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戴斯猫着腰,并不很困难地钻过那条地下通道,到了通长老牢房的另一端。通道在端口骤然变窄,仅够一个人匍匐通行。牢房的地面铺着石板;法里亚当初选定光线最暗的角落,掀起一块石板开始了那艰巨的工程,唐戴斯看到的就是完工后的情形。
唐戴斯直起身子,留神察看这间牢房。乍一看,这间房间并无特别之处。
“很好,”长老说,“现在才十二点一刻,我们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唐戴斯朝四下里张望,想看看长老有个什么钟,能这么精确地报时。
“你瞧瞧从窗口透进来的那缕阳光,”长老说,“再看一下我划在墙上的那几道线。这些线,是根据地球自转和绕太阳公转的规律划出来的。从这儿看钟点,比看手表还准,因为手表会走快走慢,而太阳和地球的运行是分毫不差的。”
唐戴斯听不懂这样的解释。每当看见太阳从山后升起、落入地中海的时候,他总以为是太阳,而不是地球在动。他所居住的地球在作双重的转动,而他居然觉察不到,这对他来说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觉得老人说的每一句话中,都充满科学的神秘,就像他少年时代那次航行中所见到的古吉拉特和戈尔孔达[1]的金矿和钻石矿。
“噢,”他对长老说,“快让我看看你的宝贝东西吧。”
长老走到壁炉跟前,用手里拿着的凿子拨开废弃炉膛上的一块石板。只见下面是一个相当深的空洞,里面藏着他对唐戴斯说起过的那些东西。
“你想先看什么?”他问。
“先看那部关于意大利王朝的巨著吧。”
法里亚从那珍贵的储藏柜里捧出三四个布卷,每个布卷都由纸莎草那样的薄布片卷裹而成,每块薄布片宽约四寸,长约十八寸。这些编了号的布片上,全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长老是用他的母语意大利文写的,唐戴斯熟悉普罗旺斯方言,所以能看懂意大利文。
“瞧,”他说,“都在里面了。将近一个星期以前,我在第六十八条布片的下首写上了完字。我的两件衬衣和所有的手帕都用上了。倘若有一天我能恢复自由,在意大利有那么一个出版商敢于把我的东西印出来,我就名扬天下了。”
“当然,”唐戴斯说,“一定会这样。现在我想看看你写这部书用的笔。”
“看吧。”法里亚说。
他把一根六寸来长,画笔柄粗细的木棒递给年轻人。木棒头上绑着一根长老对唐戴斯说起过的那种软骨。软骨尖端呈鸭嘴形状,这会儿上面还留有墨渍;尖端中央像普通笔尖那样开了条缝。
唐戴斯端详了一番,然后抬起头来寻找修削软骨笔尖的工具。
“唔,”法里亚说,“削笔刀是不是?这可是我的杰作。削笔刀,还有这把刀,都是用一只废旧的铁蜡烛台做出来的。”
削笔刀锋利如剃刀。另一把刀则还有个好处,可以当匕首用。
唐戴斯仔细观看这两样东西,神情之专注,就像当年在马赛古玩店里端详远洋船从南半球海域带回来的土人制作的工具。
“要说墨水,”法里亚说,“你已经知道是怎么做的了。我是现做现用的。”
“可有件事我不明白,”唐戴斯说,“你要做这么多事,光凭白天怎么够呢。”
“我还有晚上……”法里亚回答说。
“晚上!难道你有猫的本领,在夜里也能看清东西?”
“我没那本领,但是天主给人的智慧可以弥补官能的不足。我有东西照明。”
“什么东西?”
“菜里有肉的时候,我把肥肉切下,熬成一种稠厚的油脂。瞧,这就是我的油灯。”
法里亚让唐戴斯看一个模样有点像街灯的东西。
“用什么引火?”
“两块火石和烧焦的布片。”
“火柴呢?”
