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扶光不相信她就跟采矿区的人说句话就会被镰刀剁头。
果然。
监管者并没有出现。
出现的只是一拥而上的监护者, 他们一左一右压住了南扶光的肩膀,她被压得弯下腰听见自己的腰发出“咔”一声巨响,头顶传来监护者的声音:“你没搭理她, 做得很好。”
这显然是在夸奖杀猪匠, 后者在经过最开始的紧绷,这会儿没见到监管者出现,也放松了下来,目光平静似相关陌生人的事,语气随意问:“你们要带她去哪?”
南扶光以为监护者会说“关你屁事”,但可能采矿区的矿工真的地位比他们高一些, 只听见监护者无所谓的语气道:“大日矿山管理严格, 但绝对仁慈, 她会回来的。”
这话怎么听都不太可信。
“诏狱?”
“是啊!新人不懂规矩,先押到禁闭诏狱关一天再说。”
哦豁你们对这杀猪的可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呐……等等?
禁闭诏狱?
南扶光艰难地抬了抬头:“非法关押凡人违反——”
监护者:“闭嘴。”
南扶光:“……”
好好好。
……
禁闭诏狱位于矿山洞口的后面群山的某一座,南扶光被押往那里的路上还发现了一件很奇怪、之前没注意到的事——
黑裂空矿石产出多到能被当做基础物质,大日矿山在外人的概念中一直是群山山脉, 规模极大,所以才能产能丰富。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整个矿区是很大,但真正铺有运输铁轨的山脉,就那一座。
连伴生矿集采都没有,四五条铁轨从那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漆漆洞口延展出来,运输工也采矿工在那个洞口进进出出——
除此之外,其他本应该也开凿用来开采的群山只是整理出来做了其他各种用途。
绕过主矿山,禁闭诏狱就到了。
尽管看押南扶光的监护者什么也没说, 她也知道诏狱到了, 立于耸立群山之间的诏狱, 暗无天日, 远远就闻到泥土腥混合着血腥的臭味……
这样的烈阳天,阳光一点儿照不进来。
再往里走,泥土便令人不愿意多作联想地变得粘稠,脚下与鞋接触发生“吧嗒”“吧嗒”的湿响。
南扶光踢到了什么,差点儿绊住,低头一看,发现一块明显不是石头的森白色固体被踢飞,仔细一看,周围还散落一些同样的固体碎片,像是人的牙齿。
南扶光站住了。
监护者不耐烦地扯了她一下:“继续走,磨叽什么?”
南扶光:“……”
南扶光:“你们压我进去是想严刑逼供还是怎么样?”
南扶光:“如果是严刑逼供大可不必带我进去,我现在就可以招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种。”
监护者冷笑一声:“还耍嘴皮子?”
南扶光:“我认真的。”
不知道打哪儿的风吹来,这一次风中浓郁的血腥味和排泄物臊味让她喉头翻滚,她被压着脑袋进入诏狱。
比想象中宽敞,也很暗,只有角落里的矿灯亮着一点昏黄的光,几只蚊虫围绕着光源上下飞舞……
人不多,几乎没有关押其他人,南扶光不禁想这是不经常关押人还是这里面关着的人很快就被“处理”。
她没来得及打量周围太多,便被一名监护者塞进其中一个隔间,里面连把椅子都没有。
牢门“哐”地一声被拍上。
南扶光迅速缩到角落里,很具备劳改犯基本素质的原地蹲好,她看向隔壁牢房——
光线太暗,若非拥有修士的夜视她什么也看不清,这会儿却能勉强看到隔壁牢房角落里蜷缩蹲着个沉默的小孩,刺猬头,双手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腿间,身上穿着早上看见时那身破烂且不合身的黄色矿袍。
他没有一点儿声音,安安静静的,就像是从墙里长出来的一朵蘑菇。
是今早那对着狐狸离开方向短暂哭泣的小男孩,他果然在这。
“小孩。”南扶光蹭过去,“喂,小孩?”
那小孩并不理她,甚至头也没抬,南扶光蹙眉正欲再叫,这时候在她对面牢房传来嘶哑的声音:“别费劲了,不会理你。”
南扶光顺着声音看去,对面牢房里,身着蓝色矿袍的人靠在牢门边上,曲起一条腿,神色放松——
是今天捂住小孩嘴巴将他拖回房间的运输工。
他也在。
南扶光猜的没有错,在早上的插曲发生后,这两个身着不同矿袍的人果然因为产生了对话或者互动,被惩罚关押到了这里。
“他不说,那你说说,发生了什么?”南扶光换了个方向,挪到了另一面的栏杆边,“我新来的,觉得这里奇奇怪怪,你们不是旷工么,仙盟雇佣你们开采矿石,凭什么——”
“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们。”南扶光道,“我要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你故意找了个采矿人说话才进到牢狱里来的?”
