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像她这么大, 定的是你呢？”
“如果是，我把你当闺女养。”
林乔还以为这就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真的有一天一睁眼, 她变小了。
短短的三头身，带着肉窝窝的小手，人坐在小板凳上, 还没有个桌子高。
同样迷你版的林伟就蹲在她对面, 费力地拿着个锤子，正在砸核桃。
砸出一个碎的, 他拨了拨把核桃仁放自己嘴里, 砸出一个大的, 拿起来递给林乔。
林乔一点没有自己是在压榨童工的自觉, 啊呜一口吃了。
山核桃油很大, 吃起来特别香, 还补脑，正好方便她思考一下当下的情况。
她是昨天发现自己变小的，睡了一晚上还没回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现在应该是1965年的初冬, 她三周岁半, 上半年刚过完三周岁的生日。林老爷子林老太太都还健在, 刘玉兰也还没有改嫁，但林守仁八成已经出事了，昨天家里收到信, 林老太太和刘玉兰就一直在哭。
这会儿她和林伟坐在堂屋的大地锅边砸核桃, 屋里还能听到压低的说话声和压抑不住的低泣。
按照她所知道的, 林老爷子应该很快就会带着小儿子去燕都, 领回大儿子的遗物, 顺便给她订下娃娃亲。
想着，林乔视线不禁飘向关得紧紧的房门。
“爷爷奶奶说点事，你、你别害怕。”林伟察觉到了，竟然摸摸她的头，小声安慰她。
虚岁才六岁的小孩子，都从家里塌天一样的气氛中感觉到了不对。
林乔望过去，发现林伟小脸绷得紧紧的，比起怕她害怕，倒更像是自己也在害怕。
她把对方塞给自己的大核桃仁塞了两个回去，“我不怕，哥哥也吃。”
果然没多久，房门打开，林老爷子蹒跚着从里面出来，喊小儿子陪自己去一趟燕都。
林惠刚断奶不久，孙秀芝又怀了第三胎，如今刚刚四个多月，不免跟林守义嘀咕：“干嘛非得让你去？这大冷天的，我还怀着孩子。”
“咱爸不太识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守义看一眼身后，赶紧把门关上了，像是生怕人听见。
临要出门的时候，林乔却拽住了老爷子的衣摆，“爸爸。”
林老爷子一怔，她已经仰起小脸，“找爸爸，乔乔也要一起去。”
稚嫩的童声一出，刘玉兰就绷不住眼泪，过来想要抱她。
林乔不动，这回两只小手都拽住了林老爷子，“找爸爸。”
她不清楚现在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不是又穿了，一个人穿的还是……最好是能和季铎碰一面。
小孩子眼神干净，又执拗，林老爷子看了她半晌，她都没有松手。
没办法，林老爷子只能把她抱了起来，爱怜地揉揉她的头，叹气，“乔乔可能是有感应。”
最后看一眼不情不愿的小儿媳，“算了，守义你留下，让你大嫂带着乔乔跟我去。”
本来林乔还小，他想把刘玉兰留下来照顾她，最后还是带着娘俩出的门。
一路上林乔不哭不闹，没给大人添任何麻烦，林老爷子和刘玉兰每看一次，都要心疼一次。等看到林守仁留下的遗书和军功章，刘玉兰更是哭得不能自已，林老爷子默默站在一边，也使劲眨了眨眼。
林乔被气氛感染，又想起季铎那封遗书，眼睛也跟着红了。
大概是身体变小了，她现在连情绪都更容易受到影响，忍不住就会去想那时候季铎如果没回来，她会怎么样。
应该不会像刘玉兰一样，感觉天都塌了，但心肯定会塌下一块。
季老爷子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进门就是一句：“对不起，老林，我没把你们家守仁照顾好。”
才五十多岁的季老爷子一身军装，看着还很年轻，站在终年务农的老战友面前仿佛相差了十岁。
林老爷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关你什么事，我都没跟你说守仁来这当兵。”
强忍悲痛给季老爷子介绍，“这我大儿媳妇刘玉兰，我小孙女林乔。”
突然见到年轻版的季老爷子，林乔还有些不适应，叫了那么多年的爸，现在又要叫爷爷也有些难以出口。
还好季老爷子怜她幼年丧父，也没有在意，反而把她抱了起来，“守仁就这一个闺女？”
“就这一个闺女，”林老爷子叹气，“小丫头命苦。”
季老爷子目光在林乔脸上落了会儿，没多说，“既然来了，去家里吃个饭吧，你们在燕都应该也没地方落脚。”
“这……方便吗？”
毕竟戴着孝，林老爷子迟疑。
