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弗朗兹先醒,他一醒来就立刻拉铃。
铃声刚落,帕斯特立尼老板就亲自赶来了。
“阁下,”没等弗朗兹开口问他,店主便得意地说,“昨天我没敢贸然答应你们,还真料准了;你们来得太晚了,要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在罗马雇辆马车,想也别想喽。”
“得,”弗朗兹说,“那可是压轴的三天。”
“怎么啦?”阿尔贝一边进门一边问,“没马车?”
“一点不错,亲爱的朋友,”弗朗兹答道,“给您猜着了。”
“哈!你们的这座不朽之城可真够瞧的。”
“我是说,阁下,”帕斯特里尼老板回答说,竭力想在他的客人面前维护基督教世界之都的尊严,“从星期天上午一直到星期二晚上都没有车,不过从现在起到星期天之前,您要五十辆都有。”
“哦!这还像句话,”阿尔贝说,“今天是星期二,谁知道从现在到星期天这段时间里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会有一万到一万二千个旅客到来,”弗朗兹答道,“那样一来车就更难找了。”
“我的朋友,”莫尔塞夫说,“还是先顾眼前吧,别为以后的事操心了。”
“至少,”弗朗兹问,“我们总可以租到一个窗口吧。”
“面朝哪儿?”
“当然是面朝河道街啰!”
“嗐,您说得倒轻巧!一个窗口!”帕斯特里尼老板大声嚷道,“没门儿,根本就没门儿!多里亚宫的六楼本来还剩一个,结果也让一位俄国亲王用每天二十西昆[1]的租金给租去了。”
两个年轻人惊愕地对望一眼。
“哎,”弗朗兹对阿尔贝说,“您知道我们最好怎样做吗?干脆去威尼斯度狂欢节,在那儿即使租不到马车,至少可以弄到一条贡朵拉吧。”
“哦!我可不去!”阿尔贝大声说,“我到罗马就是来看狂欢节的,我非要在这里看不可,就是踩着高跷也要看。”
“这真是个好主意,”弗朗兹大声说,“吹起蜡烛来特方便,我们装扮成吸血鬼或是朗德的山民,准会大出风头。”
“那么从现在起到星期天上午,两位阁下还打算租一辆车吗?”
“当然!”阿尔贝说,“难道您以为我们会像法院的书记员那样,靠两条腿去跑遍罗马的大街小巷?”
“那我遵命马上给两位阁下去办,”帕斯特里尼老板说,“只是得先说一下,两位包租一辆马车每天要花六个皮阿斯特呐。”
“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弗朗兹说,“我不是我们的那位百万富翁邻居,我可跟您把话说在头里,我这是第四次来罗马了,我清楚租一辆马车该花多少钱,无论是平日里,还是星期天和节日。我们给您十二个皮阿斯特,算是今天和明后两天的租车费,您应该有些赚头了。”
“可是,阁下!……”帕斯特里尼老板还想讨价还价一番。
“得了,我亲爱的老板,”弗朗兹说,“再这样我就直接去跟您的上家谈价钱了,那人我也认识,算得上是老朋友了,他这些年从我身上捞了不少钱,还希望再能从我这儿捞点钱呢。他开的价,准比我现在给你的低:到那时你没钱可赚,就只能怪你自己啦。”
“阁下不必这样费神,”帕斯特里尼老板满脸堆笑说,那是意大利投机商认输时常有的笑容,“我尽力去办就是了,但愿能使您满意。”
“很好!这样说才像话呐。”
“二位什么时候要车?”
“一小时后。”
“车一小时后等在门口。”
果然,一小时后马车已经在等候这两个年轻人了。这是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如今沾了盛大节日的光,被抬高身价当作豪华四轮马车来用。尽管车子外观不大起眼,但是能在狂欢节前的最后三天里找到这么一辆交通工具,两个年轻人已经感到很高兴了。
“阁下!”导游看到弗朗兹把头伸向窗口,就朝上大声问道,“要把轿车停在宫门口吗?”
弗朗兹早已习惯了意大利人的夸大其词,所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环顾一下四周;但是这句话的确是冲着他说的。
阁下就是弗朗兹,轿车就是这辆出租马车,而王宫就是伦敦旅店。
这个民族爱夸饰的天性,在这句话里尽显无遗。
弗朗兹和阿尔贝走下楼来。轿车靠在宫门口,两位阁下坐在车厢软座上,导游则坐在后座。
“两位阁下打算去哪儿?”
