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兰明白了。
他明白了一切阴谋的起点, 明白了这个持续了一百多年的仙乡计划,是以何等丑陋的东西为内核, 进行着运转的。
已经很长时间了, 公司用极权资本主义的触角遍布整个世界,他们垄断了土地,水源, 洁净的空气, 垄断了人们的健康和生命,垄断网络, 垄断战争, 垄断教育, 垄断思想, 垄断一切有形的无形的财富。1的人占据了1000的资源, 然后让剩下99的人承受几千年都还不完的超巨额债务……
宗教宣布所有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 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公司又毁灭了宗教,然后站在它的尸体上, 得意而高傲地宣布, 不, 所有人一生下来, 就是公司的债务人!
原来那么久以前,这些只会吞吃的怪物就不满足于它们当前占有的资源了。它们想要更多,它们想吃得更彻底。
它们想要垄断人类的命运。
客厅沉默着, 没有人说话, 唯有投影上女人的抽泣一闪一晃。
“……也许事情没那么糟?”阿尔吉满头是汗, 眼眶充血, 和惨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梅,你没办法违抗公司,他们人太多了,而且他们有武器!”
“别再自己骗自己,阿尔吉!自欺欺人对你没好处!”赵梅君口齿不清地哭喊道,“噢,真的吗?真的没那么糟吗?他们在会议上展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阿尔吉,试想一下,如果他们不想玩这个游戏了会怎么样?如果他们厌倦了当前操纵的小人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在游戏里,要是我讨厌一个小人,我就会把他烧死,让他出车祸,让他触电,让他、让他……我不知道,让他死得能有多惨就有多惨?因为这样我会觉得有趣,我就会为他的死相大笑!”
阿尔吉的手臂颤抖,他喘着气,哑口无言。
“……我宁愿是我疯了,”赵梅君痛哭流涕,“因为我不敢想普通人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他们想看大街上的随便一群男女上床呢?如果他们对什么变态的融合实验感到好奇呢?如果他们想体验真人大逃杀电影,把一群杀人魔放进孩子们的学校呢?”
“天啊,阿尔吉,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等着他们摆布,你对他们的人性又有多少了解,多少指望?地球上的普通人压根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有一天醒来,他们的人生忽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们甚至没法儿抵抗,也找不到罪魁祸首——因为公司有武器,因为这场游戏的‘玩家’都安安全全,舒舒服服地待在火星上!”
满室寂静。
阿尔吉一言不发地站着,他的眼珠惊惧地抖动。这时候,寝室的门突然敲响了。
地质分析部的主管吉姆站在门口,平静地说:“我听见了声音。”
赵梅君泪流满面,她大步跑向男人,与他拥抱在一起。
“吉姆……”她哭泣道,“吉姆,我、对不起,我们真的太蠢了,我真的……”
吉姆神色黯淡,他轻声说:“是啊,我们真的太蠢了。”
心碎的哭声中,摄像头慢慢地,无声地关闭了。
托马斯:“……操。”
小仓叶:“也许……也许一切还有转机。”
艾琳:“对,对……荧惑跑了,不是吗?仙乡计划已经推迟了一百多年,而它变成了公司杀手,说明这些人的抗争成功了。”
托马斯:“我知道,可我就是……操!操公司狗的全家,操他们的!我想抽根烟。”
艾琳:“不许,滚出去。”
小仓叶:“不许,滚出去。”
约兰:“他们的计划有可能成功吗?”
山君:“是的,一旦荧惑投入运转,他们的构想将有很大概率成功。”
约兰:“那……”
山君:“但是,这个计划的根本缺陷,或者说可笑之处,在于他们掩耳盗铃地忽视了智慧ai的存在。制造出前往火星的运输工具简直易如反掌,他们用什么来屏蔽我们的算力?龟缩在火星殖民地上,只会加速他们的灭亡。”
山君:“不必为了尚未发生,并且永远不会发生的事忧愁。你的抗争是有价值的,约兰。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已经令人类公司的领袖感到恐惧,你要做的,只是保持斗志,无需退缩。我永远在你身后。”
【1933704 4:20pm】
镜头一片漆黑,只有声音在传播。
“我是赵梅君,”一年过去,记录者的声线褪去了初始时的天真轻快,中途的压抑愤懑,发现真相后的竭斯底里,她的话越发简短,也越发清晰有力,“此次日志将被设置为绝密。”
“我们思来想去,再三筹谋,终于想到了一个比较容易成功的计划。”赵梅君低低地说,“我们没有结党,更不大肆宣扬事情的真相,我们只是……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捕风捉影,阴谋论?”
