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你们看他在水里的样子,像不像一条狗?”
“跟他那废物爹一样不受待见, 猫憎狗嫌。”
“谁也别帮他, 让他自己爬上来。谁要是敢帮他,就是跟我作对。”
拂衣被一群孩子的笑闹声吵醒,睁眼就看到湖中有个小孩在挣扎, 旁边那群小屁孩还在嘻嘻哈哈幸灾乐祸。
哪几家的倒霉熊孩子凑一块, 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这么嚣张。
拂衣见湖里的孩子已经爬到岸边,抬脚踹熊孩子屁墩, 发现自己轻飘飘, 好像……做梦一般。
“我告诉你, 下次再敢在太傅面前出风头, 我会让你更惨!”领头的熊孩子走到浑身湿漉漉的孩子身边, 一脚踹在他的肩上:“记住了没有?”
孩子沉默点头, 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掉着。
见他这副模样,熊孩子们也失去了欺负他的乐趣,很快湖岸边便只剩下他一人。
“谁家小孩这么可怜?”拂衣靠近这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大的小孩, 蹲在他面前, 正好与对方的双眼对上。
这小孩长得真好看, 还有些眼熟。
咦?长得有些像她家的太子殿下。
不对, 天杀的,这就是她家殿下!
拂衣试图把冷得瑟瑟发抖的小庭衡揽进怀里,可是手臂轻飘飘地穿过他身体, 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突然明白, 也许这就是庭衡曾经害怕深水的原因。
小小的孩子从地上爬起来, 拧干衣摆上的水, 既不哭也不闹, 把鞋子里的水倒出来,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往崇文馆方向走。
一路上遇见的宫女太监,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身上的狼狈,纷纷低头避开视线,任由他带着满身的水,到崇文馆给先生请假,在先生怜悯无奈的眼神中,独自走向宫外。
拂衣看得心疼极了,伸手摸了摸对方湿漉漉的脑袋。
宫门外停着一辆老旧脱漆的马车,小孩闷不吭声爬进马车里,才开始伸手揉被踢疼的地方。
不能让父王与母亲知道,不然他们又会难过的。
岁庭衡脱下外袍,瘦瘦小小的他,吃力地挥着外袍,希望它能干得快一些。
马车里似乎吹起了一股风,帮他吹着手里的衣袍。
不到六岁的他,哪里明白父母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在宫里受了委屈?
当他夜里安睡以后,理王夫妇坐在他的床头,愧疚难过到大半夜,直到确定他没有发热,才红着眼眶离开。
拂衣趴在他床头,伸手摸了摸他嫩呼呼的小脸蛋,开始认真回忆湖边站着的孩子都有哪些。
从这日以后,岁庭衡在崇文馆上学时就变得平庸起来,崇文馆的先生们也不再夸奖他,但会偷偷在他的袋子里塞上几本书籍,或是一两张面额不大的银票。
他似乎渐渐被人遗忘,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没人搭理他,更没人跟他一起玩耍。
“字写得真漂亮。”拂衣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听崇文馆先生们讲课。
“殿中省那些胆大包天的狗东西,竟敢克扣你的午膳!”
