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服侍着史夫人下了车,史夫人也十分激动:“阿辰。”
云氏的眼圈儿有些红:“咱们姐妹,总有几年没见了。”
史思明少年心性,眼珠一转:“娘,你拉着姑姑不让进门,祖母该等急了!”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云氏携着史夫人,一路进了门,又是上了软轿,走了一刻钟,又将小厮换成粗使的婆子来抬轿,再行半刻方才到了垂花门。
谢宁宁此刻也不敢聒噪了,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池桃更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也不多走,只看着红玉眼色行事。
云氏扶着史夫人才进垂花门,便见月台上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丢了手里的抓子儿,忙忙地上来行礼:“方才老夫人还念着,可巧就到了。”早有丫鬟打了帘子。
自从宁远侯府搬回金陵,史夫人已经有五年未曾见过父母,忍不住豆大的泪珠便滚了下来。
老侯爷尚可,老夫人早就满脸是泪,云氏连忙插科打诨:“哎呦呦,这可怎么说?孩子们还在这儿呢,老夫人要哭,可得偷着哭,不能让孩子们瞧见。”
老夫人接过帕子擦了一把:“你也甭说我,你看你那眼圈儿还红着呢。”
史夫人也怕老夫人年纪大,哭出不舒服来,忙收了泪:“都是女儿不孝,反勾起了您的伤心。”招手将谢宁宁叫来,“宁宁快拜见外祖父外祖母。”
谢宁宁虽然在家里娇纵,可到了宁远侯府,慑于威势早老实了许多,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给外祖父,外祖母,舅母请安。”
“越发懂事了。”老夫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略抬了抬眼,身边的丫鬟便捧了个托盘上来,“小玩意儿拿着玩吧,到了外祖家里,便像自己家一样。”
云氏见池桃年纪尚小,却梳着妇人头,衣裳穿了件便于行动的箭袖褙子,头上却插了支羊脂玉簪,既不像主子,也不像奴才,不由多看了两眼。
史夫人注意到了,将池桃叫上来:“这是远亭的小星。”
老夫人拉着池桃上上下下瞧了半天,才露出笑容:“是个整齐孩子。”丫鬟连忙递上一个荷包。
云氏见状,摘了手上一枚猫眼石戒指给池桃,嘴里犹笑言简薄了,史夫人笑着阻拦:“她还年轻,这就太贵重了。”
池桃接过来只觉得荷包沉甸甸的,戒指是金镶猫眼石,不是顶级上品,可也值个几十两,又福了福:“谢老夫人赏,谢云夫人赏。”
在宁远侯府的日子出乎意料的轻松省心,池桃住在史夫人后院的罩房里,她的身份有些尴尬,大多数场合都不必出现,只晚间去陪着史夫人说说话便罢,索性连饭食都不用自己预备了,倒是过了好几个月做千金小姐般的日子。
时间如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转眼夏天都已经过去,秋意渐渐地凉了上来,京城也并没有消息传来,一切都仿佛风平浪静了。
这日,池桃午睡起来,闲来无事,在院子里收着桂花,预备做桂花酱存起来,忽然璧月从后门溜了进来,凑到她身边。
“姨娘,后门来了个小郎寻您。”
池桃眉心一跳:“什么样子?可曾说什么事了?”
“戴着斗笠,看不清样貌。说是您在青洲渡的时候买了他家的春茶,让过了秋再送些来。”
青洲渡?慕容凌。
池桃“哦”了一声:“是了,我竟忘了这事。”说着便起身,“我去看看。”
宁远侯府的后角门开在一条幽深巷子里,是平日里菜蔬柴米进出用的,小厮丫鬟们若想出门买个东西,都从这道门走。
门口守着的小厮认得池桃,规规矩矩地给池桃行了个礼。
池桃点点头,璧月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钱塞给小厮:“姨娘给你买零嘴吃。”
池桃转出门来,只见一个人头戴硕大的斗笠,低着头站在巷子口。已经是傍晚了,狭窄的巷子里头一片幽黑,只有夕阳的余晖从巷口照进来,那人全身沐浴在夕阳中,从池桃这边的背光看过去,如同一道亘古不变的剪影。
那身形,果然是慕容凌。
池桃回头对璧月道:“你且在此等我。”自己走了过去。
慕容凌已经瞧见池桃,待她走进,声音压得低低的:“她没了。”
谁没了?
不过一瞬,池桃已经明白过来,心中为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的一生叹息不已,却无话可说,如今多少安慰的话语,对慕容凌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
“是个男孩,身子很弱……她是因为产后出血,不过她抱了抱孩子,走得很欢喜。”慕容凌的声音轻得似乎远在天外,并没有十分忧伤,这些话恐怕他已经对自己说了千百遍,安慰池桃的同时也安慰了自己。
“孩子如今在何处?”