“先去圣彼得大教堂,然后再去斗兽场。”阿尔贝完全是巴黎人的口气。
阿尔贝不知道,参观圣彼得大教堂得花一整天,想要仔细观赏的话得花一个月;所以参观好圣彼得大教堂,一天工夫就过去了。
两个朋友这才发现天色暗了下来。
弗朗兹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四点半了。
于是立刻回转旅店。到了门口,弗朗兹吩咐车夫,八点钟还要用车。白天陪阿尔贝参观了圣彼得大教堂,他还想让他观赏一下月光下的斗兽场。一个人陪朋友游览一座自己观光过的城市时,他的殷勤劲儿绝不亚于介绍一位昔日的情人。
所以,弗朗兹给车夫指定了一条观光路线:先从民众门出城,绕城一周后,再从圣乔瓦尼门进城。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去斗兽场的途中,顺道观光朱庇特神殿、古市场、塞普蒂姆·塞维尔凯旋门[2]、安东尼乌斯和福斯蒂纳神庙[3]以及古罗马圣道[4]这些名胜古迹。
他俩入座就餐。帕斯特里尼老板答应过要为贵客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而实际上这顿饭一般得很,简直不值一提。
吃餐后甜点时,店主进来了。弗朗兹以为他是来听他们对晚餐的恭维话,于是打算说几句好话,但刚开口就被店主打断了。
“阁下,”他说,“承蒙赞许,不胜荣幸,可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那您是来告诉我们您已经弄到一辆马车了?”阿尔贝点燃一支雪茄问道。
“那更不是,两位阁下最好别去想那件事了,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在罗马,事情要么办得到,要么办不到。要是有人告诉您一件事情办不到,那就算没戏了。”
“在巴黎可就容易多啦,再不好办的事,只要付双倍的价钱,立马就能办成。”
“我听法国人都这么说,”帕斯特里尼老板说,他心里颇有些不受用,“既然这样,我不明白他们何必还要出门旅行。”
“所以嘛,”阿尔贝一边漫不经心地朝天花板吐烟,一边翘起扶手椅的两条前腿,身子往后仰着说,“只有像我们这样的疯子和傻瓜才会出门旅行,聪明人才不会离开他们在埃尔代街的宅邸、冈特林荫大道和巴黎咖啡馆呢。”
不用说,阿尔贝就住在他提到的那条街上,每天都上林荫大道去兜风,还去那家咖啡馆吃个晚饭,当然,在咖啡馆吃饭是得跟侍者有些交情才行的。
帕斯特里尼老板沉默片刻;显然他是在想怎么回答,而看来一下子还不知道说什么好。
“您这么来,”这一次是弗朗兹打断了店主关于巴黎地名的思考,“总是有事要说吧。能告诉我们是什么事吗?”
“啊!对了,是这么回事,二位吩咐了马车八点钟来?”
“没错。”
“二位打算去参观竞技场?”
“您是说斗兽场吧?”
“都是一回事。”
“没错。”
“二位跟车夫说了从民众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瓦尼门进城,对吗?”
“对呀。”
“喔,这条路线走不得。”
“走不得?”
“起码是很危险。”
“很危险?为什么?”
“因为那个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
“且慢,亲爱的老板,请问这个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是个什么人?”阿尔贝问,“在罗马他可能是大名鼎鼎,可在巴黎,我敢说没人知道这么个人。”
“怎么!您不认识他?”
“我没有这个荣幸。”
“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他的名字?”
“从来没有。”
“那好,请听我说,他是个强盗,跟他比起来,德瑟拉里和加斯帕罗内那帮人只能算是唱诗班里的小毛孩了。”
“您得留神啦,阿尔贝!”弗朗兹大声说,“我们总算遇到一个强盗了!”