“我只说得了皮肤病,要一点硫黄,他们给我了。”
唐戴斯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低下头去;他被老人的坚韧和毅力折服了。
“另外还有呢,”法里亚接着说,“我没把所有的宝贝藏在一个地方。把这儿盖上吧。”
他俩把石板放回原处。长老在上面撒了些尘土,用脚擦去移动的痕迹,然后走过去,把床挪开。
床头后面,有一块石头把一个洞口遮掩得几乎不露一丝缝隙,洞里有一根长约二十五到三十尺的绳梯。
唐戴斯仔细检查了一遍,绳梯非常结实。
“你要完成这么一件美妙的杰作,哪儿来的线呢?”
“我在弗内斯特雷尔堡坐牢的三年时间里,先是拆了几件衬衣,然后又从床单折边里拆下好些线。被押送到伊夫堡的时候,我设法把拆下的纱线带来了。绳梯是在这儿结成的。”
“他们没发现床单上少了折边?”
“我又给缝上了。”
“用什么缝?”
“用这根针。”
说着长老撩开破旧的衣衫,亮出一根贴身藏着的又长又尖,还穿着线的鱼骨给唐戴斯看。
“是啊,”法里亚继续说,“我起初想折断这些铁栅栏,从窗口逃出去,你看到了,这窗子比你那儿要大一些,我越狱时还可以再挖开一点儿。后来,我发现窗口下面就是天井,意识到这个计划太危险,就放弃了。但我还是保存了绳梯备用,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些越狱机会,说不定碰巧也会有的。”
唐戴斯望着绳梯,思绪却转到了另一件事上。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子里闪过:这个人既然这么聪明,这么机灵,这么深刻,那么他唐戴斯蒙受不幸的原因,他自己没法看清的那团黑雾,这个人也许能看出个端倪。
“你在想什么?”长老微笑着问,他把唐戴斯的沉思当作看得出神了。
“我想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现在凭着你的智慧,你已经取得了这么令人赞叹的成就,假如你是自由的,你会做成多少事情啊?”
“说不定一事无成,我的过剩的脑力也许会化为乌有。要开发深藏在人类智慧里的神秘宝藏,就需要遭遇不幸;要想引爆炸药,就需要压力。囚禁生活把我分散飘忽的官能都凝聚在了一个焦点上,让它们在一个狭窄的空间相互撞击。你是知道的,乌云相撞生成电,电生成火花,火花生成光。”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唐戴斯说,他因自己的无知而羞愧,“你说的有些话,对我来说就像天书;你懂得这么多,一定很开心!”
长老笑了。
“你刚才说你想到了两件事?”
“是的。”
“第一件你告诉我了,第二件是什么事?”
“第二件是你已经把你的身世告诉了我,可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世。”
“你还年轻,你不会遇到多少重要的事情。”
“我遇到过天大的不幸,”唐戴斯说,“那是我不该遇到的不幸。我曾经埋怨天主,说过渎神的话,可我想,我应该找到让我陷于不幸的人,跟他们算账。”
“你能肯定别人控告你的罪名是无中生有,你是无辜的?”
“完全是无辜的。我愿凭这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两个人,我父亲和梅塞苔丝来起誓。”
“那好,”长老边说边遮好藏东西的地方,把床移回原位,“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听吧。”
唐戴斯开始讲起长老所称的故事来。先是一次去印度和两三次去地中海东岸地区的航行。然后,说到最后一次出海,勒克莱尔船长病死,临终前要他转交给大元帅一包东西,他见到大元帅,带回一封给诺瓦蒂埃先生的信。然后他说到返航马赛,重见父亲,他对梅塞苔丝的爱,订婚宴,接下来的被捕,审讯,在法院的临时拘禁,直到被打入伊夫堡地牢。说到这儿,他说不下去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牢已经有多久了。
长老听他说完,陷入了深思。
“有句话说得很深刻,”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它和刚才我对你说的话有联系,就是扭曲的人格才会产生邪恶的念头,一般而言,人的天性是厌恶犯罪的。文明使我们产生了欲念、恶习和虚荣心,有时候它们会扼杀我们善良的本性,诱使我们作恶。所以这句格言这么说:要抓罪犯,先找从罪行中得益的人!你不在了,谁会得益呢?”
