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越青君登基未久, 但作为近身侍奉天子的人,吕言也算见了不少世面, 旁人私下送给他的奇珍异宝, 比他从前二十余年加起来的都多。
因而区区一个南地商会组织,一开始并没有被他放在眼中。
直到他在那些礼物中,发现了比如今宫中用的还要雪白, 还要细如绵沙的盐。
吕言眼皮跳了跳。
朝廷禁止民间售卖私盐, 朝廷在各地增设盐铁官,给予民间部分商人资格和份额, 但实际上盐铁的制造和买卖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
即便是盐商, 也不可能这么大手笔地把这么多盐送人。
更何况吕言了解的江南盐商, 也没有一个叫明月山庄的。
偷偷制造和售卖私盐, 天下绝非没有, 只是这事不被爆出还好, 一拿到台面上,治他一个谋反的罪名也不是什么问题。
“派人查查这个明月山庄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话音刚落,不等人应声, 吕言又迅速反悔, “等等!”
他垂眸沉思半晌, 最后还是摆摆手, 让人下去了。
他管那么多做什么,无论明月山庄只是纯粹的私盐贩子,还是私下有什么图谋, 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过是收了底下人送来的一点孝敬, 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想着, 吕言心中逐渐安定。
越青君倒是想瞒着自己生病一事, 但他请御医的次数,以及药房熬药的事却不是什么隐秘,甚至连早朝都旷了一日。
可见天子不爱上朝也有不爱上朝的好处,若是越青君如先帝一般,十天半月上一次朝,朝臣们未必能发现天子近日身体不太好,比上次还严重。
毕竟之前虽然也病,但可没缺席早朝。
也是这次早朝缺席,让朝臣们忽然醒过神来,意识到天子身体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差。
从前他们见此人虽然瞧着病怏怏的,但到底安安稳稳长到这么大,其间也算平平安安,没有大的问题。
如今看来,问题大了。
先前他们还在争论立太子一事,觉得天子是为了回报太后,为了与宁悬明的私情,才欲立永乐王为太子。
此时才后知后觉,或许并非如此,而是因为永乐王在先帝一众皇孙中年纪较大,人已长成,才被天子看重。
否则将来御驾宾天,新帝却还是个要吃奶的娃娃,如何堪当重任。
这么一想,朝臣们也算理解了天子的苦心,先前因立储一事与天子闹的一点不愉快,一时也缓和许多。
当然,主要是也没必要,天子还在病中,他们若是太过强势,岂不是显得他们咄咄逼人?
唐尚书等几位重臣,一同探望天子,见越青君躺在床上,面容虚弱,连说话也有气无力,一句三喘。
“朕无事,不过是不慎受了凉,难为几位爱卿惦记……”越青君时不时便轻轻一咳,一句话缓了好几次。
唐尚书面上惭愧,“陛下身体不适,臣等非但未曾体谅,还常以俗事打扰,是臣等疏忽。”
在身体安康面前,便是立后这等事,也显得那样无关紧要。
简单问候后,越青君便与他们聊起政务来,并未追究其他。
见天子并未将生病一事赖在臣子身上,原本心中还有些许担忧的几人纷纷在心中稍稍惭愧起来。
天子心中怀着天下,病中还不忘关心政务,他们却满是阴谋诡计,连天子生病,也不忘来试探一番。
先前还因为许多事与天子争执,如今看来,天子心思纯粹,便当真是意见不合,也是对事不对人,并未在心中记恨。
也对,当初前太子党与贤王党都未被清算,可见天子心胸。
他们先前不过是庸人自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么一想,兴许天子立永乐王为太子,从未考虑到臣子是否能接受,并非是因为他没有替臣子们考虑,而仅仅是因为在对方心中,从前的事早已经了了,今后也不会翻旧账,永乐王也不会记恨呢?