“二王跟三王不是好东西,他们的崽子也都是混账,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
“啊,我讨厌看书~”
拂衣坐在小庭衡身边念念叨叨,陪着他一起走过孤寂的宫道,帮他骂着讨厌的熊孩子,顺便再对着老皇帝指指点点。
梦总是混乱又没逻辑的,眨眼间岁庭衡似乎就长大了几岁,上一刻她还在陪岁庭衡挨先帝老登的骂,下一瞬又跟他来到了理王府,然后就看到他爬出理王府后院的狗洞,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出门好歹带点银钱。”拂衣可不跟着他爬狗洞,而是利落地爬过院墙,一路跟他来到喧闹的大街,然后……眼睁睁看他迷路了。
“唉。”拂衣见他眼神无助又迷茫,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尽管他看不见她,也感受不到她。
“你迷路了吗?”茫茫人海中,一个身穿鹅黄裙衫,梳着漂亮头发的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小的灯笼。
拂衣轻轻笑了一声,这是小时候的她自己呀。
“我……迷路了。”岁庭衡局促地扣着衣摆,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
“别担心,我对京城熟得很。”小拂衣仿佛没有听见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过我现在肚子有点饿,你先陪我去吃东西,我再给你指路。”
小庭衡更加局促了:“我、我没银子。”
“我有。”小拂衣拍了拍腰间的荷包,笑得眉眼弯弯:“你陪我吃东西,我就请客,走吧,走吧。”
她抓住他的胳膊,乐呵呵地往不远处的汤圆铺走去。
拂衣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小庭衡同手同脚地被小拂衣拉着走,耳朵红如胭脂。
梦境再次变幻,这次她站在华丽的宫殿里,先帝高坐御座,享受着四周的恭维与讨好,拂衣在四周没有找到岁庭衡的身影。
她走出大殿,在御花园旁的湖畔找到他,他被几个人围着,有人往湖中扔出一块玉佩,要他去湖里捡起来。
拂衣扭头看向此人,记住了扔玉佩之人的脸。
三王爷之子——岁徇。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两位王爷的孩子欺负,直到醉醺醺的小拂衣出现。
左一巴掌右一腿,小拂衣打完所有熊孩子,一脚踹飞冲上来的王府世子,醉醺醺地转身离开。
拂衣转头看向小庭衡,他亮晶晶的双眼一直望着小拂衣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乖乖收回视线。
原来在她从未在意的角落里,他用着这样的眼神看她。
“那夜我不该喝醉的。”拂衣看着少年孤单的身影,摸了摸他脸颊旁散乱的发丝。
时光无法重来,而她也无法跨越岁月,陪岁庭衡走过年少时光里这条艰难的道路。
她只能在梦里,陪着孤单的他看书,陪他走过桃林,陪他站在雨夜的窗前,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沉默地站在角落,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幼时离去的背影。
“只要你跟我打个招呼,我肯定会搭理你,别老傻站着。”拂衣绕着沉默的岁庭衡转着圈圈:“哎呀,你看看,我又走远了。”
梦境再度变幻,拂衣站在朦胧的浓雾中,四处白茫茫一片,她扭过头,看到穿着一身布衣,头发被雾气打湿的岁庭衡。
拂衣忆起,当初他们家被先帝发配到充州,一家人离开京城那日,也是这样一个大雾天。
直到熟悉的马车在浓雾中出现,拂衣才恍然惊觉,原来在她离开京城那日,岁庭衡曾默默守在城门前,目送他们一家离开。
马车穿过她的身体,她听到马车里传出了自己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回头看向岁庭衡,他望着她所在的马车,眼神幽深一片。
“好大的雾啊。”十五岁的她,把帘子拉开一条小缝,很快又放了回去。
“今天这么大的雾,路会不会很难走?”
大雾天气难不难走拂衣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一路上遇到的追杀与偷袭。
浓雾散去,岁庭衡回到崇文馆,因为进学迟到,被罚二十个手板。
岁庭衡没有伴读,这二十个手板全都打在了他的手上。
新来的崇文馆先生是曾氏的人,所以这二十下打得极重,拂衣眼睁睁看着岁庭衡的手红肿起来。
“真是傻子。”拂衣朝他掌心吹了吹,眼中有水光浮现。
岁庭衡却仿佛忘记了手掌的疼痛,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驱散浓雾,她的前行路应该也会变得安全一些。”他低声呢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长长的睫毛轻颤。
若他手握权力,她便不会遭受今日之罪。
崇文馆外的树叶落了,光秃秃的一片,这天有新的消息传了回来。
“云家遇袭,云拂衣身中数箭,跌落悬崖。”
京中议论纷纷,宫中的帝王却仿佛毫不知情,仍旧日日沉迷炼丹,对所有为云家求情的官员视而不见。
眉目如画的少年郎在寒风中奔跑着,他穿过一座又一座宫殿,爬上一阶又一阶的高台,最后跪在了帝王殿外。
“云家世代忠良,求皇祖父派人寻找云家子嗣的下落。”
“求皇祖父开恩!”