“谁也不会呀!我太无足轻重了。”
“别这么说,你的这个回答既不合逻辑,又不合情理。我的朋友,你要知道一切事情都是相互有关联的,从国王在位有碍王储登基,到小职员在职影响雇员转正,道理都是一样的。倘若国王死了,王储就可以继承王位;倘若小职员死了,候补的雇员就可以得到那份一千二百利弗尔的年薪。这笔钱对他的重要性,跟国王每年的一千二百万专用款没什么差别。每个人,从社会阶梯最底层的平民百姓,到最高层的王公贵胄,周围都会形成一个纷纷扰扰的小天地,一张利害攸关的关系网,就跟我们周围的世界没什么两样。这个关系网随着当事人地位的升迁而愈来愈大。它好比一只陀螺,全凭惯性的平衡作用,支撑在一个尖顶上。回过头来看看你周围的那个小天地吧。你就要被任命为法老号船长了?”
“是的。”
“你就要娶一位美丽的姑娘为妻了?”
“是的。”
“如果你当不成法老号船长,会对谁有利?如果你娶不成梅塞苔丝,又会对谁有利?请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条理清晰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有谁不愿意你当法老号的船长?”
“没有,船员们都很喜欢我。如果让他们推举一位船长,我相信他们也会推举我。只有一个人可能心里对我有些不满,我曾经和他吵过一架,我提出跟他决斗,他拒绝了。”
“行!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唐格拉尔。”
“他在船上干什么?”
“管账。”
“要是你当了船长,你会留他继续任职吗?”
“如果我有权决定的话,我不会留用他,因为我发现过他账目不清。”
“好。现在请告诉我,你和勒克莱尔船长最后一次谈话时,有谁在场?”
“没有,就我们俩。”
“有人能听得见你们的谈话吗?”
“能,舱门开着。等一下……对了,勒克莱尔船长把给大元帅的那包东西交给我的当口,正好唐格拉尔走过。”
“好,”长老说,“现在说到正题了。你们停靠厄尔巴岛的时候,你有没有和别人一起上岸?”
“没有。”
“你拿到一封信?”
“对,是大元帅交给我的。”
“这封信,你放在哪儿?”
“放在我的包里。”
“你的包是随身带的吗?能平放一封信的包,一个水手的衣袋里怎么放得进呢?”
“你说得对,我的包是放在船上的。”
“那你是回到船上以后,才把信放进包里的?”
“对。”
“从费拉约港回到船上,一路上你把信放在哪儿?”
“一直拿在手里。”
“你回到法老号船上的时候,人人都能看到你手里拿着信?”
“是的。”
“唐格拉尔也能看到?”
“他也能看到。”
“现在听我说;你尽量回忆一下:匿名信上写的内容,你还记得吗?”
“噢!记得,我读过三遍,每句话都记住了。”
“把它背给我听。”
唐戴斯想了想,说:
“上面是这样写的。
“‘检察官先生台鉴:
“‘鄙人乃王室与教会之友,现有一事禀报。法老号大副埃德蒙·唐戴斯从士麦那港返航途中,曾于那不勒斯和费拉约港逗留。此人奉缪拉之命送信给逆贼,并奉逆贼之命将一信转交巴黎波拿巴党人委员会。
“‘逮捕此人便可截获罪证,盖因该信尚未送出,当在此人身上、其父住处或法老号船舱内。’”
长老耸了耸肩。
“现在一清二楚了,”他说,“你太天真,也太善良,要不然你早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你这么想?”唐戴斯大声说,“噢!这真太恶毒了!”
“唐格拉尔平时写的字是怎么样的?”
“一手漂亮的草体。”
“匿名信上的笔迹是怎么样的?”
“是向右斜的。”
长老微微一笑。
唐戴斯问:“是伪装过的吗?”
“伪装得挺大胆。你看。”
长老拿起他称为笔的东西,在墨水里蘸了蘸,用左手在一件备用的衬衣上写了匿名信开头的两行字。
唐戴斯往后退了一步,不胜惊恐地看着长老。
“啊!简直不可思议,”他大声说,“这个笔迹和匿名信上的太像了。”
“这是因为匿名信是用左手写的。我注意到了一个情况。”长老说。
“什么情况?”
“不同的人用右手写的字会很不相同,但用左手写的字,笔迹大同小异。”
“难道你什么都见过,什么都考虑过?”
