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兑现了祂的诺言, 祂果真收回了盛玉年短暂拥有的视力,使他重新陷在一片黑暗里。
盛玉年忍着痛意, 摸索着找个地方坐下, 只觉得鲜血不住从面上滚落。他烦躁地用手背去擦,那血却立刻止住,伤口也不疼了。
盛玉年的眉头刚一皱起, 便恍然大悟地舒展开来。
神的血!他打折了神的鼻子, 祂的血就溅在了自己的指骨关节上。
他得意地微笑,火气消下去一些, 心安理得地用右手多敷了一会儿。不过, 烧灼的伤口虽然愈合, 但他的视力还是不能恢复, 未免令人惋惜。
应该是献祭阵法的缘故, 盛玉年想, 自此,我就代替了穆赫特的命运,只能永远当个失明的瞎子……
他坐在深坑的边缘, 倾听远方大地轰隆隆的动静。
在经历了撕扯色欲, 从昏迷中醒来, 见到穆赫特挖出心脏和眼珠, 然后他给出自己的眼睛,上到天国,给神一拳, 抽打天使, 再度堕天……这一系列乱七八糟, 叫人目不暇接的剧变之后, 他独自待在这里, 思绪却如此安宁,静谧。
盛玉年叹了口气,靠在一块碎裂过半的大石头上。
你后悔吗?
他问自己。
“我不知道,”盛玉年自言自语地说,“表演课第一节就告诉你了,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后不后悔,高不高兴,生不生气,伤不伤心……只有没天分的弱智才会把人演绎成非黑即白的角色。所以……我不知道。我可能后悔,因为我居然脑袋一热,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恨不得把眼珠子从那个蠢蛛脸上抠回来;我可能不后悔,因为……”
他的嘴唇张了张,停顿住了。
——我可能不后悔,因为牠太笨,以为骗子一瞬间的真心就是永恒,并且甘愿为了这个瞬间舍下几千年的深仇宿怨,放弃牠生来的权力;因为牠太可怜,别人说什么牠都相信,哪怕放干了全身的血,也要把我从梦中指引出来。
牠让我吃掉牠,因为雄蛛素来都是这样朝雌蛛奉献;我捅穿了牠的第一颗心,牠随即捧出第二颗,期待地注视着我的刀锋,因为在交往关系里的一切折磨,痛苦,羞辱……全被牠视作不同姿态的爱。
这样的浓郁的情感只有一种参照,那就是供奉。
穆赫特狂热地供奉着他。
恶魔本身就象征着亵渎,牠们是神的孽子,但命运的魔蛛却在灵魂中另立了新主……牠虔诚的爱,将盛玉年加冕为牠的神。
盛玉年的十指插进头发,难得表现出了“愁眉苦脸”的情绪。
……而且这个“神”还回应牠了!神回应的方式就是跟信徒狂滚床单,不止一次。要搁着古代,此信徒怎么着也该落一个“神妻”“神妾”之类的名头,每逢节假日都得拉出来游游街,坐在大轿子上跟芸芸众生挥手微笑什么的……
“就是他?”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盛玉年的想象,也将那个头戴花冠,坐在大轿子上幸福招手的魔蛛形象打散,多谢了。
“他没有翅膀!堕落的不是天使,而是个圣徒。”另一个恶魔粗声粗气地说,“但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本事……哈哈!还是个瞎子!”
“瞎掉的圣徒?”恶魔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一个瞎掉的圣徒有什么用?”
盛玉年不动声色地坐直身体,听着越来越多的恶魔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处置自己,是撕成碎片吃掉,还是用他的身体做一点有趣的血肉艺术。
老实说,还挺让人怀念的。
你好啊,地狱。
“我说我们应该把他带回大本营!”一头恶魔说,牠有分叉的嘶嘶舌头,“一个堕落的圣徒,主人会用得着!”
“我们的主人是蜘蛛!”牠的同伴反唇相讥,牠的声音犹如流动的岩浆,灼热地流淌过耳膜,“蜘蛛喜欢织网,喜欢吃新鲜的虫子,牠要一个圣徒做什么?依我看,我们不如把他留下来……”
“他堕天的动静能叫方圆几千里看得一清二楚!你想独吞?”
“你有意见吗,渣滓?!”
盛玉年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景了:他坐着不动,不说话,只是笑,周围的男男女女就为抢夺他的注意力争得不可开交。
所以,他耐心地等周围的纷争声消退下去,才开口道:“你们的话事人是谁?出来跟我说话。”
他听见恶魔的讥笑,辱骂和唾弃声,听见地面在撼动,令人心颤的巨响中,似乎有一个特别高壮,皮肤炽热,提着沉重武器的恶魔越众而出,朝他大步奔来。
“这里不是天堂,容不得伪善者装模作样!”高阶恶魔咆哮道。
盛玉年还穿着那件破烂的蛛丝礼服,双臂裸露,只用左手盖着右手。
恶魔抢到身前的时候,他也同时伸出了右手。
人类的手背上,一片流光溢彩,犹如斑斓星尘的血液,猛地在恶魔眼前放出明光!
“——神血!”恶魔惊恐地尖叫,“你让神流血了!”
