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麦收。
黎峰先赶骡子车,去了一趟陆家屯。
巴掌点地, 陆松和陆柏还能搭把手, 陆二保也干得动活,几个人一上午不到,就把活干完了。
来都来了, 黎峰留一天。下午脱粒, 把麦子晒上。
他跟两个爹报喜,说陆柳怀的是双胎。这阵子地里走不开, 晒麦子也是一件磨人的事, 王丰年说过阵子到寨子里去看看陆柳。
他们还问起府城之行, 问问陆杨怎么样。
黎峰如实说了。陆杨很好, 很厉害, 跑那么远的地方, 在一帮汉子中间,不惧不怕,说话有条理, 办事有章程, 见了别的大老板都不气弱。
再问身体, 黎峰没得说。
奔波累, 操心耗神,行走在外,提心吊胆, 肯定不如在县城养病舒坦。
王丰年听着很沉默。今年才过半, 地少, 出不了粮。猪还没出栏, 换不来银子。
就菜园里有些菜, 母鸡开始下蛋了。大伯家隔三差五送菜去县里,陆杨那里不缺这些东西,陆柳住山里,吃喝更加丰富,也不缺。
他俩没什么东西能给两个孩子的,好一阵无言。
黎峰主动找话说:“新粮香,随便装个十几二十斤的,吃个新鲜。我家今年没种地,没新粮吃。陆杨在县里长大,估计也没吃过几次新粮。家里先晒着吧,我过几天去县里,一起捎带上。”
陆二保跟王丰年这才连连点头说好。
粮食少,黎峰干活快,忙完天还亮着。
他回屋喝茶,里里外外看过,屋顶都修了,有面墙都重新糊了黄泥加固,挺不错的。
他们这里种的春小麦,收割以后,会再种一季黄豆。
眼看着一年就要结束了,黎峰帮他俩规划规划。
粮食不卖了,晒干以后过称,留一袋麦子交税用,余下都自家吃。
两个孩子都出嫁了,日子好着,他俩敞开肚皮吃。黄豆下来就卖了,黄豆价贵,可以卖点银钱捏手里。
冬天地里不忙,就好好侍弄家里的鸡和猪,猫冬就行了。
今年没急需用钱的地方,鸡可以多养两年,来年继续捡鸡蛋。公鸡不用多留,这阵子忙完,宰一只吃了。过年再吃一只。
年底猪大了,可以试试配种。今年第一茬的猪,尽量配上。以后母猪下崽,继续养猪,家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他们家不要杀年猪,谁家来怂恿,就骂回去。
这猪崽有屠户的人情在,陆杨跟人说好了,送过来八只猪,少说要卖给屠户六只。
他们在村里,也杀不了这么多猪。
别家不好说,他们家跟大伯家,一定不能给陆杨拆台。
王丰年还想炒面粉卖,他们之前在县试期间炒过面粉,晒麦子时,他能空出手炒炒面粉,变天了再跑出来收麦子。
面粉是小火炒,他小锅小锅慢慢来,真炒糊锅了,也就一点点,自家吃了算了。炒好的就拿出去卖掉。
黎峰点头:“可以,到时候让陆松一并捎带上。陆杨铺子里要这个货。”
挣钱了,买些棉花。
今年家里也卖菜、卖鸡蛋了,鸡蛋才开始卖,没几个钱,卖菜的钱零碎,也不多。他们手里还剩一些,两个人的棉衣棉裤足够。
陆柳之前给他们做了两身衣裳。陆柳是省惯了,也知道两个爹的性子,肯定不舍得穿新夏衣,就给缝了夹层,有了棉花,就往里填塞,冬季穿新衣。他们买些棉花就够了。
晚饭不留,黎峰趁早赶骡子车回山寨。
走在路上,碰见别的村民,他也打招呼,表现得很大气。
到了新村,他顺道去二田那儿看看。
赶上麦收,二田还没去拉肥料,叫人传了话,肥料他要。
黎峰到家里,二田也才刚回来,叫声大哥都半死不活的。
王冬梅还不错,把晚饭料理好了。
夏季干重活,人累狠了吃不下干饭。不吃干饭又没力气,他们通常是把粥煮稠一些,半喝半嚼地吃,配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就能下饭。
这时候吃饭,要沾点荤腥,王冬梅拿肉片炒了菌子,还打了个素汤。
伙食不错。
黎峰看过就罢,跟二田说:“明天我过来帮忙,直接去地里,不来家里了。”
这阵子,捡菌子的人都少了,都为麦收忙碌着。
山寨那边的人都成群结队的往新村来,分家不分家的,都搭把手帮忙。
不是撕破脸的死仇,都把旧怨放一放,收麦子是头等大事。
二田没逞强,应下了,留他吃饭。
黎峰不吃,喝碗茶走了。
就这一阵,他喝的茶水多了,回家就去上茅房。出来就看见陆柳望着他嘿嘿笑。
黎峰莫名:“傻笑什么?”