“我们还是接着往下说吧。”
“噢!对。”
“现在说第二个问题。”
“我听着。”
“你不能娶梅塞苔丝,有人会因此得益吗?”
“有!一个爱她的小伙子。”
“叫什么名字?”
“费尔南。”
“这是个西班牙名字。”
“他是加泰罗尼亚人。”
“你认为他能写出这么一封信吗?”
“不。他要干掉我,多半会捅我一刀。”
“对,这符合西班牙人的性格:宁可去杀人,不肯当懦夫。”
“再说,”唐戴斯说,“匿名信里写的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的。”
“你没把这些事情告诉过别人?”
“没有。”
“对你的情妇也没说过?”
“对我的未婚妻也没说过。”
“那就是唐格拉尔了。”
“噢!现在我相信了。”
“等等……唐格拉尔认识费尔南吗?”
“不认识……噢,不……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在举行订婚宴的前两天,我看见他俩在邦菲尔老爹的凉棚下,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唐格拉尔看上去挺高兴,开着玩笑,费尔南脸色苍白,好像很心烦意乱的样子。”
“就他俩?”
“另外还有一个我的熟人,他们俩想必就是他介绍认识的。这个人叫卡德鲁斯,是个裁缝;当时他已经喝醉了。等等……等等……这我怎么会没想到呢?他们喝酒的桌子旁边放着墨水、纸和笔。”唐戴斯把手放在额上说,“啊!恶毒!太恶毒了!”
“你还有什么事情想知道吗?”长老笑着问。
“有,有,既然你把一切都分析得那么透彻,既然你对一切事情都看得那么清楚,那么我还想知道,为什么我只被审讯过一次,为什么没有让我上法庭,为什么我没有判决就被定了罪?”
“这事就有点复杂了,”长老说,“司法界黑幕重重,外人难以看透。相比之下,我们刚才为你的两个朋友所作的分析,就像孩子的游戏了。要把这事弄清楚,有些情况你得说得更仔细些。”
“行,你想到什么问题就请问吧。说真心话,你对我的事看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是谁审讯你的?检察官,代理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
“代理检察官。”
“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
“嗯!还没有腐败,但已经有野心了,”长老说,“他对你的态度怎么样?”
“挺和气,不凶。”
“你把事情全都对他说了?”
“全都说了。”
“他的态度在审讯过程中有没有变化?”
“有过一小会儿,他读完诬告我的信以后,神情突然改变了。我的不幸遭遇似乎使他受到很大的震动。”
“你的不幸遭遇?”
“是的。”
“你相信他是在同情你的不幸?”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这一点。”
“什么事?”
“他把会连累我的那张纸给烧了。”
“哪张纸?匿名信?”
“不,是我要转交的那封信。”
“你肯定?”
“他是当着我面烧的。”
“这就错不了啦。这个人很可能是一个你根本想象不到的最阴险毒辣的家伙。”
“说实话,你这话让我听得胆战心惊!”唐戴斯说,“难道这是个老虎、鳄鱼横行的世界吗?”
“没错,区别仅仅在于两只脚的老虎、鳄鱼比别的猛兽更危险。”
“请你再说下去吧。”
“好的。他把那封信烧了?”
“是的,他还对我说:‘瞧,这是对你不利的唯一证据,我把它销毁了。’”
“这个举动高尚得不自然了。”
“你这样想?”
“我可以肯定。这封信是给谁的?”
“巴黎鸡鹭街十三号的诺瓦蒂埃先生。”
“你估摸,你那位代理检察官烧了这封信自己会有好处吗?”
“大概是吧。因为他几次要我答应不对别人提起这封信,他说这是为我着想。他还让我发誓不把信封上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诺瓦蒂埃?”长老反复念道,“诺瓦蒂埃?我知道有一个诺瓦蒂埃是伊特鲁里亚[2]女王的朝臣,另一个诺瓦蒂埃是大革命时期的吉伦特党人。你那位代理检察官对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德·维尔福。”
长老哈哈大笑。
唐戴斯愣愣地望着他。
“你怎么啦?”他问。
“你看到这束阳光了?”长老问。
“看到了。”
“在我看来,整个事情要比这束明亮的阳光还要清楚。可怜的孩子!这个检察官对你很好是吗?”