“我告诉您,亲爱的老板,无论您对我们说什么,我一个字也不信。我们先把话说明白了,然后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洗耳恭听,比如‘有一次啊’什么的,行,您就说吧。”
帕斯特里尼老板转身向着弗朗兹,他觉得两个年轻人中,此人看上去比较理智一些。我们得为正直的店主说句公道话:这辈子他接待的法国人真不算少,可是他们的有些想法,他始终弄不明白。
“阁下,”他神情严肃地对弗朗兹说,“要是二位都把我看作一个爱撒谎的人,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但我可以保证,我这可是为二位阁下在着想。”
“阿尔贝没有说您撒谎,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弗朗兹说,“他只是说不相信您,如此而已。不过我相信您,没事,请接着往下说。”
“可是,阁下,您知道,一旦有人对我的诚信表示怀疑……”
“我的好老板,”弗朗兹说,“您简直比卡桑德拉[5]还要多心,她还是个预言家呢,却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她,而现在您至少还有一半听众吧。来,请您先坐下,然后告诉我们这位万帕先生究竟是何许人物。”
“我刚才说了,阁下,他是强盗,是马斯特里拉大盗以后最出名的强盗。”
“可这个强盗跟我们吩咐车夫从民众门出城,再从圣乔瓦尼门进城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啊,”帕斯特里尼老板答道,“你们从这个门出去没有问题,但我拿不准你们是不是能从另外那个门回来。”
“怎么会呢?”弗朗兹问。
“因为天黑以后,离城门五十步开外就难保安全了。”
“此话当真?”阿尔贝大声问道。
“子爵阁下,”帕斯特里尼老板说,对阿尔贝怀疑他的诚实,他心里一直在耿耿于怀,“我这可不是对您说的,我是对您的旅伴说的,他熟悉罗马,知道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嗨!”阿尔贝对弗朗兹说,“这可是现成的冒险好机会:我们可以在马车里装满手枪、霰弹枪和双筒枪,路易吉·万帕要是来打劫,我们就将他拿下,带回罗马献给教皇陛下。教皇陛下会问用什么来酬谢我们的这桩大功劳,我们就直截了当提出要一辆四轮大马车和两匹宫廷马厩里的马,这样我们就可以坐着马车去看狂欢节了。说不定罗马人还会为了感谢我们而在朱庇特神殿给我们授勋加冕,就像对待库尔提乌斯[6]和霍拉提乌斯·科克列斯[7]那样,把我们当作他们国家的救星哩。”
阿尔贝在这么夸夸其谈的当口,帕斯特里尼老板拉长着脸,那副表情实在难以形容。
“别的不说,”弗朗兹问阿尔贝,“您从哪里去搞到这些可以塞满马车的手枪、霰弹枪和双筒枪呢?”
“我身边可没有,”他说,“在特拉契纳的时候,我连那把短刀也被人偷了。您呢?”
“我吗?我在阿瓜邦当特也让人给偷了。”
“得!亲爱的老板,”阿尔贝用手里的雪茄烟蒂又点燃一支雪茄说,“这办法对小偷来说还真不错,敢情他们跟强盗还是串通一气的?”
帕斯特里尼老板大概觉得这玩笑开得太过分,所以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且仍然脸冲着弗朗兹说话,仿佛只有他还算明白事理,彼此间还能沟通。
“阁下是知道的,遇到强盗打劫通常都是不抵抗的。”
“什么!”阿尔贝大声说,想到自己被人洗劫一空还不能吭上一声,血气就上来了,“不抵抗?”
“是的,因为抵抗了也没有用。十多个强盗从地沟、破房子或阴沟里跳出来,一起用枪指着您,这时您又能怎么样呢?”
“我照走不误,宁可被他们杀了!”阿尔贝大声说。
旅店老板转向弗朗兹,神情仿佛在说:“阁下,您这位朋友准是疯了。”
“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开口说,“您的回答很有英雄气概,可以跟老高乃依[8]的那句‘让他去死吧!’比美。只不过,贺拉斯这么说是为了拯救罗马城,那是死得其所。而我们呢,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为了一时的心血来潮拿生命去冒险,未免有些荒唐可笑吧。”
“啊!”帕斯特里尼老板大声说,“说得好,这话才说得在理呢。”
阿尔贝给自己斟了一杯lacryma christi[9],一边不时啜上一口,一边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
“好了,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现在我的伙伴平静下来了,您也已经看出我的性格是很随和的,现在您给我们说说,这位路易吉·万帕大爷到底是怎么个人?是牧人还是贵族?是小伙子还是老头儿?是小个子还是大块头?您给我们说说他到底长什么样,万一哪天我们碰巧在人群中撞见他,就像撞见让·斯波加尔和莱拉[10]一样,那我们至少可以认出他呀。”
“阁下想要了解他的情况,问我算是问对了,路易吉·万帕还是小孩那会儿我就认识他了。有一回我从费朗蒂诺去阿拉特里[11],正好落在了他手里,算我走运,他还记得我这个老相识,不但没让我掏一个子儿赎金就放了我,还送了我一块很漂亮的怀表,而且给我讲了他的身世。”
“让我瞧瞧那块表。”阿尔贝说。
帕斯特里尼老板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块精美的布雷盖[12]怀表,表盖上刻着制作者的名字、巴黎的印记和一枚伯爵纹徽。
“您瞧。”他说。
“嗬!”阿尔贝惊呼起来,“我该恭喜您,我有一块跟这差不多的,”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块表,“花了我三千法郎哩。”
“我们还是来听听他的身世吧。”弗朗兹说,他拉过一把椅子,示意帕斯特里尼老板坐下。
“不会叨扰二位吧?”旅店老板说。
“不会!”阿尔贝说,“您又不是布道神甫,用不着站着说话。”
旅店主人向两位听众每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表示他已经准备好向两位讲述他们想打听的有关路易吉·万帕的情况,然后坐下来。
“喔!”弗朗兹没等帕斯特里尼老板开口说话,先自说道,“您说您在路易吉·万帕小时候就认识他,这么说来他还是个年轻人啰?”
