琳贵妃一向是冰雪美人,不苟言笑,脸上常年冰山似的冷若冰霜,一笑之下顿时如三春花开,令头上簪着的一朵碗口大的牡丹都失了颜色。
皇帝朗声大笑:“好,好,六弟还不出题目?”
端王宣布,以菊花为题,以十三元为韵脚,在一炷香时间内做一首咏菊花的诗。
菊花自古是高洁的象征,古来咏菊者不断,不算新奇题目,只是十三元向来韵险韵少,排律容易牵强,因此也颇有难度。琳贵妃身边的宫女点燃了一支梦甜香,一时间众人皆低头思索。
池桃站在不起眼处,瞧见皇帝低声与琳贵妃说着什么,琳贵妃无意间掩袖轻咳了一声,身侧的宫女便适时地递上一块帕子。
下手的端王呼了口气,似乎完成了什么任务般,端起盖碗喝了口茶,端王妃坐在他身侧瞧着他一笑,拍了拍端王的手,目露安抚之色。
那头谢遥与慕容凌俱混在人群中,低头写字,并不起眼。
她眼波一转,在女宾这头打了个转儿,见假华音郡主坐了女宾这头的首座,脸上笑意盈盈,神色却有几分紧张,身后站着一个眼生的婢女。谢宁与林姨娘依然在末座,谢宁嘟着嘴,林姨娘却在皱眉苦苦思索。
绮云并不在华音郡主身边……
池桃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
她凝神思索,刚刚似乎抓到了一丝光亮,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已经好一会儿,没有下人进来换点心果盘了。
池桃念头一动,正想溜出去瞧瞧,忽然觉得手脚有些酸软。
她心中一沉,飞快地瞟了众人一眼,只见有的贵女的头已经垂到了桌上,身边立着的丫鬟也摇摇欲坠。
她的身份是小丫鬟,并未在花厅显眼处,此刻靠在角落,就地坐在地上,拼力将身子缩进一张摆着一对联珠瓶的高几下,借着垂下的细密流苏挡住了身子。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努力拔出簪子,毫不犹豫地刺入手指。
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她的心智稍稍清明了一些。
从流苏的缝隙向外看去,外头的人已经或伏在桌上,或靠在桌角,无一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池桃悠悠醒转过来。
她撑起头,拨开流苏向外看去,只见天色已经黑了,花厅里却并未点灯。
借着外头的月光可以看见,花厅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周围也静悄悄的不闻一声。
池桃慢慢从高几下爬出来,贴着墙壁走出花厅,只见周围漆黑一片,到处都未掌灯。
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
花厅是专供春夏秋季天气暖和时饮宴的所在,为便于赏景,四面皆是柱子,可以说四面通透。如果把人都圈在花厅,自然是不便管理。
那么应该是被转移到了一个既能装下这么多人,又只有一间房门的地方最好。
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饮园布局图。
一些亭子类的不必考虑,像摘星楼这样地势较高的也被剔除,近水的不行会有人跳水逃走,过于玲珑的阁子也不行…….
芙颜堂……
算是饮园的正房,布局规整的三进院子。
悄悄出了花厅,小心地一路向北去。
园中一个人也没有。
还未靠近芙颜堂,池桃便见院子周围影影绰绰地守着些侍卫模样的人,芙颜堂内灯火通明,噪杂不已。
“你让端王出来!我宁国公府与你端王府无冤无仇,你为何下这样的黑手!”有妇人尖利的斥骂声传来。
芙颜堂四周都守了侍卫,池桃躲在一棵大树后,心中有了计较。
她慢慢攀上了树枝,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啪嗒”一声。
“谁?”一个侍卫警觉地看向这边。
他身边的一个嘴里叼了根草棍,吐出来懒洋洋道:“园子里请的客人六十八人,下人一百七十三个,都在这院里了,外头一个喘气的都没有,能有谁啊。”
那侍卫不放心,过来看了一圈,见一截枯枝落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只见树叶依然茂密,释然道:“想是天气干,树枝也裂了。”
池桃躲在树上,待侍卫走了,方才站起身来,向院内望去。
院内挨挨挤挤,或坐或站了不少人,有女眷掩面哭泣,也有少年满脸气愤地锤着门。
池桃目力极好,院内又亮,她仔细逡巡一圈,发现其中并没有端王的身影,谢遥倒是坐在最里面若有所思。
武德帝端坐堂中,身边数名守卫牢牢看守,面上却毫无颓唐之色,反而笑着对身边的琳贵妃道:“微末伎俩罢了,琳琅莫怕。”
琳贵妃一脸淡漠,只看着自己染了殷红凤仙的指甲出神。
武德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堂内站着的守卫:“朕已在这里,端王还缩手缩脚不敢露面么?”
那守卫笑了一声:“皇上莫急,我们王爷正在忙着准备招待皇上的东西,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乱臣贼子!”院中有人按捺不住,起身斥责,“就算夺位,能得天下人心么?人人得而诛之!”