“是的。”
“这位可敬的检察官烧掉信,销毁了证据?”
“是的。”
“这个道貌岸然的坏蛋,他要你发誓不把诺瓦蒂埃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是的。”
“可怜的小傻瓜啊,你知道这个诺瓦蒂埃是谁吗?这个诺瓦蒂埃就是他的父亲!”
即使一个惊雷落在唐戴斯脚下,炸出一个深渊,渊底露出地狱的大门,对唐戴斯的打击也不会比长老的这几句话来得更迅疾,更凶猛,更惨烈。唐戴斯站起身来,双手捧头,仿佛怕它炸开似的。
“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他喊道。
“对,他的父亲,诺瓦蒂埃·德·维尔福。”长老说。
刹那间一道闪光在唐戴斯的脑子里掠过,照亮了始终隐没在黑暗中的角角落落。审讯时维尔福的支吾躲闪,那封被烧毁的信,要他发的誓,检察官并非咄咄逼人,而是近乎哀求的语气,他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他大喊一声,像喝醉酒似的晃了几晃,一头钻进那条连通两个牢房的过道。
“哦!”他说,“我得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这一切。”
他一进自己的牢房,就瘫倒在床上。傍晚狱卒进来,只见他坐在床上,两眼直视,肌肉紧绷,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他冷静思索了好几个小时,但在他看来似乎才过了几秒钟。在这期间,他打定主意铁了心,立下了令人生畏的誓言。
一个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那是法里亚长老,狱卒已经查过监了,他来邀请唐戴斯和他共进晚餐。法里亚是公认的疯子,而且是个有趣的疯子,所以他可以享受某些特权,比如说面包比别的犯人稍白一些,星期天还可以有一小瓶葡萄酒。这天正巧是星期天,长老请年轻伙伴一起去分享他的面包和酒。
唐戴斯跟随他去了。他的脸部肌肉已经放松,恢复了常态,但从他那坚毅决绝的神情依然可以看出,他下过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长老凝视着他。
“我帮你追查线索,又对你说了那么多话,还真有点后悔呢。”他说。
“为什么?”唐戴斯问。
“因为我在你心里注入了一种你从未有过的情感,那就是复仇。”
唐戴斯微微一笑。
“我们说些别的事吧。”他说。
长老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忧伤地摇了摇头;随后,他就照唐戴斯所说的,说起别的事情来了。
就像那些饱经忧患的人一样,老人的谈话饱含睿智和情趣,让人听了既能得到许多教益,又觉得兴味盎然。而这种谈话又毫无自私的意味,不幸的老人从来不说自己的不幸。
唐戴斯满心赞佩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其中有些话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和他作为水手所获得的知识吻合。有些话涉及种种未知的事物,它们犹如照亮了南半球上航行者的北极光,在唐戴斯眼前展现了五光十色的新景象,开拓了一望无际的新视野。唐戴斯明白,老人是在伦理、哲学和社会学这些领域中学识渊博的长者,一个智力健全的人若能以他为师,那是一种幸福。
“你得把你的知识教我一点儿,”唐戴斯说,“要不你和我在一起会觉得厌烦的。现在我觉得,你一定宁愿忍受孤独,也不想跟一个像我这样无知无识的人做伴的。只要你肯教我,我保证不再提逃走的事了。”
长老笑了笑。
“唉!我的孩子,”他说,“人类的知识是很有限的,在我教会你数学、物理、历史和我会讲的三四种现代语言以后,你就和我知道得一样多了。所有这些知识,用不了两年时间,我就可以把它们从我这儿灌进你的脑子里。”
“两年!”唐戴斯说,“你相信两年里我就能学到所有这些知识?”
“要说懂得应用,那还不行,要说学会原理,也就够了。学过的东西,不一定是懂得的东西。有两种人,一种是书蠹,一种是学者:记忆造就前一种人,哲学造就后一种人。”
“哲学可以学吗?”
