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春日, 本该是生机勃勃,充满朝气, 然而这两个词, 谁都和越青君搭不上边。
结束家宴,回到寝殿中,越青君便面露倦色, 饶是有灯烛映照, 那双唇瓣也显得有些苍白。
他单手支着头,歪靠在床头, 身上的月白衣衫, 在此时将人衬得更加孱弱几分。
“我累了, 今日想早些睡下, 桌上剩下的那些奏折, 就拜托悬明了。”
宁悬明踱步而来, 望见的便是眼前这样一副场景。
越青君靠在床头,面目疲倦,便是他来, 也不过是努力掀了掀眼皮, 对他弯了弯唇角, 看过之后, 好似便已经心满意足,便又渐渐闭上眼睛,俨然一副要就此睡去的模样。
宁悬明转头看了一眼, 桌上奏折还有不少。
他走上前, 站在越青君面前, 伸手在越青君眉间轻轻压了压, 仿佛要将那些许褶皱散去。
“不想应付我, 所以宁愿糊弄过生辰夜?”正当温情脉脉时,宁悬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越青君方才是还没睡着,这会儿便是不能睡着了,除非他想与宁悬明分居。
他无奈睁眼,正好对上宁悬明的视线,后者此时却又好似不想看他,别开眼去。
“奏折还剩不少,既然陛下困了,那便休息吧。”说罢,就要起身朝书桌而去。
却在即将起身时,被人抓住了手腕。
宁悬明动作停住,侧头看他,抿唇不语。
二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曾先开口。
半晌,终究还是越青君理亏心虚,开口说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务,暂时搁着也不要紧。”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好似在说:原来不要紧。
“原本还为陛下备了生辰礼,但见你连自己的生辰也要利用,一时也不知今夜于你而言是否重要,生辰礼送出,会不会显得可笑。”宁悬明神色淡淡,瞧不出生气的模样,然而言语间却是丝毫不客气。
饶是如此,越青君也不曾回避,他深知此时若是回避,那才是想将让今夜不欢而散。
凡事不能过夜,若一时不解决,之后再想解决,便要难上许多。
“相识这么久,悬明应当知道,重要的从来不是生辰夜,而是与之一起度过的人。”
越青君眼中虽仍有些许倦色,但更多的是对宁悬明的专注于深情。
“别人不过逢场作戏,唯有对你,才是纯粹心喜。”
“可你刚才还要为了与旁人的逢场作戏回避我。”宁悬明微微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
“我错了。”越青君认错认得干脆又诚恳,让宁悬明一时语塞,难得忘了应对。
分明还是如从前般纯澈真诚的双眸,可此时看去,却莫名觉得有些心堵。
越青君笑了。
将抓着手腕,改为双手相牵,掌心相对,交叠重合,彼此的温度互相交融,互相侵染,直到再分不清。
“是我胆怯,明明做了,却又怕你刨根问底,才下意识想回避。”到了此时,他又当真真诚了起来,说话也不再隐晦遮掩。
宁悬明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分明隐瞒过,说谎过,浑身上下都是心机,但就是能让人觉得他的真诚没有半点掺假,令人真心实意觉得,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但话已至此,不问下去简直可惜。
“所以,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要故意逼迫太后?”
越青君握住宁悬明的手微微收紧,看向他无奈一笑,“悬明,你还当真是毫不客气。”
甚至言辞用的还是逼迫。
他该为对方对他的信任高兴,还是要为对方对他的不客气而心塞?
“也不必说是试探。”宁悬明神色坦然,“我认识的卫无瑕,不会是一个疑心重到甚至要时时试探的人。”
若是别人,他大约会这么想,但此人是卫无瑕,对方连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能接受,又怎会受不了一个久居深宫的太后。
“你从前既能许下太子之位,如今也不是给不起的人,后悔一说,我也不信。”
“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悬明问得直接,越青君沉默半晌后,倒是也并未再回避,而是直言道:“我原来确实是这样想。”
“可是太子资质太过平庸,令人心急。”
“你是心急,还是不满意?”