“还在青洲渡,我雇了一个奶娘。你派去的人我都瞧见了,不过没说破,谢遥应该已经得了消息了。”他笑笑,“若不是有那些人,我还真不放心把孩子留在那。”
池桃默然不语。
“曼殊说,把孩子交给你。”
“交给我?”池桃讶然,“我只是谢家的妾侍,如何抚养这么小的婴儿?”
慕容凌笑了笑:“你若是想自己抚养,便当做是你的孩子,若是想还给皇帝,便还给皇帝——曼殊说,一切凭你处置。”
池桃只觉得千斤般的重担压在自己身上,苏曼殊到底是感谢自己点醒了她,还是怨恨自己出言不逊?这不是个普通的婴儿,他可是武德帝唯一的儿子,也是大梁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啊!
“那,那你呢?”
慕容凌抬头望了望被院墙割裂出来的一小块天空:“小时候我和曼殊常常说,等长大以后一定要去最远的地方,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曼殊知道我恨皇帝入骨,孩子在我身边,会让我怎么做都痛彻心扉,所以托付给你,也是托付给谢遥,其实她信任谢遥更胜过我。”慕容凌无所谓地笑笑,“我在青洲渡等你一个月。”
等池桃回过神来,慕容凌已经不见踪影。
池桃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这个担子,对池桃来说委实太沉重了些。
她给谢遥传了口信,三日后,谢遥回复了消息:“佯装有孕,满月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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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桃从来没与婴儿接触过,也从心底认为苏曼殊的这个孩子,对她来说无异于一道莫名其妙的枷锁。可当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她心头的烦恼便莫名其妙地融化了。
因着在母体里没有能好好发育,这个孩子较普通的婴儿更小更软,一张小脸还不到巴掌大。
池桃将他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里:“这样小……”
慕容凌请的奶娘是个淳朴妇人,闻言憨憨地笑:“姑娘准是没见过这么小的娃娃,都是这样呢。刚生出来的时候更小,跟个小猫儿似的。”
孩子似乎被打扰到了,扭了扭身子醒了过来,一对黑漆漆的眼珠转向池桃看了片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哎呦,哎呦,不哭不哭,吃奶了。”奶娘慌忙将孩子抱起来,歉意地看了池桃一眼,转过身去撩起了衣襟。
慕容凌等在屋外,见池桃出来,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池桃:“若是你想把孩子给他,这是证明身份的东西。”
池桃打开看时,见是一卷薄薄的写在锦帛上的信,便没有打开,妥帖收进自己贴身的荷包:“还有别的嘱咐吗?”
“曼殊说过,贺家皇族的男儿,右耳后都会有个米粒大的痣。这孩子还小,尚看不出来。你留意着便是。”慕容凌看着池桃,“孩子交给你,我便放心了。”
池桃心惊于慕容凌眼中的死气沉沉,不由悚然:“你要去哪儿?”
“别担心,我一时半刻还不会寻死。”慕容凌看着手里提着的一个包袱,里头四四方方的角支棱出来,像是有个盒子,“我答应曼殊,送她回家。”他笑,“我也很久没回过家了。”他点点头,算是告别,转身出了家门。
西燕……
池桃愣怔片刻,追到门口,已经只能看见他远远的背影:“慕容凌!”
慕容凌听到身后的大喊,回过头来望着池桃。
“一年为期,回来找我!否则我便将这孩子丢到育婴堂!”
慕容凌一怔,随即摇头又点头,终于还是走远了。
池桃只觉怅然。
慕容凌和苏曼殊,西燕的王世子和世子妃,本来该是那小而繁华的西燕国里,最幸福最尊贵的两个人。却因为国破家亡,一个不得不委身仇敌,虚与委蛇,一个家人全部殉国,只剩下自己,靠着未婚妻做了那仇敌的妃子苟活于世,想死都没有寻死的自由
然而武德帝,也是因为即位后朝中多有不服,所以靠着铮铮铁蹄踏遍周边属国,将大梁版图扩大了三分之一,挣下军功让朝臣折服。却不想,从那边陲小国来的璀璨明珠,用另一种方式彻底征服了自己,纵使知道她永远不可能爱他,仍然一往情深,无怨无悔。
情之一字,无法自拔。
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谁也没有错,可谁也没有得到幸福。
池桃深吸了一口气,振奋了精神,抱起孩子上了护送回京的车队。
在宁远侯府的这一个月里,池桃将腰腹上裹了枕头,所幸她平日本来就只在史夫人院中,鲜少出去见人,又兼着本来就瘦小,觉得奇怪的人倒也不多。
史夫人应该是早就得了儿子嘱咐,对池桃一应举动都没有异议,帮着散播出去池桃早有身孕,只是一直没有显怀的消息,老夫人和云氏都送了礼物来。
车队都是谢遥派来的自己人,池桃不再伪装,拆了腰上的枕头,带着孩子便进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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