“当然是年轻人!刚满二十二岁!嘿!他可是个前途无量的小伙子,错不了!”
“您觉得怎么样,阿尔贝?才二十二岁就名声在外,够可以的。”弗朗兹说。
“可不是,亚历山大、恺撒和拿破仑这几位名震天下的人物,在他这个年纪名气可没他大呢。”
“这就是说,”弗朗兹转向旅店主人说,“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只有二十二岁。”
“刚满二十二,我刚才有幸说了。”
“是大高个,还是小个子?”
“中等身材,跟这位阁下差不多。”旅店主人望着阿尔贝说。
“多谢这么比较。”阿尔贝欠了欠身说。
“请往下讲吧,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对朋友的神经过敏付之一笑,“他出身在什么阶层?”
“他原先就不过是圣费利切伯爵农庄里的一个牧羊人,农庄坐落在帕莱斯特里纳和加布里湖中间。他出生在邦皮纳拉,五岁就开始为伯爵干活。他父亲自己在阿纳尼有一小群羊,剪了羊毛,挤了羊奶,就拿到罗马来卖,靠这维持生计。
“万帕的性格从小就与众不同。七岁那年,有一天他去找帕莱斯特里纳的本堂神甫,恳求他教自己念书。这事可不容易,因为小羊倌不能丢下羊不管啊。那位好心的本堂神甫每天要去一个镇上做弥撒。那个小镇人太少,养不起一个教士,甚至连个镇名都没有,大家都管它叫博尔戈。他向路易吉建议,在他从博尔戈回来的半路上等他,利用那个时间给他上课,还告诉他,上课时间很短,所以他得多用功才行。
“这孩子高兴地答应了。
“每天,路易吉把羊群赶到帕莱斯特里纳通往博尔戈的大路旁吃草;上午九点光景,本堂神甫会经过那里,跟那孩子一起坐在沟渠边,小羊倌就用本堂神甫的祈祷书当课本来学。
“三个月下来,他已经会认字了。
“这还不够,他还必须学会写字。
“本堂神甫请罗马的一位书法老师写了三套字母表,大号、中号、小号的各一套,让小万帕照着字母表用铁钉在石板上学写字。
“当天晚上,羊群回到农庄以后,小万帕跑去帕莱斯特里纳的锁匠家里,找来一根大铁钉,烧红、锤击、锻打成圆形,做成一支古色古香的铁笔。
“第二天,他捡了一大堆石片,开始学写字。
“三个月过后,他学会了写字。
“本堂神甫对他的聪敏深感惊奇,也为他的天分所感动,送给他几本练习簿、一盒鹅毛笔和一把削笔刀。
“他又得重新再学,但跟开头时相比,毕竟容易多了。一个星期后,他用起鹅毛笔来,就跟用铁笔一样顺手自如了。
“本堂神甫把这些事说给了圣费利切伯爵听,伯爵要见小羊倌,唤了他来,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念书写字,并吩咐管家让他跟府里的仆役一起吃饭,每月还给他两个皮阿斯特。
“路易吉用这笔钱买了书和笔。
“他对所有的事物都表现出很强的模仿能力,跟乔托[13]童年时代一样,他在石板上画羊,画树林,画房舍。
“然后他又学着用小刀将木头雕刻成各样形状,那位挺有名气的雕刻家毕内利,一开始也就是这样学的。
“有个比万帕小一点的小姑娘,才六七岁,也在帕莱斯特里纳附近的一个农庄里放羊。她叫泰蕾莎,是个孤儿,出生在瓦尔蒙托纳。
“两个孩子碰到一起,就会并肩坐下,有说有笑地一起玩耍,听凭羊群混杂在一起吃草。到了傍晚,两人把圣费利切伯爵和切尔维特里男爵的羊群分开,约定第二天再会面,然后各自回自己的农庄。
“第二天,他们如约见面;两人就这样一起并肩长大。
“万帕十二岁时,小泰蕾莎十一岁。
“这时,他们的天性也开始展露出来。