陆柳说:“你一定喝了很多水。”
黎峰一听就笑了:“我是喝水,又不是喝尿,你笑什么?”
陆柳哼一声,叫他洗手吃饭。
他今天也没闲着,对烤菌子做了另外一个尝试。
火候过大,菌子就糊了。
火候合适,菌子就熟了。
如果是小火来烤呢?
他给黎峰答案:“挺好的,水分慢慢被烘干了,就是这样做很慢,大批量的尝试,还要再想想法子。”
黎峰恍然大悟,他跟陆柳说起炒桂圆的大石槽。
“那么大的石槽,隔热厉害,大火烧着,落到锅里没几分热气。只是桂圆有壳,圆溜溜的,方便翻炒,菌子嫩,手上没轻重都要捏碎了,翻炒是不行的,要慢慢烘烤。”
哪来那么多大石板?挖山都费劲。
算来算去,还是晒太阳实惠。
他可以继续选地盘做晒场,在晒场上搭长棚。
请几个人看场子,晴天放出去晒,落雨就盖竹笠遮起来。
持续性的大雨,就把菌子收到长棚里。这样花销少,很快就能投入使用,今年的工期不会浪费。
山下这块地,不大适合。
他想去新村找块地方,那里宽敞。
这样的晒场,外围要做院墙,像别人家的作坊一样,四处围起来,不让闲人进去。
到时还要修几间屋子,可以住人守夜、可以当仓房。灶屋要搭一个,方便吃饭。
盖房子的工钱,他心里有数,如果兄弟们愿意帮忙,他们自己就能挖黄土、做土砖,趁着日头好,一并晒了。
再去山里挑几根好木头做房梁。屋顶就盖草棚。
这三样材料省钱,能在十五两银子之内,把晒场做好。
晒场需要用的东西多,簸箕要几百个,遮雨的竹笠不能也要几百个,都不够地方放。
他打算做木架子,把簸箕垫高,再买些竹席先应付着。以后有钱了,慢慢置换成蓑衣的材料。
饭后,陆柳拿了算盘和纸笔出来,黎峰算账,他记,娘跟顺哥儿在旁听着,时不时问一句。
陈桂枝说:“有些银子不能省,手缝里要漏些财出去,让寨子里的人知道你发财了,他们也能跟着喝汤。不然你这事长久不了。”
陈桂枝早年做生意,挣的都是小钱,还要养三个孩子,都遭人眼红。
他们家现在是不一样了,黎峰能撑起门户,一般人不敢来闹。陆柳有个好哥哥撑腰,现在能带寨子里人挣点小钱,寨子里的人也不愿意撕破脸。
小钱是不够的。他们要在这里扎根,背靠这座山吃饭,就该是他们越挣越多,别人也跟着越吃越饱。大多数人都是好人,少数几个刁钻的就不成事了。
黎峰想了想:“那这样子,土砖请人做,房梁请人挑,竹席在寨子里请人编,簸箕也在寨子买。零零散散的,他们能干的都干了。这些算起来,应该要十五两左右。”
预算翻倍,他给得起。
陆柳说:“我们这是搭伙做生意,不用我们全出的,我们算算账,有个账目,下回你们碰面,都商量商量。”
平摊下来,每家出钱不多。
黎峰又低头拨算盘,修晒场的银子,可以按照分红比例出。挣得多的多出,挣得少的少出。这样兄弟们心里平衡一些。
不然才挣一点银子,又是收货,又是修房子,都给掏空了。银子还没焐热呢。
这处聊一聊,就各自洗漱休息。
黎峰体力好,才忙一天,都不算事。
他到夏季,连有袖子的衣裳都穿不住,一件背心褂子套着,出门都不愿意系扣子,让人眼馋的肌肉都露在外头,又是大胸,又是大手臂。
这样袒露,庄稼也馋,在他身上划了许多小口子。
陆柳给他拿药膏抹,心疼着,劝他还是穿个长袖褂子。
“别人都这样穿的,麦收哪有光膀子的?你看看你手臂被割成什么样了?不疼啊?”
黎峰明天就穿。
他就是感觉很热。
陆柳拿他的山林求生法则来教育他:“是谁说在山里,再热都不能把皮肤露在外面的?怕被不知名的虫子咬到,也怕出其不意的地方飞出一条蛇。四面八方都是麦子,你就不怕了?欺负庄稼不会咬人啊?”
