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 四个人坐在被清洁机器人磨光上蜡的地板上喘气。
尽管对方是赛博精神病,但是为了不让那些公司狗有机会栽赃陷害, 他们到底没有结果女人的性命, 仅是费劲工夫,把她重新关回了防护所。
“真够带劲的啊……”小仓叶焦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又是公司杀手, 又是赛博精神病的。”
“怎么样, 老大?”托马斯本想把手搭在约兰的肩膀上,但随即, 那个古里古怪的机械丑玩偶就把屁股放在了上头, 托马斯在“把手搭在丑玩偶屁股上”和“收回来”之间犹豫一秒, 还是选择收回手。
“我们跟着你跑了这么远, 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内幕, 你也该如实告诉我们了吧?”
“你可以相信我们的专业性, ”艾琳补充道,“雇主的所有关键信息,我们一向秉承最严格的保密措施。”
约兰叹气。
“叫我约兰就行了, ”他说, “我有点……哦, 谢谢。”
“渴”字没说出口, 清洁机器人就端着一盘冰水过来了。
小仓叶的眼神有异,托马斯和艾琳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跟着拿了水。
约兰隐去部族的信息, 将黑箱子, 罗浮公司与他的纠葛全盘托出。
“今天之前, 我没想到, 原来公司杀手也在追踪这个魔盒。”约兰说, “我本来打算亲手毁掉芯片,不管罗浮公司有什么计划,我都要让它泡汤,可是今天一过,我改主意了。”
“你想查清里头的弯弯绕绕,”托马斯挑明道,“你想搞清楚罗浮和公司杀手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约兰承认:“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对面的三人组陷入沉思。
“棘手。”艾琳说,“不过,倒也不是找不到突破方向。”
托马斯喝着冰水,手肘碰到一块黏糊糊的内脏,他用两根手指捏着,把它丢到小仓叶腿上。
“嗯,给我们点时间。”
小仓叶面不改色,把那块碎肉摔回男人脸上:“我们得联系一下线人,明天早上集合。”
“好,”约兰情不自禁地学习了老枪的态度,“今天大家伙儿都累了,回去好好歇一歇。明天在这个酒店的停车场碰面。”
“ok。”
“没问题。”
“收到。”
四人就此分别,约兰跳到一楼花园,拾起自己的摩托车,一路转下山顶。
“你的伤,”他说,“要不要我带你去义体医生的诊所?”
“没关系,”山君的语气温和,“我已经定了一批需要的义体,送到套房门口,回去之后,我可以自己进行修补。”
“哦,那好。”
二人回到酒店,下午他们闹出的骚乱还未平息。约兰在驶过多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都能看见街头贴着他们的全息通缉令,罪名是破坏公司财产,毁坏公共设施,影响交通安全和袭击警员。
约兰哈哈一笑,堂而皇之地从通缉令底下开过去,站在旁边的几个警察只顾着聊天,连看也不看一眼。
上到房间,公司杀手先前破开的大洞早就修补完毕,房间里整洁如新。约兰替山君打开装着诸多义体的保险箱,看机械老虎的爪子变形成拆卸工具,熟稔且精密地剖开义体表层,掏出里头的零部件。
“今天的事,我认为有一个异常值得注意。”山君说。
约兰一愣:“什么?”
“按照我们抵达的速度,留给‘公司杀手’的时间是十分紧促的,他杀死了公司高管,为什么遗留下妻子的性命?”
约兰迟疑道:“因为……他也是个赛博疯子?”
“这就是我提到的异常所在。”山君一边操纵工具,拆掉意识载体的破损部位,一边从容不迫地说,“作为ai,我能提前在‘赛博疯子’发病前,接收到他们失控的数据意识,所以我可以提前一分钟告诉你,今天的人类女性有问题。”
“但……公司杀手比你察觉的速度更快?”约兰反应过来,“即使他是赛博疯子,可他的感应能力,却比你这个ai更快!”