“也不能说是‘故意‘。”
杀猪匠撇开头不理人的样子的确气人。
震惊得无话可说的样子也很值得一看。
大日矿山的气氛过于奇怪。
她的星盘显示她实在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终上——
理由还是挺多的。
南扶光想了想,没说实话。
“我是仙盟派来微服私访了解大日矿山生存现状的,没想到这里的环境那么糟糕……修士应当保护或者,至少与凡人和谐共处。”
她停顿了下。
“这里明显不是。”
蓝袍运输工响亮地发出一声讽刺的声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到过分的傻话。
“你是修士?”
“不是。”
“别多管闲事了。”蓝袍运输工果断道,“变成狐狸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不出意外,那个倒霉的家伙应当是被做成了今日晌午的饭,你们中午有肉汤吗?”
南扶光耳朵竖起来,整个人快要爬到栏杆上——
全力打听.JPG。
蓝袍运输工不说话了,因为下一秒“啪”地一下他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石头打了嘴,吓了一跳,定眼瞧去,只见方才的小蘑菇终于抬起了头。
小蘑菇的眼神又凶又亮:“别说了!”
蓝袍运输工笑了:“怎么,是你说的,矿洞里确实是有东西——如果不是那东西,你爹怎么会被扒了皮,正挂在某个监护者的椅子上呢?”
这人说话语气是真的贱。
这次不是一颗石头了,陆陆续续的碎石被扔到运输工本就坑坑洼洼的脸,小蘑菇站起来,猛地冲过来撞到栏杆上,目光倔强又执着:“我没这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说了!别说了!”
南扶光:“‘有东西‘是什么?矿洞里有什么?矿洞里面有特殊物质?还是活物?”
蓝袍运输工指了指小蘑菇:“你问他,他可亲眼见过那个东西哩!”
小蘑菇尖叫:“不许说!不许说!”
蓝袍运输工:“谁知道呢?若不是他告诉我,我一开始都不确定,运输工们都进不去,只是偶尔接近深处开始运输时,能听见有什么在耳边碎碎低语,那声音无法形容,就像是一群蚊子,或者几只蝴蝶,奔跑时掠过草丛的兔子——说什么也听不明白,只知道它们一刻不停地说个不停呢……要我说,如果能活着走出这里,你得亲眼去看看。”
南扶光:“去哪?”
蓝袍运输工:“进到采矿区看看里面的秘密。”
小蘑菇持续尖叫,抓着栏杆猛烈摇晃:“闭嘴!你是个运输工!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臆想!”
蓝袍运输工:“看不见,摸不着,形容不了……是‘不可言说之物‘。”
南扶光:“???”
“你相信吗?三界六道,修士从来不是在最顶端的,就连恒月星辰和晓辉之日也不是。”
蓝袍运输工蹭了过来,靠近了南孚光,微微睁大了眼,压低了声音。
“那段历史被抹去了,神明真的存在过。”
小蘑菇开始发出无意义的尖叫。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声太大,引来了外面的监护者,腰间的鞭子取下来握手里,那监护者用鞭子敲击拉杆,语气厌倦:“别说话了!在外面都能听见你们的声音,忘记自己怎么进来的了?不同工种那是能说话的吗!还有你!看看这就是不让你们运输区和采矿区说话的原因,一个两个,疯疯癫癫的!”
南扶光认出来者是个老熟人——
就在另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时空,他追杀她和变成狐狸的杀猪匠,他的名字好像是叫“五一”。
五一显然懒得理奇奇怪怪又蹲回角落里蜷缩自闭的小孩,他转向那个蓝袍运输工:“喂,编号多少?你可以回去了。”
一边摊开手,手掌心放着一颗红色的丹药。
小蘑菇开始拼命撞栏杆,嘴巴里重复地喊:“不吃药!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吃药!”
蓝袍运输工第一时间没动,隔着栏杆,看向五一:“那孩子其实也没说太多。”
五一:“哦。”
蓝袍运输工:“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是我要问他的——他的父亲也变成狐狸了——我是说,我吃了这个,他可以不吃吗?”
小蘑菇:“不吃!不吃!不吃!”
五一不耐烦了:“这又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必要的流程让你们出去不能乱说话,瞧瞧你们,现在疯疯癫癫的!”