黎峰听他絮叨,脸上笑眯眯的。
“对,我看庄稼不会咬人,故意的。”
陆柳指指他的胳膊:“你看看,你看看,你听过一句话没有?会咬人的狗不叫。由此可见,会咬人的庄稼也不会告诉你它会咬人。”
黎峰听得直笑:“那怎么?二黄有说它会咬人吗?”
说起二黄,陆柳还惦记着小狗呢。
“什么时候接回家?我哥哥都搬家了,你要给他把小狗送去,他都取好名字了。”
哥哥还没怀上孩子,先养个狗儿子解解闷。
黎峰记得,等麦收结束,他就去县里了。
他再去县里,还要去一趟府城。
谢岩要去府学上课了,下个月黎峰再把他接回来。
陆柳愣了愣,张张口,有阵子无言。
谢家就那点人,谢岩去府城,哥哥怎么办?
黎峰说:“他每个季度要去一回,算下来就是每两个月去一次,读一个月的书再回来。”
陆柳给黎峰擦完药膏,坐炕上发呆好一阵,问黎峰:“大峰,你去县里的时候,把我捎带着行不行?我去县里陪陪哥哥。”
黎峰也要去府城的,他在家也是待着。
这阵子以麦子为主,家里收的山菌会少很多,他平常只干点杂活,酒哥儿每天都来,顺哥儿也在家,家里忙得过来。
就是鸡和兔子有些麻烦,一日三餐的料理,少一顿都不行。
他就去一次,等黎峰回家,他也回来了。
黎峰答应了。
“行,我明天跟娘说说。”
因决定要去县里住一阵,陆柳心里有些内疚,像把家务活都推给了娘和弟弟,他白天这这那那的干活可勤快。
顺哥儿拦了东边,他又去西边。姚夫郎来找他玩,他都要拿抹布擦擦小铺子里的坛坛罐罐,边干活边说话。
娘喊他,他才停一停。
陈桂枝给他做了个腰靠,让他一并带上。这几天用到了什么,让他都记一记,走的时候好收拾行李,免得去了县里,这里不习惯,那里不舒坦。
陆柳听着,又不是很想去了。
怀着孩子,不适合走亲戚,麻烦人。
陈桂枝让他去。
“你这个月份才适合走动,再大一点,你想出去,我都不让。月份小和月份大了,都不合适。经过陆家屯,你也回家看看,山路远,见一面不容易。”
陆柳心里感动,追着她当跟屁虫,像个小鸡仔。
“娘,你真好!你是世上最好的婆婆了!简直是我亲娘,我以后叫你亲娘!”
陈桂枝听得牙酸,看顺哥儿偷笑,把孩子叫过来,让他跟陆柳一块儿去铺子里待着。眼不见为净。
陆柳记挂着小狗狗,隔天晚上,黎峰就把两只小狗接回家了。
他们家留的母犬是条背黑肚白的狗狗,现在有手臂那么长了,活蹦乱跳的,基础的指令都会。喂食时,需要再教教。
陆杨要养的公狗毛发略杂,黑毛不规则分布,背上的有几块黄色、白色的斑点毛发,间隙之外,则是黄毛为主。肚皮白白的,四腿黑黑的,脑袋全黑,耳朵上有小小的白色斑点。这条狗的毛发配色最杂,性子却最黏人。
陆柳看着它俩,跟黎峰说:“生崽真是难以预料啊。”
这条母犬还好,有几分三两的美貌。
公狗真是……继承了爹娘的缺点。哎。
他不由担忧他的崽。
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小哥儿就最好了。
儿子要像黎峰,不能像他。像他立不起门户,以后出门要挨打。
小哥儿也可以像黎峰,最好是性子像黎峰,长相不能像。小哥儿野蛮一些是可爱,粗蛮一些,就很难说了。
如果有个孩子,继承他跟黎峰的缺点……
陆柳想了想,那可能是一个霸道的哭包。
霸道的哭包……
陆柳没忍住笑,跟黎峰说小话。
“大峰,你说霸道的哭包是什么样的?”
黎峰不知道他心思九转十八弯,跟他聊上了。
“看中什么就张口要,不给就哭,没用的东西。”
陆柳:“……”
陆柳再想想,他俩的缺点还能凑出什么性格的孩子。
他是抠门精,黎峰有什么缺点?不爱喝水?不爱喝水的抠门精?
唔,黎峰也会吹牛。那就是会吹牛的抠门精。
陆柳再问:“吹牛的抠门精呢?”
黎峰笑得很大声:“这不就是大强吗?哈哈哈!”
陆柳:“……”
谁要生个大强!