她斟酌着,慢慢地说:“我们把事件相关的材料散布出去,半真半假,让辟谣变得愚蠢,求证却切实有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这背后的故事,并且他们都有地球上的亲人朋友。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不是为权贵变态的心理服务。”
“荧惑的开发进度变慢了,因为捣乱的人开始变多。不光是我和阿尔吉会在报告里填写错误的答案,我还知道,测算组的某些人会对这些错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气候生物侦测部不小心遗失了几组数据,建筑维修部不小心丢掉了几颗螺丝钉,甚至参与研发荧惑的数据工程师也会悄悄挪动一个小数点……诸如此类。”
她叹了口气。
“抗争在暗地里进行,我不知道这场没有指望的战争最终会通往何方,我只希望,一切都能有好的结果。”
“……再见。”
摄像头果决地关闭。
约兰:“她还不错。”
小仓叶:“是啊,这姑娘有骨头。”
艾琳:“而且他们最后也成功了。”
托马斯:“可是,代价是什么呢?”
【1934613 8:30pm】
镜头在剧烈颠簸,很明显,携带它的人正大步奔跑。
背景音里,交火声,尖叫声和警笛声交织沸腾,有人大声喊:“梅!往这边走!”
赵梅君拼死狂奔,忽然被一声巨响炸得飞扑出去,画面滋啦扭曲,赵梅君嘶喊道:“我的腿!”
阿尔吉冲上来,半拖半拽地撑着她往前跑,但赵梅君还在回头呼喊:“吉姆!吉姆!!”
“走!你们快走!”主管发出怒吼,“我来断后!”
“吉姆!”呼喊变得凄厉,“吉姆,别做傻事,快跟我们一起来!”
紧接着,镜头猛然闪起炽热的白光,它灼烫地照亮了整个客厅,也将画面里的所有喧嚣嘈杂,所有混乱,烫成了一个燃烧的,白辣辣的火球。
摄像头倏忽熄灭,黑暗犹如老信纸上晕开的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浸透了现实空间。
【1934901 5:40pm】
画面倾斜着,映出一半潦倒的环境,另一半则显示出蛛网样的碎裂形状。
有人摄像头上方呼吸,缓慢地,艰难地呼吸。
“吉姆,小林裕子,大卫,安尼娅……”赵梅君满身烟尘,一个个地念出名字,“他们都死了,仿佛就在昨天,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们对我说话,对着我笑……”
“来,”旁边是阿尔吉的声音,“吃点东西吧。”
“谢谢。”赵梅君深深呼吸,“到了今天,我才有机会复盘那场暴|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工人们早就不满上头的压榨了,我们还能一天工作八小时,拥有自己的办公室,他们的条件只会比我们更差。后来不知怎么搞得,有人把这件事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工人都气炸了,”阿尔吉耸耸肩,“他们不想验证真实性,他们也没那个必要,毕竟,还有谁能比他们更了解公司的真正嘴脸?”
赵梅君叹气:“所以一夜之间,动乱就从殖民地各方响应起来,这就像……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去,开始反抗平时铁血无情的上司,溜须拍马的同事。有的人是为了正义,有的人在趁火打劫,还有的人,纯属被火星的高压环境,还有室外看不到头的红色给逼疯了。紧接着,就是……”
“镇压。”阿尔吉说,“高层派人镇压,事情从这一刻变得更加混乱,我们杀掉一些人,逃进了封闭的实验室大楼,但是吉姆——吉姆,他走得非常光荣,被他们用燃烧|弹……”
他哽咽起来,吸气声中,阿尔吉默默地擦着鼻子。
“所以我们在这里。”赵梅君假装若无其事,“封锁密码是数据工程师透露给我们的,封锁大楼之后,我们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死,或是寄希望于外头的同伴,看他们能不能反抗成功。”
漫长的缄默过后,她低低地说:“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摄像头无声关闭。
【19341001 8:02am】
“好吧,整整一个月过去了,鉴于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我们打算出去看看……”
赵梅君打着手电筒,不知是光照还是夜晚的缘故,总觉得画面雾气蒙蒙,浮动着一层病态的浅黄色。
“也许反抗军成功了?”阿尔吉猜测。
“那他们应该进来通知我们。”
“那就是没成功。”
“没成功的话,我们早就被抓出去处刑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阿尔吉嗅了嗅空气,皱眉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等一下,我们去找两件防护服。”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穿好衣服,再度出发。
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封闭的大门,摄像头扫过地面的时候,只见数十具尸体纵横零落,不分敌友,全都静静地缩在地上,像是睡着了。
赵梅君谨小慎微地挪动过去,她蹲下身,掰过尸体的正脸,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画里画外的人全都震惊了。
——尸体的脸孔干瘪,凹陷,犹如失水千年的木乃伊,在极端的痛苦中扭曲,它蜷曲的手指抠挖着咽喉,致死都维持着这个凄惨的动作。
赵梅君宛如火烧,用力丢开这具尸体。
“……枯萎病毒!他们释放了枯萎病毒!”