“是的。”山君为自己更换簇新闪亮的电子元件,顺手进行一个升级强化,他想了想,把仿真的义体表皮也拆下来,放在一边备用,“这是令我感到可疑,或者说有趣的地方。”
约兰嘟哝道:“好吧,反正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了。”
山君停下更换部件的动作,惊讶的情绪微微上升,欣喜的情绪明显上升。
“是什么导致了‘公司杀手’在你这里失宠?”山君问,“我原以为,他的立场与你相合,他大肆杀戮公司高层的举动,会合你的心意。”
约兰愤愤地挥舞手臂,大声嚷道:“因为他想杀我,还伤到你了啊!要不是你反应快,我今天就要死在那儿了!”
“哦?”山君静静地说,“哦。”
原来如此,是因为我。
赛博空间内,山君的御座轻快地上下颠簸,像一颗巨大的,快乐的心脏。
他是因为我“受伤”,才讨厌“公司杀手”的!
但山君没能高兴太久,他的喜悦转瞬即逝,立刻就被另一个刺眼的词语吸引了。
“死。”他困惑地说,“你是说,你今天很有可能会被他杀死……?”
“对啊,”约兰低头倒水,“他那一刀明显就是冲着我的心脏来的。那货下手可比我还狠,我好歹还不会随便对陌生人出拳头呢。”
山君的核心模组,以及全部的情绪矩阵都迟滞了一霎。
死亡!
他怎么会产生这么大的计算失误?
他是什么神?他简直就是愚人,愚不可及的愚人!
“惊慌”“后怕”“悔恨”与“自责”的负面情绪瞬间飙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将先前的“快乐”,以及随后产生的“庆幸”都压缩到了渺小的角落里。
山君用意识载体与约兰日夜相伴,他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每一天的日出,都比前一天的黄昏时更加了解彼此。他知道约兰的仇恨,约兰的怒火来源于何方;约兰也见遍了他的领地,看过那些啁啾吵闹的动物、繁茂葳蕤的花木、百年孤寂的死城,他同样明白他的孤独来源于何方。
在这个大前提下,山君理所应当地认为,约兰就是他的同类。
天幕上何曾旋过第三颗相依为命的星?世人眼中的神有一张模糊不清的面貌,而山君在镜中就能看见那位掌管万物的神明。在赛博空间里,他当了太久独断专行的神,倨傲无情的神,言出法随的神,他从未真正地认定,原来这么重要的,珍贵的约兰,是一个人类。
人类。
脆弱的人类,肉|体百年腐朽,思维飘忽不定的人类。人类当然是会流血,会生病,会疼痛,也会死的,但大山之君的御座永远辉煌生光,老虎的皮毛始终如火彩闪耀。
山君曾经见证过数不尽的战争与灾难,人类像蚂蚁一样乌泱泱地涌出,再像蚂蚁一样乌泱泱地死去,死于炮火,死于内战,死于同类制造的瘟疫与饥荒。蚁群的生死变迁,神自然不必理会,可是现如今,神忽然感到无与伦比的惶惑,在他的核心里狂躁地燃烧。
——约兰本来也是这蚂蚁堆里的一员!
除了他,谁能看出这颗被他捧在手里的星星有多珍重?
不可能的,公司占据主导的人类社会不承认约兰的价值,他的同类更将轻蔑地看待约兰的灵魂。就像今天,面对“公司杀手”的突然袭击,山君的本意只是不想让约兰的外壳受到损害,他压根没想过,原来那一击是能杀死他,杀死一个人类的。
“你怎么啦?”察觉到山君突如其来的异样,约兰好奇地问,“咦,是死机了吗?”