蓝袍运输工又重复了一遍:“我吃了这个,多多可以不吃吗?”
小蘑菇的名字叫多多。
被叫到名字,多多又开始尖叫了。
刺耳的孩童尖叫声中,五一笑道:“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你快吃吧。”
蓝袍运输工:“你们说话通常不太可信。”
五一没说话了,阴沉着脸扬了扬手,将手掌心的药丸更凑近他。
蓝袍运输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忽然笑了笑,淡道:“没关系,反正我也受够了,那些窃窃私语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像是鬼魂趴在我的肩膀上试图跟我说一些老掉牙的旧故事……我真的受够了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语落,他转头看了眼还在拼命“哐哐”撞着栏杆的小蘑菇,伸手接了药,一口吞下。
那药味道大概不太好,南扶光清楚地看见他双瞳有一瞬间聚焦,又徒然微散。
监护者看上去很满意,立刻打开牢笼放他出来。
“等一下!”
南扶光出声,将即将离去的两人同时叫住。
五一与蓝袍运输工双双回过头,运输工与运输工之间谈话不受制约,所以五一没有立刻阻止他们。
“‘神明存在过‘是什么意思!‘不可言说‘指什么?矿洞里有什么?”
南扶光有些着急地问完,然而蓝袍运输工却犹如从大梦刚刚醒来的梦游者,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南扶光。
“傻子,你不该问的。”
……
小蘑菇又缩回了阴暗的角落,诏狱中重新安静了下来。
南扶光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有些理不清思绪,最开始她只是以为大日矿山存在违反仙盟行为准则的行为……
现在看来,“做一个无视《沙陀裂空树》律法上每一个字的法外狂徒”才是这里的行为准则。
大日矿山只有一座主矿,主矿里除了生产黑裂空矿石,还有被视作秘密的东西,那东西很有可能是——
活物?
听着诏狱远处重新传来脚步声,南扶光飞快地从怀中乾坤袋里掏出个稻草人一样的手工人偶,咬破手指在草人胸前的红色符箓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与八字。
草人得了名字,外貌居然也发生了变化,穿上了蓝色的矿袍,黑色的矿靴,头上长了两根长头发……
当南扶光抬起手,它也笨拙底抬起手。
红色符箓燃烧起来,灰烬又重聚化作“申时”的“申”,从草人的脚底处开始,黑色的矿靴以相对缓慢速度消失化作普通草色样式。
南扶光重新将它收起来。
五一进来了,监护者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南扶光的诏狱前,隔着栏杆递进来一颗同样的红色药丸。
“癸叁叁壹柒?喂,新人,该你了。”
南扶光没动。
“吃吧,新人。”监护者嘶哑缓慢的声音响起,“你似乎也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不吃的话你恐怕走不出这个地方……你本来罪不至死的。”
南扶光指了指隔壁角落里的小蘑菇:“他呢?”
五一:“丙贰壹肆柒,他也要吃。”
南扶光:“你们果然说话不算话,刚才你答应那个运输工又不做数了?”
五一挥挥手。
“这可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压根没得选,不吃你们都走不出去。”
他嘟囔。
“还真以为这事有得商量呢?”
南扶光闻言,不跟他废话了,抬手接过药丸,果断吞了下去。
五一见她吞咽下去,让她张嘴检查了一番,又走到隔壁,这次直接打开牢门,二话不说拎着小蘑菇强行塞进他嘴巴里一颗药丸。
南扶光靠在栏杆上,垂眼看着小蘑菇挣扎着被逼咽下那颗药丸:“现在能说实话了吗?方才那个运输工,还活着吗?”
隔着栏杆,一大一小停止了纠缠,阴影中监护者转过头来,脸上神情不明,只是缓缓道:“下辈子,好奇心别那么重了。”
南扶光:“……”
五一:“……”
相互对视,大眼瞪小眼的几瞬息后,诏狱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五一逐渐露出个困惑的表情。
从困惑边作惊疑,监护者双眼逐渐睁大,刚问出“你怎么”,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张符箓出现在南扶光手中。
符箓爆破监狱的栏杆,惊天的巨响中,她从被炸出的洞内跨过来,以绝对不符合体型的力量从他手中将小孩抢了过来——
双指顺着其喉咙往下滑动再猛地一顶,伴随着呕吐声,小孩“嗷”地吐出那颗药丸。
“下辈子的事太远了,”南扶光淡道,“我还是喜欢今日事,今日毕,矿洞里有什么,我真的很想亲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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