没法聊了,陆柳不聊了。
狗窝早都搭好了,只等它俩住进来。
二黄显然不认得他的狗儿子,也没当爹的自觉,还想给小狗狗立威,凑过去闻到三两的味道,又围着两只小狗转悠,黎峰跟它说几句,它也不知懂不懂,嗷呜一声,趴回窝里了。
接下来几天,黎峰都在新村帮忙。
二田的麦子割完,还有亲戚家的要帮忙。
叔叔家他不去,伯伯家都去了。连着忙到月中,家里先摆了一桌酒,算大强的入伙酒。
大强问过夫郎,同意他搭伙。
他们没空买菜,让大强跑了一趟县城。
大强送柴火的时候捎带着买菜,还受黎峰委托,买了猪肚和一面小铜镜。
铜镜是陆柳答应的,挣钱就买给顺哥儿。比起金首饰,这面镜子都不算什么,不用攒钱就能买。猪肚是给娘吃的,娘没什么喜好,就爱吃这一口。该孝敬要孝敬。
这个月太赶,药材还没采,下回再说。
隔天,他们收拾东西,带上干菌,再次出发去府城。
这次带的货少一些,黎峰车上都没货,把陆柳和小狗带上,拿些行李,送他去陆杨那里小住。
他先走,装货的人慢一步。
到陆家屯,夫夫俩往村里拐,到家里叙叙,王丰年拉着陆柳说了很多话,多是一些注意事项。
距离他怀孩子过去了太久,他记得的都是一些深刻的事情。什么样的难受是没事的,可以熬一熬的,他都记得。好的时候,他不大记得。这些经验,只让陆柳多多安心,不要害怕,怀孩子没那么可怕。
他们家收麦子早,量也不多,都晒干了,装了一大包,捎带给陆杨,让陆杨尝尝新粮。
陆柳看他们记着哥哥,心里高兴,跟他们说:“我给哥哥带了一条小狗,他养着解解闷,名字都取好了,叫谢威猛!”
两个爹都说好。
他们没养过狗,没旁的话好说。
夫夫俩不留饭,顺道来,匆匆走。
陆柳到了官道上,还一直望着家的方向。
他以前总想不明白绝户是什么意思,他们家明明有人,他是小,可他长大了会嫁人生子,怎么就绝户了?
见过越来越苍老的双亲,看着他们守着老屋,陆柳明白了意思。
年轻人走了,年老的人守不了几年,慢慢也会老去。
屋子里的人会慢慢变少,直到一个人都没有。
那间房屋可能会荒废生尘,也可能被人争抢,住进一些他们根本不熟的人。
他心里有些难过,抱在怀里小狗狗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一下一下舔着他的手背,用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的胳膊,汪汪叫着,奶声奶气的。
陆柳顺手摸它毛发,从头摸到尾巴。
这只小狗不怕生,才与他相处几天,就露出柔软的肚皮,让他一手放下去,随便抓揉,都是温热的触感。
他记起几个月前,他还说这是新生。
陆柳弯弯唇笑了。他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带来希望和新生。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怀孕,今年没法子,明年多回家几趟,带着孩子一起。
他有两个孩子,到时会很热闹。他还能把二黄和小狗带来玩。
陆柳望着黎峰的背,喊他:“大峰,我们还没给小狗狗取名字,哥哥家的狗叫威猛,我们家的叫威风好不好?一听就是一家的。”
黎峰没什么不可以的,狗名而已。
说起来,他们还没给孩子想大名,说读书了,要自己取。他最近是荒废了,看书少,这次去府城,走在路上,要多让书呆子多教他几个字。
孩子的大名,陆柳全无头绪,让黎峰好好努力。
“要大气好听的!”
黎峰知道的。
夏季的雨,只要不是连绵下几天,路况都还不错。
湿地没一会儿就被晒干,走在路上,没太颠簸。
陆柳到县里时,身子还不错,干呕两下,就笑眯眯的。
离别并不会因为次数多了就习惯,他只是熟悉了应对之法,知道该收拾什么东西,说什么话,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黎峰给他一盒眉粉。这盒从府城带回来的眉粉,直到他再次出发去府城之前,才交给陆柳。
陆柳握着小盒子,差点被骗出眼泪。
他跟黎峰说:“我看见酒哥儿有,他说小禾也有,我还以为我没有。”
黎峰轻笑道:“早想给你的,又觉着留到现在会更好。”
陆柳问为什么。
他说:“我回家,你就足够高兴了,这盒眉粉就是添头,看过就忘了。现在就不一样了。”
能让陆柳笑一笑。
陆柳鼓鼓脸,想说他不是那么好哄的,却还是笑了。
他嘱咐黎峰:“我给你带了点银子在包里,你别委屈自己,住客房,不要睡大通铺。我心疼。”
黎峰摸摸他脸,到陆杨家里前,他停在路边小巷里,跟陆柳说了会儿话。没一句不舍,又全是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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