“哲学是学不到的;哲学是天才所应用的既得知识的总和;哲学是基督升天时脚下那片绚丽的祥云。”
“那好,”唐戴斯说,“你先教我什么呢?我真想快点开始,我太渴望知识了。”
“我全都教给你!”长老说。
当天傍晚,两个囚犯拟订了一个学习计划;第二天就开始执行。唐戴斯有惊人的记忆力和极强的接受能力:天生的数学头脑,使他能顺利地学会各种算式和证明;海员丰富的想象力,则使枯燥的数字和呆板的线条变得趣味盎然。他本来就懂意大利语,还会说一点希腊语,这都是他在航行中学到的。有了这两门语言的基础,他就不难学会其他语言的语法结构。六个月后,他已经能说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了。
正如他对长老所说的,他再也不提逃跑的事了,这或许是由于他专注于学习,无暇分心去想自由,或许只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对他来说,日子过得既快又充实。一年过后,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是唐戴斯发觉,虽然有他相伴多少给长老的囚禁生活带来了一些乐趣,但长老还是变得愈来愈忧郁了。似乎有一个想法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时时刻刻都在困扰着他,他常常陷入沉思,不由自主地长吁短叹,有时倏然起立,交叉双臂,在牢房里愁眉不展地徘徊。
有一天,他突然在来回转了不下一百次的踱步中停住,大声说:
“唉!要是没有哨兵多好啊!”
“你想没有就可以没有。”唐戴斯说,长老脑子里在想什么,此刻他就像透过水晶球那般看得一清二楚。
“噢!我对你说过,”长老说,“我不喜欢杀人。”
“可是这样的杀人,是出于生存的本能,是一种自卫意识啊。”
“我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做。”
“可你老在想这事,是吗?”
“是啊,不停地想。”长老喃喃地说。
“你想出了一个办法,是吗?”唐戴斯急切地问。
“是的,如果外面过道上的哨兵又瞎又聋就好了。”
“他会又聋又瞎的。”年轻人语气之决绝,使长老心头一愣。
“不,不!”他高声说,“不能这样。”
唐戴斯想继续这个话头,但是长老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你力气大不大?”一天长老问唐戴斯。
唐戴斯一言不发,拿起那把凿子,像摆弄一块薄铁皮似的把它扭弯又扳直。
“你能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你决不杀死哨兵吗?”
“我以我的荣誉保证。”
“那好,”长老说,“我们可以执行我们的计划了。”
“我们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这个计划?”
“至少一年。”
“现在就可以开始吗?”
“马上可以开始。”
“哦!你瞧瞧,我们已经浪费了一年时间。”唐戴斯大声说。
“你觉得这一年时间我们是浪费了?”长老问。
“噢!原谅我,原谅我……”埃德蒙涨红了脸,大声说道。
“轻声!”长老说,“人终究是人嘛,你已经是我认识的人中间最优秀的一个了。来,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长老让唐戴斯看一张画就的草图,上面有他和唐戴斯的牢房以及牢房外的过道。长老计划在过道下面再挖一条地道,就如矿工用的巷道那样,一直通到室外走廊的中间。他俩沿着这条巷道,可以来到哨兵放哨的室外走廊下面。到了那里,他们再挖一个大洞,撬松走廊上的一块大石板。到时候,巡逻的士兵踩上去,就会随石板一道落进大洞。趁那士兵摔得晕头转向、不能动弹之际,唐戴斯扑上去捆住他,堵住他的嘴,然后和长老一起从走廊的窗口逃出去,沿绳梯爬下外墙,这样就得救了。
唐戴斯连连拍手,眼睛里射出喜悦的光芒,这个计划非常简单,一定能成功。
当天两人就开始干活了。由于先前有过一段长时间的休息,现在做的又是两人内心深处反复思量过的事情,他们干得特别起劲。
只有在狱卒查房时,他们才回到各自的牢房,此外的时间里,他们都不停地干活。他们已经听惯狱卒的脚步声,远远听见他从石梯上下来,便马上警觉了。从新通道挖出的土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把旧通道堵死,所以他们万分小心,把泥土一点一点地从唐戴斯或是法里亚牢房的窗口扔出去,事先已经碾成碎末的泥土,随着晚风飘扬到远处,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靠一把凿子、一把小刀和一根撬棍,持续不断地干了一年多时间。在此期间,法里亚边干活边教唐戴斯。他有时用这种语言,有时用那种语言,向唐戴斯讲述各民族的历史,历数在身后留下人称光荣的显赫名声的一代又一代伟人的业绩。长老是上流社会的人物,而且经常接触显贵,言谈举止中自有一种雍容的气度,而唐戴斯天生具有模仿能力,善于学习他所缺少的优雅礼仪和贵族风度,而这种风度通常是只有出入上流社会交际圈才能学到的。
