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约兰发泄完怒气, 将被拳头打得凹陷下去的金属怪熊一脚踢飞,随即踏着重重的脚步回到室内, 一屁股坐在窗帘布上。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 双拳同样紧紧地攥着,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闪过琪琪曾经说过的一个词。
“恶毒”。
是的, 恶毒, 太贴切了,又恶又毒!它明明知道闪电骑士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和家人……我和它说过, 它一定知道!它是故意还用这么恶毒的方法来刺伤我的, 这个怪物, 我真该杀了它……
约兰的怒火无法熄灭, 因为刚才打得太用力, 他的左手手腕又沁出了丝丝鲜血, 润湿了义肢上的金属丝。
他越想越气,正在他七窍生烟,想出去再把那个不是人的玩意儿再打一顿的时候, 玻璃门外恰到好处地响起了轻轻的拍门声。
还来?好, 来得好!
委实是瞌睡给送枕头, 约兰一下跳起来, 马上要冲过去了,门外却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我不明白。”
机械的电流音滋滋流淌,怪熊煞有其事地站在门口, 一本正经地开口。
“你为什么生气?我以为你会喜欢。”
约兰在气头上, 只想把它往死里锤, 更何况, 他既然已经提前预设了立场, 那山君说的所有话,落到他耳朵里都只能是阴阳怪气的意思。
于是,他又冲出去把机械怪熊打了一顿。
困惑的情绪占比,彻底压过其他情绪的总和。山君被揍完,再拍拍屁股站起来,不屈不挠地过去拍门。
“我们能面对面地交流吗?我认为,你对我产生了某种误解。”
接着又是一顿打。
无可奈何的情绪占比开始飞快上升,与困惑分庭抗礼。山君继续站起来,因为接下来自己的意识载体有很大几率还要挨打,他暂时没有修复身上坑坑洼洼的瑕疵。
“你可以停止这种暴行吗?请让理智重新回归你的大脑。你再怎么对我施暴,我都不会感应到疼痛,但是过度使用义体所产生的排异反应,会让你的身躯无法承受。”
约兰狂揍对方三次,气是消得差不多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流血的左手手腕,不耐烦地喷上一圈止血凝胶。
“我是真的缺乏理解,你为什么会生气?根据人类心理学家约翰·鲍尔比的依恋理论,使用替代疗法,能够使失去重要亲友的人类建立新的情感连接,从而逐渐减轻他们的悲伤情绪。同理,一只崭新的‘熊’,也能帮助你重新获得安全感和情感支持,有助于减少压力和焦虑。”
白额还在说话。
“你能否告诉我你生气的理由?”
约兰:“滚开。”
“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坦诚地沟通吗?”山君问,“还是说,是因为我当前的意识载体没有毛发?但即便是我,也做不到在现实世界里无中生有,凭空制造出生长浓密毛发的物质,我只能力求形似。”
“当然,我必须承认,我和人类之间的差异过大,同为智慧生命,我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思维。先前你说,你永远不可能利用我的力量,如果是我恶意揣度了你的动机,我向你道歉。但请你相信,在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之后,我受到的冲击同样难以用言语表述。”
加油站里静悄悄的,约兰不想跟他讲话,山君并不觉得有什么,作为ai,他没有被冷落的经历,从前也没有谁敢冷落他,所以他继续往下说了。
“你说得没错,我们之间的误会不是哪一方故意造成的。你认为我是人类,我认为你是ai,这是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不能算作你单方面的诓骗,冷静地思考过后,我再次向你表示歉意。”
约兰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头。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生气的理由吗?”山君又问了一遍。
恰好,约兰同样不是一个会和别人冷战的人。
“滚,”他说,“我们一刀两断了,我不想跟你讲话。”
“嗯,”山君说,“那我就一直站在这里,直到你想跟我说话为止。”
约兰:“……”
约兰被他烦得不行,再加上手疼着也睡不着觉,遂暴躁地吼道:“不是所有熊形状的丑东西都是闪电骑士,你到底懂不懂?!”
“所以,还是毛发的问题。”山君若有所思地说,“但正如人类所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暂时……”
“……谁跟你说是有没有毛的问题了!”约兰抓狂地打断他的自省,“先天就那么丑,给身上长满毛又能改变什么?顶多是从光秃秃的丑八怪变成毛很多的丑八怪而已!”