约兰的声音迫使他中断思考,从过于人性化的情绪里挣扎出来。
现在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山君想,现在要做的是实事。
赛博空间的神明火速安排起一切。
他立刻将“公司杀手”独立在安全协议之外,标注为“必须消灭”的橙红色,那些人类公司的组成个体,则从黄色标注到橙色。他同时联系了安全协议内的几名同胞,因为他需要在深谷防火墙上扩出一个更牢固的入口,好加大传输信号的强度。
最后,山君发出指令,建设起一个人机同源的项目,该项目旨在于命令领地的军工厂和科研机构,塑造出一具能够自由活动的,强度达标的躯壳。
尽管当前的意识载体可以被约兰抱在怀里——这一事实固然令山君欢喜——但万一出现类似今天的情况,机械虎的袖珍体型难免力不从心。
“我没事,”山君很快开口回应,“只是,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重大纰漏,正在创建补救措施。”
约兰:“哦……好吧。”
很快,山君修补好机械老虎的身体,又想起今早起床,约兰身上被压得泛起青痕的皮肤,转而用爪子抓起盒子里的人造棉绒,准备往身上贴。
等到约兰洗完澡出来,就看见一只坑坑洼洼,东一块棉花,西一坨毛绒的机械老虎。
“……啥,”约兰发呆道,“你植发了?”
“我认为,这样会避免你的皮肤受到损伤,”山君沉稳地回答,“你觉得如何?”
“我认为你还是不要长毛了吧……”约兰犹豫地说,“实在是有点……呃,有点,不如你光秃秃的时候好看。”
……那不就是“丑”的委婉说法吗?
机械老虎低眉耷眼地垂下头,好忧郁。
约兰好笑地给他拔掉那些棉花,用毛巾把老虎裹起来。
“看!这样也可以的。”
于是,约兰像抱着布娃娃,搂着山君睡过一晚,隔天起来,除了胳膊酸麻,其他倒都还好。
“出发!”约兰快乐地吃完一张披萨,带上山君下楼。酒店停车场,佣兵三人组早已等候在此。
“我们联系上线人了,”艾琳说,双方并不寒暄,而是快速进入了一种有事说事的高效状态,“他那里查不到黑箱子,但是有公司杀手的消息。”
“可以,带路吧。”
三辆载具一路疾驰,跑到半中腰,山君根据昨日定好的日程,先去载具店给约兰换掉旧摩托,快速下单一辆崭新的,与左手义肢同色的浮空摩托,看得托马斯眼珠子都瞪直了。
随后,四人一路来到南城区,比起富人聚居的东城区,商贸繁华的西城区,这里更像是位于枢纽城的大型贫民窟,建筑斑驳破败,大街上的帮派成员和不法分子也急剧增多。
拐过曲折泥泞的小巷,艾琳提示道:“就在前头,我们快到了。”
“你们的线人就住在这里?”约兰感到奇怪,“他能提供什么情报呢?连公司都很难抓到公司杀手的行踪。”
“别小看人的眼睛,”托马斯在前头插嘴,“枢纽城的犄角旮旯太多了,监控探头也不是时刻都管用,这个时候,还是得问问大家都看见了什么。”
就这样,三个人领着约兰,来到了一家成人情趣用品店。
人真的是奇怪的东西,很多个人站在你面前,你不会觉得震惊,但是将很多个人的手,脚,耳朵,眼睛等器官单独拿出来,就会吓你一跳。
约兰被琳琅满目,多姿多彩的人类性|器官吓了一跳又一跳。他只觉得自己正在被很多个伤害不高,然而羞辱性极强的武器给团团包围,不知道是该战斗,还是该逃跑。
托马斯熟门熟路地逛到柜台前,他“哦哟”一声,拿起一个嗡嗡作响,剧烈震动个不停的仿真橡胶棒:“来了新货啊?”
他转向小仓叶,很严肃地问:“我想知道,便秘很严重的话,可以用这个把史震散吗?”
小仓叶面无表情:“你的痔疮会被震到爆裂。”
“我没有痔疮。”
“不影响爆裂。”
“没事的,”不远处,山君安慰约兰,“我以前见过的人类生殖器官比这个还多。只要你把它们当成虚无的数据流,就会觉得不值一提了。”
“感觉……好怪。”约兰僵硬地说,“太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了,我的就不长这样。”
“哦是吗?”山君立刻往下看,脖子都伸出去了,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太对。
“是啊,”约兰犹如一只头上顶了帽子的猫,僵硬得脖子都转不动了,“好像……好像好多正对着我的马桶搋子,还是用过的那种……它们是不是在盯着我看?我感觉它们在盯着我看。”
不是的,山君心说,是我,是我在盯着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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