十五个月以后,通道掘成了;走廊下的大洞也挖好了。在洞里可以听见哨兵来回走动的声音。为了更有把握,他们想等一个没有月亮、夜色浓重的夜晚动手。现在他们就怕士兵踩上几乎已经挖空的石板,石板吃不起分量会坠落下来。为防不测,他们在地基里找了一根小梁,打算把它撑在石板下面。这一天,唐戴斯正在撑木梁,法里亚长老留在年轻人的囚室里打磨准备用来挂绳梯的钉子。突然,唐戴斯听到长老凄厉的喊声。他迅速退出通道,只见长老站在囚室中央,脸色苍白,头冒冷汗,痉挛地紧握双拳。
“哦!天哪!”唐戴斯喊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
“快!快!”长老说,“快听我说!”
唐戴斯看到法里亚脸色铁青,眼圈发黑,嘴唇发白,头发竖起;他惊呆了,手一松凿子落在地上。
“究竟出什么事了?”他大声问道。
“我不行了!”长老说,“一种可怕的,可能致命的病就要发作了。我在入狱的前一年得过这种病。这种病一旦发作,只有一种药救得了我。现在你听我说,你赶快到我的房间去,拆下床脚,床脚里有个洞,里面有个小玻璃瓶,盛着半瓶红色的液体,你把药瓶拿来。噢,不行,我在这里会被发现的。趁我现在还有一点力气,你帮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病一发作,就没人知道会怎么样了。”
这飞来横祸狠狠地砸在唐戴斯头上,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先把长老掖到墙边,再钻进通道,费劲地拖着不幸的同伴来到通道的另一端,回进长老的牢房,把他平放在床上。
“谢谢,”长老说,他浑身打战,像刚从冰水里出来,“病就要发作,我的全身肌肉都要变得僵直了。或许我会一动不动,也不哼一声;但也可能我会口吐白沫,大喊大叫。你一定不能让我叫出声来,这非常重要,否则他们就会把我换到另一个囚室,我们就永远分开了。等你看见我全身不动,手脚冰凉,像死了一样的时候,记住,一定要等到这个时候,你才用刀撬开我的牙齿,往我的嘴里滴进八到十滴这种药水,也许我还能恢复过来。”
“也许?”唐戴斯悲痛地问。
“救救我!救救我!”长老喊道,“我……我……”
病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可怜的囚犯甚至都没能把话说完;一片阴影,像海上的风暴那样黑压压地掠过他的额头。他瞳孔放大,嘴巴歪斜,两颊发紫。他扭动身体,口吐白沫,拼命叫喊。唐戴斯按照他的嘱咐用被单捂住他的嘴,不让人听见他的喊声。这样持续了两个小时。长老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生气,变得比一块大理石更白更冷,比一茎被人踩在脚下的芦苇更软弱无力。他最后痉挛了一下,就昏厥了过去,身体僵硬,脸色铁青。
埃德蒙等到这假死现象侵入他的全身,冷透他的心脏以后,拿起小刀,把刀刃伸进他的牙缝,很费劲地撬开咬紧的牙关,一滴一滴数着,滴进十滴红色药水,然后静等着。
一小时过去了,老人纹丝不动。唐戴斯担心自己的行动过于迟缓,急得两手插进头发里死死地盯着他看。长老的面颊上终于微微有了点血色,那双一直睁着、毫无反应的眼睛也有了点生气,嘴里发出轻微的叹息声,身体动了一下。
“有救了!有救了!”唐戴斯大声叫道。
病人还不能说话,但他把手指向门口,显得非常着急。唐戴斯侧耳细听,听到狱卒的脚步声:快到七点钟了,刚才他没顾得上考虑时间。
年轻人奔向通道,钻进去用石板遮住洞口,然后回到自己的牢房。
不一会儿,牢门打开了;像往常那样,狱卒看见囚犯坐在床沿上。
狱卒转身出去,他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在长廊上,唐戴斯就迫不及待地再次钻进地道,根本没想到去吃东西。他用头顶起石板,回到长老的囚室。
老人已经恢复知觉,但仍然没有一点力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对唐戴斯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年轻人问,“你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吗?”