心中无瑕的君子,自然不会知道蝇营狗苟的臣子们心中在想什么。
一番交谈结束,宁悬明送几位重臣离开,临走之前,几人难得对宁悬明有几分好脸色,甚至语气温和,言语间皆是对天子身体都关切,“还望宁侍郎仔细照顾天子,早日康复才好。”
几位重臣年纪与地位在那里,从前朝臣们一同抨击宁悬明魅惑君上时,他们虽未当面说什么难听的话,但在正事之余,也并没有很给他多少好脸色,面上不说,心中到底也是觉得他与天子勾勾缠缠,多有不妥。
今日还是第一次,他们正经与宁悬明提起此事,且并非是一味地抨击,而是难得的正面反应,虽然大抵并非是因为他,宁悬明仍是有些意外。
在送走几人后,他回到越青君床边坐下。
“莫非生病的并非是你,而是刚才走的那几位?”否则他们怎会是如此态度。
越青君忍俊不禁,一时差点被水呛到。
他刚才陪着那几人说了好一阵话,正是口渴的时候,人走后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却不曾想水还没喝到多少,命却险些搭上几分。
宁悬明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这么不小心,又不是小孩子了。”
越青君片刻之后方才缓过来,咳声渐停,望着宁悬明颇有几分无语。
失笑一声道:“如此也好,便当做你我过了明路,朝中官员皆为你我见证。”
这话显然是玩笑,毕竟即便再不阻止,也没见哪家臣子支持天子断袖,且为此不要子嗣的。
虽是玩笑,却也看出越青君对此的态度,他并不将臣子们的想法与态度放在心上,在他心中,自己与宁悬明的事终究是私事,并未影响江山社稷,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值得他人置评之处。
自然也无需在意他人眼光,
宁悬明望着眼前人,只觉得自相识以来,对方看着好似有诸多变化,但实际始终是从前那个纯粹豁达之人。
虽一身病体,却并不为之所困,落魄也好,尊贵也好,始终姿态从容。
这样固然很好,但偶尔也会有一些不那么完美的小问题,比如现在,宁悬明就不那么容易知道,此人心中存在哪些苦恼。
不知其忧虑,又何谈排忧解难。
“还过明路,你还真将朝臣当做宴上宾客不成?”宁悬明笑说。
越青君似真似假地轻叹一声,“我倒是真想,只是他们未必愿意。”
莫说他们,宁悬明也不会同意,因而听见这话,也只是随意过耳,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谁知越青君还真遗憾上了,望着他许久,方才垂眸轻轻低吟了一句:“若未有被众人承认的名分,等将来你我百年后,又当如何?”
曾许下生同衾死同穴,纵然是随口许下的誓约,却也有人当真。
宁悬明微微怔住。
兴许是天子的身体刺激到了众人,在之后越青君重新上朝,有人再次提出立太子一事,此时越青君提议立永乐王为太子,朝臣们未再激烈反对。
不仅是因为天子的身体令人担忧,还因为这段时日以来,朝臣们也与永乐王有所接触,发现对方资质虽愚钝,但心胸却并不狭小,至少,并没有记恨从前与前太子针对之人。
如此,他们稍稍妥协一点,也并无不可。
搁置许久的圣旨成功颁布,也送到了永乐王府与长乐宫。
太后显然也有些许意外,直到人走后,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先前她怀疑天子是想出尔反尔,将永乐王立为活靶子,却不想付出什么。
如今看来,活靶子尚未有定论,但至少天子是个舍得的,并不吝啬于给有用之人实际的甜头。
时隔数月,太子之位,又落到了前太子长子身上,然而与从前相比,终究有所不同。
“娘娘,小王爷如今已经是太子了,天子病弱,兴许等不到小王爷满弱冠就会……”
太后沉默半晌,“你说的没错。”
心腹宫女还以为她念头回转,然而却又听她下一句道:“但哀家还是更相信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也并非没有改变,至少对于天子,太后心中还是多了几分宽和,想着对方若是配合,她也并非一定要赶尽杀绝。
既然身体不好,不如早日退位养病,如从前一般,做个富贵闲人,也不会缺他什么。
这大约是看在越青君信守承诺,言而有信的份儿上。
越青君先前一病,将政务搁置许多,如今虽好转,却也并未再如从前般劳累,反而将诸多事务交给了宁悬明。
因而朝中不少人都能在奏折上看到明显不属于天子的字迹。
说来也怪,从前宁悬明并未帮忙时,纵然他才识能力皆有,可旁人见他,仍只当与寻常人家中娈宠差不多,只是旁人养娈宠,是养在家里,而越青君却是养在朝堂,养在宫中。
先前几位重臣看望天子时,对他多有嘱咐,其实也是如此,不过是属于比较体面的那种。
如今当宁悬明真正代天子行事,众人对他的态度便肃然恭敬起来,也再无人敢在他面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同一件事,手中无权和有权,竟是翻天覆地的差别。
越青君闻言一笑,“如此岂不是正好,我不必是昏君,你也不会是祸水。”
“后人史书,也只会说我眼光独到,你忠心并未错付,你我二人君臣相得,情投意合。”
宁悬明失笑,继而无语,心道此人莫不是还惦记着要什么正大光明,名正言顺?
先不说那般折腾要耗费多少心力,并非他所愿,再说,即便当真做到了,也未必不会有争议。
世上最难的,便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想了想,他坐到越青君身边,与双肩轻靠。
不知是不是宁悬明的错觉,总觉得越青君好似瘦了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先前才刚病了一场,消瘦一些也实属正常。
“我想过了,你将来必定是要入皇陵的,而你走后,我自然也不再是什么引人瞩目的重要人物,待到故去后,托人烧成灰烬,洒在四周,或者放进墓中,旁人便也分不开。”
如此,也算合陵同寝了。
虽未明言,可字字句句皆是越青君先走于他之前。
饶是越青君有意隐瞒,宁悬明从未提起。
但却始终心如明镜,有人在前,有人在后,且其中差距,兴许要比他想的还要久。
越青君握着宁悬明的手略微收紧,半晌,方才低沉着声音应了一句,面上挂着一丝盈盈浅笑,语气刻意轻松:
“好……”
“我也随你烧在一处,合在一起,任凭风霜雨雪,沧海桑田,也休想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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