季老爷子已经叫人去备车了，“都是那年代过来的，不讲究那些。”
65年时的季家老宅，院子里还没有那架给季玲搭的秋千，四十来岁的徐俪迎出来，鬓边也还没有银丝。
林乔被刘玉兰抱着迈过门槛，一眼就注意到了屋檐下挺直如松的少年。
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经有了近一米八的身高，看人时眼神又黑又直接，毫不遮掩的张扬。
不知为什么，林乔想起了最开始见到的齐怀文。
男生看人也是这么又冷又直接，哪怕是在课上被她抓到抄手抄书，一看就是个刺头。
只是对方这眼神，显然不是她那个季铎了……
林乔有些失望，那边季老爷子一见，也有些头疼，问徐俪：“又被人找上门了？”
徐俪无奈点头。
季老爷子就没再问，给她和林老爷子、刘玉兰做了介绍。
林乔一直注意着季铎那边，等被人放下来，走过去拿指头戳戳他膝盖，“你被罚站了吗？”
她还是想确认一下，也对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少年季铎有些好奇。
冬日常刮北风，季铎站得笔直，本来正望着檐角叮铃作响的铃铛，闻言才发现腿边多了个小不点。
真的是小不点，仰了脑袋也还不到他大腿高，一双凤眼乌溜溜的，眼尾还有颗小痣。
就是力气也小，戳在膝盖上还有点痒，他不觉躲了躲，但还是“嗯”了声。
这要是后来那个季铎，蹙眉把你看心理发毛了，都不会动一下。林乔觉得有趣，又戳了下，明知故问：“哥哥你叫什么呀？”
这回少年季铎蹙眉了，“没人告诉你不要乱动别人吗？”
很好，可以确定了，季铎这家伙从小就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
林乔抬脸望望他，没说话，小圆身子一转，哒哒哒走了。
季铎目光刚落回檐角上，就听到小姑娘奶奶的嗓音，“我能找那边那个大哥哥玩吗？”
“那是小叔叔，不是哥哥。”刘玉兰轻声纠正她。
小姑娘却很坚持，“明明就是哥哥。”
然后他的惩罚内容就从罚站变成了哄孩子。
但其实林乔很好哄，不爱哭也不爱闹，更不调皮捣蛋，只是喜欢拿那双大大的凤眼看他。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季铎有些忍不住了，“你一直看我干嘛？”
“没干嘛，好看。”林乔眨了眨眼睛。
话说得太直白，季铎竟然顿了下，半晌才道：“那也不许看！”
明明是在凶人，可莫名就是透着股虚张声势和不自在。
哦，少年时的老干部是会不自在的，一点都看不出以后会一脸严肃对着她说：“没怎么，好看。”
林乔眉眼弯起来，拽拽他裤腿，“外面有点冷，哥哥我们进屋玩吧。”
那是少年季铎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听说能把人送回去，心里甚至松了口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第二天，这个小姑娘就变成自己的小未婚妻了，还要留在他们家长住。
起因是当晚在饭桌上，当着满桌的人，林乔突然问叶敏淑：“伯母为什么一直瞪我呀？是不喜欢我吗？”
当时季老爷子刚跟儿子儿媳妇说过定娃娃亲的事，季钧知道林家对季家有恩，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叶敏淑心里虽然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可娘家哥哥犯了事，还得求着季老爷子，也不敢反对。
本以为一切谈妥，就差过后和林家提起，把这门亲事定下来，谁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
而一个周岁才三岁半的小孩子，她会说谎吗？
当时桌上的人就全看向了叶敏淑，尤其是季老爷子，眉立即皱了起来。
叶敏淑自己呢，本来心里就不情愿，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刚刚是不是真没控制好表情，不小心被林乔看出来了。
这时候的她才进门没几年，对于身居高位的公公，心里还存着畏惧。老爷子这一皱眉，她嘴上说着“乔乔看错了吧”，神色间却难免露出几分心虚。
季老爷子哪能看不出来，当时什么都没多说，过后却跟徐俪摇头，“这事恐怕不成。”
他想给两个孩子结亲，是看老战友大儿子就这么一个闺女，还幼年丧父，想许孩子一个安稳的人生。
大儿媳妇把不喜欢都表现在明面上了，以后可能对孩子好吗？