“不是,我是说你逃跑的条件都具备了,我以为你跑了。”
唐戴斯生气了,脸涨得通红。
“我会不带你走吗!”他大声说,“你真的把我想象得那么坏吗?”
“现在我知道是我想错了,”病人说,“唉,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我垮了,我不行了。”
“别泄气,你会好起来的。”唐戴斯说着,在法里亚的床边坐下,握住他的双手。
长老摇了摇头。
“上一次,”他说,“发作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过后我感到饿了,还能独自站起来。今天,大腿与胳膊都动弹不了,脑袋胀得厉害,这表明脑血管在渗血。第三次再发作,我就会完全瘫痪,甚至骤然死去。”
“不,不,放心吧,即使第三次发作,你也不会死的,那时候你已经自由了。我会像这次一样把你救活的,而且比这一次更快,因为我们会有必要的器具和药品了。”
“我的朋友,”老人说,“别安慰我啦,刚才的发作已经判了我无期徒刑,不能走路,是没法逃跑的。”
“哦!只要需要,我们可以等上一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你的身体会慢慢恢复的。我们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逃跑的时间和时机全由我们选择。等到哪一天,你感到有足够的力气游泳了,好!我们就选那一天。”
“我游不了啦,”法里亚说,“胳膊瘫痪了,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辈子的事。你提提这只胳膊,你瞧它有多沉。”
年轻人提起长老的一只胳膊,它又毫无知觉地垂落下来。他叹了一口气。
“现在你相信了,是吗,埃德蒙?”法里亚说,“相信我吧,我明白我在说什么;自从我第一次发病以后,我就不停地想这件事情。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是我家的遗传病。我父亲死于第三次发病,祖父也是。这种药水是著名的卡巴尼斯医生给我配制的,他预言我会有同样的命运。”
“医生错了,”唐戴斯大声说,“即使你瘫痪了,也没关系,我能背你,我可以背着你游泳。”
“孩子啊,”长老说,“你是水手,是游泳好手,你不会不明白,一个人背着这么沉的分量在海里是游不出五十寻[3]的。别再骗自己了,这样的事,就连你那高尚的心也是骗不过的。我就留在这里,直到我解脱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现在对我来说,死就意味着解脱。而你,你得逃走,得赶快走!你年轻、机灵、强健,别替我操心了,我把你的许诺还给你。”
“好吧,”唐戴斯说,“好吧,这样的话,我也留下不走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在老人头上庄严地伸出一只手,说:
“我凭耶稣基督的血发誓,只要你活着,我决不离开你。”
法里亚默默地注视着他,这个年轻人是这么庄重,这么纯朴,这么高贵,老人在这张充满诚意的脸上,看到了他真挚的爱和忠于誓言的决心。
“你的诚意,”病人说,“我接受了,谢谢。”
稍过了一会儿,他向唐戴斯伸出一只手说:
“也许你这无私的诚意会得到报偿。现在,既然我走不了,你又不愿走,那么我们就把长廊下的那个洞堵上吧。要不士兵在走动时,可能会觉得被挖过的地方声音有些异样,他要是去叫一个狱官来看看,事情就会败露,我俩就得分开了。你去把洞堵上吧,可惜我再也不能帮你一起干了。能行的话,你就彻夜干吧。明天早晨狱卒查过牢房以后你再过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唐戴斯握住长老的一只手,老人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年轻人顺从地放开他的手,怀着对这位年长朋友的尊敬之情,退了出去。
[1]古吉拉特和戈尔孔达:均为印度西海岸地名。
[2]意大利中西部古国,位于后来的托斯卡纳地区。
[3]寻(brasse):法国古长度单位,1寻约合1.6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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