“都有吧。”越青君毫不掩饰自己对太子的不满意,“若我此时出了什么意外,江山交到对方手上,只怕很快就要变成末帝。”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轻轻笑了起来,不知不觉,笑容渐渐染上一丝苦意。
“悬明,你将我想的太好了,我是想过后悔,想过出尔反尔,想过舍下颜面,做个不择手段的人,换个太子的。”
“只是在考察过其他人后,也并未发现能让我愿意舍下颜面也要选择的人。”
其他人或许有比太子好的,倒也没有好到那份儿上。
“所以?”听着越青君说自己想过反悔出尔反尔的话,宁悬明神情也未有异样。
“太子已经名正言顺,再换个人,也不知还要耗费多少功夫,掀起多少风浪。”
重要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自己的决定,会极大损害身为天子的威严,让本就微弱的中央权力更加雪上加霜,助长臣子和地方的气焰。
“他虽平庸,但年纪尚小,并非无可救药,若此时抓紧教导,将来或许不会有多出色,但应当能够勉强胜任。”
“在此之前,能够影响他的其他因素,任何阻碍他成长的存在,都不能存在。”说到这里,越青君的语气难得有几分冷凝。
宁悬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都知道,太子虽是太子,但他一切皆听太后的命令,受其影响颇深。
偏偏太后也并非是将他当成储君培养,在太后眼里,太子不过是个夺取帝位的工具。
她会为对方的课业不好而生气,却不会教对方如何做才能进步,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如此,越青君若想教太子,就得先排除太后对其的影响。
大约也对自己如此心狠的手段不喜,越青君语气有些沉重,“我也并非一定要她如何,只要她能看清局势,甘愿放手后退,我自然也不会为难她。”
“但……”
但若是她冥顽不灵,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从前所受恩惠,他并未忘记,然而大局当前,纵然是玷污了名声,他也要做些违心之事。
宁悬明见他竭力解释,却仍掩饰不住心中的歉疚与犹豫,心中不由微微一叹。
“名声不过虚妄,何必执着于此。”
越青君转眸看他,目光专注地凝望着眼前人,“并非是执着。”
“我只是……”
“只是想让悬明知道,卫无瑕仍是卫无瑕,不是冰冷无情的天子,与从前相识相比,他也从未变过。”
“心有所惧,才觉胆怯。”
“还试图糊弄隐瞒,却不过是一错再错。”
“真是痴傻至极。”
他自嘲笑道。
宁悬明从未见过这样的越青君,明明身为天子,在他面前,却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弱点。
正如当初相识不久,那个新年夜里,隔着帐幔的深夜谈心。
那时对方也是这般,借绿珠之事,字字句句皆是剖析自己,坦诚心意。
有个声音告诉他,今夜也是如此,眼前人故技重施,试图帮他梦回曾经。
然而又有个声音告诉他,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呢。
对方所思所言,所作所为,是假的吗?
既然不是,那么为何不能说,不能用?
宁悬明从来知道,眼前人并非单纯无害,反而处处心机,但他虽是处处心机,却从不害人,不过是用它谋心谋情。
即便是谋心,也是以身入局,所付出的,从来不比自己少。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可知道,激怒太后,危险的是你?”
“虽说你早有准备,可害人这种事,总是防不胜防,你就不怕有什么万一?”
宁悬明此时已经满心无奈与忧虑,软了声音。
越青君见他话里话外皆是为自己考虑,便知今夜之事算是过了,不由展露一丝真心的笑意。
“若当真有那一日,大约也是我违背誓约的代价。”
若当真如此,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换个太子。
“你……”宁悬明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想,不过是换个太子而已,何须如此严重,甚至将自己押上去。
然而转念一想,他就是这样的人,若非如此,他也并非是卫无瑕了。
他既气此人任性,又能理解对方所想,矛盾的想法在他心中纠结来去,反复折腾成了线球,将自己困在其中,无法脱身。
宁悬明兀自沉凝半晌,也没能想出能将眼前人如何。
憋了许久,在将自己憋出闷气来之前,终是说了一句:“若是当真有什么万一,你许我的百年好合,要用什么来赔?”
他目光乍然迸射出几分锋芒,毫不犹豫地朝着越青君而去。
伸手扯住越青君衣襟,将人拉到自己眼前,双方不过咫尺之距,近到足以交融彼此的呼吸。
浑身凉得像冰的人,呼出的气息却也是温热的。
混着那若有似无的兰香,在这幽夜里静谧又勾引。
宁悬明抿唇半晌,面对眼前明显孱弱病体之人,到底说不出什么重话,半晌,方才倾身对着那双碍眼的苍白唇瓣咬去……
刚开始是咬,之后如何,便不是一两句能够说清的,待到唇分时,先前那碍眼的苍白,已经染上了动人的绯红粉韵。
灼灼其华,面若桃花,终于有了点春日的气息。
“陛下……”
“无瑕……”
“你的命在我这里,永远是最贵的。”
“你也永远是要亏欠我的。”
我一直知道百年好合不过是句无法兑现的谎言。
所以,你不能再欠我了。
仅这一句,你就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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