他一下又一下磕着头,冰凉的地砖光可鉴人,他额头上的血溅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水滴声。
“朕还没死,轮不着你来收买文臣的忠心!”
昏聩的帝王拿起桌上砚台砸在他头上,顷刻间他血流如注,鲜红的血染红了半边脸庞。
禁卫军把他拖出大殿,他跪在殿外,背脊挺直,苍白的脸颊却越来越坚定。
“雨越来越大了。”拂衣伸出手,试图用袖子替他遮住伤口上方的雨水,可是冰冷的雨水仍旧冲刷着他不断渗着血的伤口,他身下的雨水与血混合在一起,汇成了一条淡红的小溪。
“不要再跪了。”拂衣急着眼眶泛红:“我不会死,我会好好活着,你赶紧回去!”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就像她无法真正触碰到少年时的他。
天地一片模糊,眼前的景物渐渐消失,拂衣仿佛听到了风声、厮杀声还有哭嚎与兵刃出鞘声。
浓雾与黑暗交织,拂衣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她。
“请上苍保佑云望归柳琼枝之女云拂衣平安归来。”
“求仙神保佑京城人士云拂衣性命无忧。”
“谁言云姑娘已故,拖下去赶出皇宫!”
“求天地间仙神保佑云拂衣平安归来,我愿以此生所有换她……”
“不要胡乱许愿。”拂衣吃力地睁开眼,想要看清跪在蒲团上的人。
“我愿用此生所有换她平安!”
“各位神仙在上,他刚才说的话不算。”拂衣摇摇晃晃走到旁边的蒲团上跪下,她的视线已经模糊,整个世界在她眼底慢慢消散。
“各位神仙奶奶,神仙爷爷,刚才岁庭衡说的话不算数,不能拿他交换。”拂衣仰头看着供桌上的无字长生牌,双手朝天吃力作揖后,便倒在了岁庭衡身上,倒下的瞬间,她看到了他赤红的眼:“如果真有神仙,求你们保佑岁庭衡得偿所愿,余生幸福安康。”
供桌上的红纸晃了晃,屋外没有一缕风吹进来。
岁庭衡往身侧看了一眼,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缓缓收回视线,朝无字长生牌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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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拂衣从床上匆匆起身,岁庭衡正在外间看书。
见她步履匆忙,他放下书迎向她:“拂衣,你怎么了?”
拂衣投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怎么没穿鞋?”岁庭衡打横把她抱起:“天已入秋,不穿鞋容易受寒。”
“不想穿。”拂衣靠着他的胸膛,声音有些迷糊。
难得见她对自己撒娇,岁庭衡轻笑一声,把人抱到软榻上,转身取来鞋袜,弯腰蹲身把她的脚捧在手心为她穿鞋。
“殿下。”
“嗯?”岁庭衡仰起头看她。
“我们去打架吧。”
“好。”岁庭衡笑问:“找谁打架?”
“打岁徇。”拂衣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亲:“我要一脚把他踹进湖里,让他半个时辰不能上岸。”
岁庭衡手上的动作不停:“好,什么时候去?”
“现在!”
岁庭衡看了眼黑下来的天色,洗干净手为她披上一件披风:“走!”
当天晚上,太子妃带着太子突然闯入恭平侯府,把恭平侯岁徇从床上拎起来揍了一顿,还把人扔进了鱼池中,原因不明。
第二天晚上,太子妃又带着太子突然闯入几个宗族子弟家中,把他们狠揍了一顿,原因仍旧不明。
唯有与太子有师徒之谊的陆绅在太子面前问及此事。
太子答曰:“太傅若知道太子妃做这一切皆是为了孤,你也会替孤感到高兴的。”
陆绅不知道,但他认为,太子文武双全,太子妃又是他家的恩人,所以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
纨绔们没有文臣们那么多顾虑,直接向拂衣问起了原因。
拂衣:“时光虽不能重来,但报仇不用记早晚。”
她错过了他的年少时光,但她与他还有很长的岁月可以相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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