好像一群被踩中了小脚趾的幼童,恶魔们恐惧的嚎叫声不绝于耳,脚步凌乱,弄得盛玉年周围地震一样颤响。
盛玉年皱紧眉头,一把抓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头高阶恶魔的鬃毛,硬是把牠拖到了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现在,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了吗?”
恶魔被神血近距离烘烤着,险些变成一块烤箱里的巧克力小饼干,就差外酥里嫩了。牠忍着剧痛,点头如捣蒜,忽然想起对方看不见,急忙哀嚎着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很好,”盛玉年说,“告诉我——七环议会还是地狱里最高的统治机构吗?七原罪都去哪了?”
“不是了,很早之前就不是了!”恶魔被烫得跳脚,哆哆嗦嗦地回答,“原罪朝着未知之地遁逃,牠们的领域失落,宫殿衰败,群星也不再照耀牠们的居所,现在掌权的是蜘蛛!”
盛玉年情不自禁,喃喃道:“穆赫特……”
不料,他刚一念出这个名字,恶魔连神血带给牠的痛苦都不顾,立即发出警告:“不可随意称呼命运蜘蛛的名号,堕落的圣徒!如今蜘蛛高踞在地狱中心的尖塔,牠编织着群星的走向,使星宿残暴地发亮,任何忤逆牠的生灵,都要被夺去最宝贵的东西,在最凄惨的境况中饱受折磨,还不得解脱。你的不敬,只会让你经受最不幸的酷刑!”
盛玉年挑起眉梢,心说我倒是想试试最不幸的酷刑是什么样的,你看“命运蜘蛛”敢不敢呢?
“那么,七原罪是什么时候失势的?”他将手松了松,又问。
“大概在……在三十多个红月落下之前,按照人类的日历计算,就是九个月前,”恶魔不确定地说,“很短的间隔,但是从此地狱里的蜘蛛崛起了,牠们与七环的战争只持续了昼夜不休的七个月,地狱里已经血流成海,尸骨堆满了每一条裂隙。”
九个月。
盛玉年松一口气。
还好,不算太久,不算太迟。
“七环无力抵抗命运的制裁,无论是腐疫花园,憎恶晨星,贪爱王廷……原罪们一个接一个地落败,哀嚎着丢下牠们的王座和权柄,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然后蜘蛛便占据了七环议会曾经身处的尖塔,现在,那里蛛丝如瀑,将每一颗星辰与大地相连。”
盛玉年心说你还挺有诗意。
他继续问:“既然原罪已经输了,你们还集结军队干什么?”
恶魔起了精神,牠难掩兴奋地说:“当然是开战!我们要顺着通天的蛛丝,一路攀爬上人间,利用那里作为跳板,反攻向天堂!”
盛玉年的表情凝固了。
“爬上人间?”
“是!”
“反攻天堂?”
“是!”
他面无表情地揪住恶魔的一大把鬃毛,把对方烧得鬼哭狼嚎:“你的领头上司是谁?带我去找他。”
骑在高阶恶魔背上,经过一段颠簸的旅程,盛玉年很快就见到了“军队的统帅”。
当然,鉴于他这时是失明的状态,不能说他“见到”了统帅,他只是通过恶魔的描述,大致明白了对方的长相。
“巡防者,”盛玉年说,“你是一只巡防者。我没想到。”
统帅很警惕,面对一个让神流血的堕天者,任何恶魔都该警惕。
“那是我以前的名号了!”统帅猝不及防,一上来就被揭了老底,“现在是蜘蛛崛起的时代,我是这支魔军的领袖,你应当向我下跪致意,堕天的圣徒。”
盛玉年静默片刻,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在蜘蛛巢,他是踩在穆赫特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哼一声,穆赫特能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他摔着玩。现在倒好,不光成了瞎子,还被个巡防者呼来喝去,要挟下跪的……
“……算了,我要见穆赫特。”盛玉年叹气,说,“我是牠的结婚……准结婚对象。”
巡防者吃了一惊,牠睁着三对眼睛,上下打量面前这个衣衫破旧,固然风尘狼狈,依然不掩美貌的瞎子,忍不住冷哼一声。
“你的意思是,你是塑命者的新婚妻子,人类配偶?”蜘蛛恶魔阴阳怪气地开口,“你知不知道,自从开战以来,有多少恶魔假借这个身份,变化出他的形貌,试图蒙骗塑命者?你可以骗过我愚蠢的下属,但你骗不过我!你以为我没有见过那位大人,跟他交谈过吗?”
盛玉年忍无可忍,他不怒反笑,直接大步走过去。他看不见,仅凭记忆和印象,劈头盖脸地一抓——
他一把攥住了巡防者的高马尾,把他扯成了一张“你爸觉得你的皮筋还能扎得更紧”的脸。
“听着,”盛玉年冷冷地道,“我没工夫跟你扯皮,你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心里尚存那么一点怜悯,人间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它曾经是我的游乐场,以后仍然是我的游乐场,我不希望这点发生改变。同理,穆赫特现在依旧是我的东西,造物主是个彻头彻尾的贱货,可这不代表祂不强,我也不希望牠以卵击石,刚刚拿回自己的权能,就要跑去跟天堂开战。你明白了吗?”
巡防者瑟瑟发抖,牠不敢吭气,盛玉年感觉得到,牠在自己手里连连点头。
“所以,你现在应该干什么?”盛玉年低声问。
巡防者哭哭啼啼地说:“我,我给您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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