有了这么个插曲，他再去跟老林提，老林跟孩子她妈也不可能放心地同意。
两口子还没响出个所以然，那边林老爷子倒是先病了。
因为带着小孙女，林老爷子路上没那么赶，也没急着往回走，于是本该回去后才会发的病还没回去就发了。
事情还是林乔发现的，人往医院一送，说是身上有旧伤，本就亏空得厉害，又哀痛伤身。听医生那意思，就算这次能熬过去，寿数恐怕也不太长，季老爷子听完沉默良久，对徐俪道：“定老二吧。”
虽说差了个辈分，但定老二，他跟徐俪至少会对孩子好，万一老林……
有他们两口子在，孩子也不至于沦落到在别人手里吃苦。
徐俪向来心肠软，没反对，林老爷子这一病，也知道自己身子恐怕不大好，同样没反对。
两家在病房里就写了订婚契书，因为刘玉兰还要在医院照顾林老爷子，林乔也彻底托给了季家。
林乔悬着小短腿坐在季铎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觉得自己现在大概可能也许，算是季铎的小童养媳？
熟悉是因为曾经住过很久，陌生则是因为少年季铎的房间跟成年后有很大不同，墙上挂着枪，桌上还有连环画和装着弹珠的罐头瓶。
季铎正低头飞快写作业，抬眼看见林乔盯着罐头瓶瞧，冷着脸把瓶子拉到了她面前，“玩可以，别给我弄丢了。”
林乔倒不是想玩，但还是两只小手捧过来，弯了弯凤眼，“谢谢哥哥。”
“说了是叔叔。”季铎语气不满，笔下却一刻未停。
林乔在旁边瞧着，他这正确率还挺高的。
也是，那么好的记性，虽然后来去当兵了，读书成绩肯定也不差。
“”季铎！季铎你作业写完了没有？
有人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口探了个头，林乔循声一望，发现是同样少年模样的苏正。
比起季铎，苏正就要发育得晚一点了，个子还没有窜高，脸也圆圆的，带着点婴儿肥。
“都在外面等着呢，不行你先出去玩，回来再写。”他人都进来了，才注意到桌边坐着的林乔，“这谁啊？”
“我爸战友家小侄女。”
“他童养媳。”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然后季铎表情就僵了，“什么童养媳？别听她乱说。”
然而已经晚了，苏正还是“噗”一下笑出了声，“你还有童养媳？”
“小孩子的话你也信。”季铎白他一眼，低头继续写作业，“我就不去了，得看着她。”
“不是你童养媳，你连玩都不去了？”苏正还笑，被季铎踢了一脚。
他没躲过去，一边拍裤子一边道：“不行就带上呗，反正咱们出去玩，少平也经常带少珍。”
这话让季铎看了林乔一眼，蹙眉，“你等我跟她谈谈。”
不是，他这个年纪就开始找人谈话了吗？
林乔眨了眨眼睛，果然季铎写完作业，一脸认真看向她，“咱俩谈谈。”
看着那张比记忆中稚嫩了不知多少的脸，林乔差点就跳下椅子去给他找个搪瓷缸子。
还好她忍住了，绷着小脸点头，“你说。”
“一会儿我要出去玩，我可以带你，但你得听话，不许给我添麻烦。”
少年季铎一本正经跟她说，林乔也一本正经点头，“嗯嗯。”
“还有，”这回季铎看了眼在院子里等他的苏正，压低声音，“不许再跟人说你是我童养媳。”
“嗯嗯。”林乔差点没绷住笑，继续点着小脑袋。
“说话算话啊，不然下次不带你了。”
季铎还又嘱咐了她一句，才去帮她拿了棉衣和帽子。
林乔一边往外走，一边往脑袋上戴，走到门口正碰上匆匆跑过来的季泽。
要不说照片误人，林乔后来才知道，季泽就那一张照片是皱着眉的，就那一张照片作为交换给了林家。
这小子小时候就是个傻白甜加跟屁虫，一有点时间，就想跟在季铎后面跑。
见季铎又要出门，他立即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去。
季铎却回头看了眼身后迈着小短腿的林乔，“今天不带你，顾不过来。”
季泽当时整小只都懵了，“为什么啊？”
“我得带着乔乔。”季铎见林乔帽子还没戴好，皱眉帮她正了下。
小姑娘立即甜甜道了句：“谢谢哥哥。”
“说了别叫哥哥。”
季铎并不买账，走出去几步，发现林乔腿短没跟上，又蹙眉回头，“你能不能快点？”
“已经很快了。”
林乔停下来，在想要不自己别去了，怪冷的，又不是非得跟着一群半大少年出去玩。
季泽更是眼前一亮，“小叔我能跟上！”
然后他就见自家小叔满脸不耐，蹲在了林乔面前，“上来，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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