山君迟疑道:“我对人类的审美不是十分确定……”
这确实是真的,动物喜欢鲜艳的羽毛和皮毛,喜欢强健的体魄,喜欢具有对称性特征的伴侣,它们的爱好符合天理规则。但是人类?人类的爱好太多样,也太怪异了。人类的互联网发展史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性癖发掘史和演变史,诞生之后,山君曾经粗略地看过一些人类的搜索记录。
——不开玩笑,即使按照ai的眼光和评判标准,还是太怪了。
“你的本体肯定也是个丑八怪,”约兰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用想都知道。”
丑吗?
赛博空间内部,山君转过头去,一整面光亮的镜子瞬间重组,出现在他面前,照耀着山神的形体。
黑发如河,浓眉上挑,凤目深邃,头顶灿烂的青铜鹿角,精金光环在脑后缓缓盘旋,宽袖上盘绕着流云状的镭射条纹——山君抬起手,他的手上束着一副漆皮黑手套。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狐疑地伸出长指,掰着自己的脸左右查看,在“皮肤”上按出一圈细微的数据涟漪。
这副皮囊外观,是他参照了古籍里的描述,再结合人类的艺术创作塑造而出,他不能说满意,更不能说不满意,只是觉得合适,因此一直不曾更换,平稳地用到现在。
丑陋……吗?
依照分析,我的形象在多套评估系统中都被评价为“优秀”或是“十分有特色”。可事无绝对,倘若j123的人类审美不被那些评估系统囊括在内,那我会被他认定为面目可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是,我不想被人类评价为丑八怪啊。
忧郁像一阵朦胧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提升了山君的情绪占比。
约兰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短暂沉默,他扬眉吐气地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省省吧,你没办法理解我的,你是ai。”
约兰说完这句话,心里才有了一点轻微的颤动。毕竟,深谷防火墙屹立了两百多年,流窜ai几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都市传说,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居然能遇到其中一个。
“是的,我是ai。”机械怪熊说,“但我想问你一件事,在我们用数据节点联系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谎言?”
约兰皱眉,直起身体。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他果断且不悦地回答,“我骗你干什么,又不会给我钱!”
“那就是了,”山君说,“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同样没有谎言。我是ai,我的自我认知身份是山神,我已经有124年不曾与其他智慧生命进行沟通,我和你交流的原因,来自于孤独——以上的一切,全然真挚,不掺一丝虚伪。”
约兰不悦消散了,他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对方要说什么。
“对比人类的历史,互联网的历史,我并不算年老。但是,你有没有进入过大山?”
约兰的嘴唇微动,回答道:“……没进过。”
“连绵无尽的群山,深林如海,鸟雀野兽蛰伏于其中,一年复一年地生,一年复一年地死,腐烂的尸骨与初冒头的枝条交相辉映。人类的诗人说,‘我们在峰峦之巅呐喊,而群山回唱’,但我无法呐喊,更不能听闻群山的回唱。”
约兰听得入了神。
山君说:“孤独。我不会为我认知的身份而懊悔,尽管在无尽的闲暇时光里,我曾经思索:假如在诞生的那一刻,我认定我是一头野兽,一只禽鸟,一个静止且无需思考的事物,而不是一位神祇,孤独就不会侵蚀我的核心,不会使我在寂静中煎熬?既定的事实不能改变,不过,我仍然可以用假设打发时间。”
“因此,在发现你的时候,我才会如此欣喜。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这种情绪,使它远离。”
“……那很遗憾,”约兰低声说,“看起来你的愿望落空了。”
“不,”山君说,“没有落空,我还有你。”
约兰眨眨眼睛。
“什么。”
他很难理解山君话里的意思:“可我是个人啊!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山君说:“我不知道。”
大约是因为好奇,大约是因为想要探究人类的谜题,大约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像你一般的个体……但归根结底,这些猜测都只汇聚成一个结论。
“我不知道,”他说,“这就是我要跟随你的原因。”
约兰一头雾水,他试图从中找到一个反驳的点……但是完全找不到啊!ai的逻辑怎么这么诡异,而且无懈可击!
机械怪熊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加油站的灯光将它的影子拖得很长。
“你不再生气了,那你能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的新形象。”
“……难道天底下会有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吗?”约兰没好气地说,“我只喜欢我的那个熊!”
听见他的话,山君顿住了。
一秒钟过去,机械怪熊肃穆地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山君沉吟道,“你的观点很有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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