守卫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得而诛之恐怕未必,列位的父兄丈夫都是位高权重的栋梁,有诸位在饮园,恐怕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你……”那人气的咬牙切齿,他身边的一位贵妇想是他的母亲,恐招祸事,连忙拉了他一把坐在地上。
守卫敛了笑容,眼神却往墙角看去。
池桃见墙角站立的一名华服女子,感到守卫的目光,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池桃瞧得清楚,那正是假的华音郡主!
谢遥也暗暗关注着,见他们二人使了眼色,心道不好,那守卫身形微动,正要欺身到武德帝面前,谢遥急忙起身,暗中绷紧了身子。
黑暗里忽然响了几声呼哨,随即便有人喜道:“京畿大营来了!”
机会转瞬即逝,守卫脸色一变:“怎么会?”
金戈之声越来越近,一名将领模样的手起刀落,斩了芙颜堂门口守着的几名侍卫,踹开大门:“皇上!臣张锋救驾来迟!”
武德帝气定神闲地起身:“端王人呢?”
张锋挥挥手,身后的士兵推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端王已束手就擒!”端王却垂着头一言不发。
武德帝见端王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也觉有些奇怪,走到端王面前:“抬起头来!”
张锋在端王身后抱拳道:“回陛下,端王已经畏罪自杀…..”
武德帝一惊:“死了?”
张锋语气沉沉:“端王见京畿大营攻了进来,知道大势已去,已经同端王妃一起服毒自尽了。”旋即跪下,“陛下真龙天子,天佑之人,福被大梁!”
院内众人乌压压地跪了一片:“陛下真龙天子,天佑之人,福被大梁!”
华音郡主却目露焦急之色,虽也跪下,眼睛却只盯着武德帝背后的琳贵妃。
武德帝朗声大笑,还未开口,忽觉腰腹一凉。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
琳贵妃双手握着一柄匕首,已经深深插入了他的侧腹。
见武德帝回头,琳贵妃松开匕首,后退了两步。
事发突然,跪着的众人尚未起身,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张锋大骇:“陛下!”他疯了般大吼,“太医!快传太医!”
武德帝捂住腹部,退了两步,跌在玉阶之上,低头看了看汩汩冒出鲜血的腰部,抬头望向琳贵妃:“你终于……”
琳贵妃今日穿了一件月光白齐胸襦裙,轻容纱宽袖暗纹外裳,里外皆是轻纱质地,头上配的一色羊脂玉头面,素净超然,飘飘欲仙。她冷冷道:“是,我终于杀了你!”看着武德帝的脸色一点一点灰败下去,她如同冰面一样的表情裂开了一丝细纹,“我每天都想杀了你!”
张锋眼睛通红,目呲俱裂,扑上前来:“陛下!已传召了太医!”说着举刀便要向琳贵妃砍去。
琳贵妃立于玉阶之上,不躲不闪,只闭上了眼睛,只有睫毛微微颤动。
只听“叮”的一声,意料中冰凉的刀锋却并未砍下来。
琳贵妃睁开双眼,只见慕容凌飞身上前,夺了张锋的刀,随即一把拉住琳贵妃:“我带你走!”
琳贵妃用力拂开他的手,美目流转,哀伤地一笑:“我走不了了。”
武德帝费力地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掷给琳贵妃,这个动作牵动伤口,他捂住腰部,痛苦地吸气:“这是朕的金牌,你…..你们走吧……”
琳贵妃似乎受到刺激般,真实的情绪终于浮出水面,她踢开金牌,冲到武德帝面前:“为什么!我,我杀了你!为什么还放我走!”
武德帝苦笑:“说到底,是朕对不起你,你本来也是金枝玉叶…….”
琳贵妃声音很大,彷佛可以坚定自己的内心一般:“是!你杀了我的亲人!我,我那时才十五岁!”
“十五岁……”武德帝眼睛望着琳贵妃,却似乎透过她的脸,看到了那个春日的午后。
鲜血染就的桃花落了满地,他在朝中重臣的反对声中即位,越发急于证明自己,亲自率兵接连灭了几个相邻小国,西燕便是其中的一个,纵然西燕国主年年纳上岁贡,也没能逃过灭国的命运。
他杀红了眼,冲入皇宫时,得知国主与王后均已悬梁自尽,谋臣与他说,要斩草除根。
却在大殿的玉阶前,有一名素衣少女翩翩起舞。
没有音乐,只是和着飘扬飞落的桃花。
谋臣不耐,待要上去拿了,却被他鬼使神差般阻止。
那少女一曲舞毕,回首俯身,脸上的面纱滑落。
那一眼,便是一生的钟情。
他迷乱地上前:“你是何人?”
少女虽俯下身子,姿态优美地行礼,声音却冰冷:“西燕公主,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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