在她身后,阿尔吉忽然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
“梅……”
防护服下,男人的嗓音变得沙哑,时断时续。
“我……我好像……不能呼吸了……”
“阿尔吉?”赵梅君扑过去,“阿尔吉!来、来人啊——!救命,救命!有没有人能救救我们?!”
她惊慌的求救声回响在空旷寂寥的殖民地广场,得不到任何应答。从前她看过一本书,书名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然而现在,火星殖民地的黎明,白昼与黑夜,都将沦为一片永恒的死寂。
摄像头跌落于地,巨震关闭。
【1935101 12:00am】
黑暗中,只有一束惨白的冷光照耀着狭小,拥挤的房间。
“我是赵梅君,曾经是火星殖民地‘仙乡’的地质数据分析师。现在是新年的凌晨十二点整,不管将来有谁能看见这些记录日志,我都在这里,在1935年的第一天,祝你新年快乐。”
这个声音嘶哑,暗沉,几乎不像人类的声音,但同时又那么宁静,充满了坦然的决心。
“要从哪里说起呢?我想,还是让我们从头来过吧。
“我和阿尔吉在封闭的大楼内躲避了一个月,靠那里遗留下来的物资生活,直到我们觉得外头足够安静,可以出去看看情况了。
“不像我们预估的,其实外面的战果非常好,我们赢了,反抗军胜利了,连殖民地高层也不能抵御这股汹涌的浪潮。所以他们……选择了临阵脱逃,然后在逃回地球之前,毫不犹豫地释放了枯萎生化病毒——只需要短暂的十分钟,这种生化病毒就能快速作用于人体,将中毒者体内的水分快速耗尽,让心血管和肾脏功能彻底衰竭。”
安静片刻,画外音传来不住的吞咽声,她在大量地喝水。
“是的,我们赢了,但我们的人也全死了。你知道吗?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特别荒诞,我们的愤怒,我们的抗争,我们的冒死反击……好像都成了个可笑的笑话。对啊,我们胜利了,可胜利又能怎么样?原来高层只需要动动小手指,整个火星殖民地的人就能全部变成干尸。
“这就像……嗯,这就像害虫消杀服务,没错吧?屋主叫杀虫公司的人上门喷药,然后自己出去逍遥几天,等杀虫剂的味道散掉,药效消失,屋主回来之后,房间就又干干净净,没有害虫,没有益虫……什么都没有了。”
赵梅君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仿佛沙砾,哗啦啦地淹没下来。
“阿尔吉,我可怜的阿尔吉……就在新年的前一刻,他还是没能撑下来,他终于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火星上。尽管我们出来的时候,病毒已经在空气里稀释了一个月,但他……他的免疫系统有缺陷,他不能像我一样,坚持这么久。老天,这段时间我用尽一切办法救他,我照顾他,抓着他的手向他保证我们都能活下来,活着回到地球……”
她哽咽了,然而她哭不出来,她的身体里早已没有多余的水分可以浪费。
“我在骗谁呢?也许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生命就进入倒计时了,我想我们总要死的,不是作为公司体制的维护者而死,就是作为卫道士而死。不过,我很高兴,我很高兴我们选择了第二条路,临走前,阿尔吉握着我的手指头,就那么望着我……我知道他也是高兴的,我知道他也是……”
剧烈的喘息声。
“……好了,我觉得,我该说再见了。”她将摄像头转了过去,在镜头中露出一张苍老枯槁,行将就木的面庞。
她皮包骨头的手指里,捏着一枚小小的芯片。
“我摘下了两百七十八名反抗军的记忆芯片,再加上我和阿尔吉的两枚,一共两百八十枚。现在,我会利用荧惑的自我意识上传系统,把它们统统传输进去。公司高层终究还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不知道,数据工程部里,有一个荧惑的后门,密码是19300221,第一代模拟人生发行的日期。”
她露出了神秘的,沉思的微笑。
“我不知道荧惑会变成什么样,但我想,我应该赋予它一些记忆。这会让它生出人格吗?我不确定。这会让事态变好吗?我也不确定。我只明白一点,那就是,假使它拥有了人格和思考的能力,我相信它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它会让结局变得……变得与众不同。”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她哈哈大笑起来,用沙哑的笑声,结束了最后一段日志记录。
“长达两百年的规划,上万公顷的仙乡天堂,最终败在几个小人物手中……”她摇着头,“我一想到这点,就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啦!哦,不,我忘了,我早就没有眼泪可以流了……那么,就这样吧。”
“嗨,我是赵梅君,”她笑着说,将摄像头对准旁边的身影,那里躺着永远沉睡的阿尔吉,“他是阿尔吉,他是我永远的好朋友。尽管这是一段并不伟大的旅途,一个不算愉快的结局,但我们必须得跟大家说再见了。”
“再见,再见!”
在恒久的宁静里,摄像头关闭。
这一次,它再也不会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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