“路易吉在孤独的生活中对雕刻始终兴趣不减,但他平时常会听人说句俏皮话就沉下脸来不开心,过一阵却又变得情绪很激动,不时还会没来由地发脾气,对人说话总爱冷嘲热讽。邦皮纳拉、帕莱斯特里纳或是瓦尔蒙托纳一带的孩子谁都奈何他不了,也没人愿意跟他交朋友。他个性倔强,老是要别人屈从,自己从来不肯退让,弄得没有人愿意跟他亲近,也没有人对他表示好感。唯有泰蕾莎例外,她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让他俯首顺从;这个面对强悍的男子从不买账的刚直的小伙子,唯有在女人手里才会变得如此温存。
“泰蕾莎正好相反,活泼、敏捷、快乐,只是太爱打扮;路易吉每个月从圣费利切伯爵的管家那里领到的两个皮阿斯特,还有他把自己精工制作的小雕刻卖给罗马玩具商赚来的钱,全都用来给她买珍珠耳环、玻璃珠项链和镀金别针了。靠着路易吉的慷慨挥霍,泰蕾莎成了罗马近郊最漂亮也最会打扮的农家少女。
“两个孩子,成天厮守在一起,渐渐长大成人,听任各自的天性自由发展,从不发生矛盾。在他们的谈话、希望和梦想中,万帕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船长、一位将军或是一省的总督。泰蕾莎则想象着自己发了财,穿戴华丽,被众多穿制服的仆人侍候着。两人一起在这种绚烂多彩的憧憬和遐想中度过白天的时光,然后把羊群分开赶回各自的羊圈,从梦想之巅重新跌回卑微的现实生活状态。
“一天,小羊倌告诉伯爵的管家,说他看见从萨皮纳[14]的山岭里跑出来一头狼,总在他的羊群周围转悠。管家给了他一支长枪,这正是万帕想要的东西。
“这支布雷西亚[15]产的长枪碰巧是支好枪,射击起来跟英国短枪一样精准。可有一天伯爵用这支枪去砸一只垂死的狐狸时砸坏了枪托,于是就将它丢弃了。
“对于万帕这样的雕刻能手来说,重做一个枪托不是难事。他检查了原先的枪托底座,估算了最适合抵肩瞄准的长度,重新做了一个枪托,并雕上非常精美的花纹。这样一支枪,假如他愿意拿到市场上去卖,即便单卖枪托,也准能卖十五到二十个皮阿斯特。
“可是他不会这么做,因为拥有一支枪是这个年轻人长久以来的梦想。在任何一个独立不羁取代了自由的位置的国家里,凡是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他心里的首要愿望就是想拥有一件武器,有了枪,他就既可以进攻,也可以防守;何况身佩武器看上去很酷,往往能让人生出几分敬畏之意。
“从那时起,万帕一有空就练习射击;他买来火药和子弹,看见什么打什么:一棵长在萨皮纳山坡上的枯瘦干巴、灰不溜秋的橄榄树,一只晚上钻出洞穴来觅食的狐狸,一头在天空中翱翔的老鹰,全都是他的靶子。没过多久,他的枪法就已经十分精准;泰蕾莎以前一听到枪声就害怕得要命,现在也会饶有兴致地看他指哪打哪,弹无虚发,简直就像弹靶近在咫尺一样。
“一天晚上,在两个年轻人常去的那片冷杉树林里,真的来了一头狼,可它还没走出十步,就一命呜呼了。
“万帕对这漂亮的一枪毙命得意非常,把狼扛上肩,带回了农庄。
“这样一来,路易吉在农庄那一带渐渐有了名气。强者无论走到哪儿,总会找到自己的崇拜者。这个小羊倌被公认为方圆三十里内最机敏、最强壮、最勇敢的contadino[16]。泰蕾莎的名声比他传得更远,她被公认为萨皮纳山区最美的姑娘,只是没人敢对她说一句表示爱慕的话,因为他们知道万帕爱着她。
“但两个年轻人都还从未向对方表露过爱意。他们俩比肩长大,就像两棵树,根须在地下缠绕,枝丫在地上交错,芳香在空气中氤氲。彼此相见成了他俩的共同愿望,这种愿望逐渐发展成需要,他们明白了,宁愿死也不能一天不相见。
“泰蕾莎十六岁,万帕十七了。
“在这当口,传说有一伙强盗盘踞在莱皮尼山一带。罗马附近的打劫从来没有真正被根除。有时那些强盗缺少一个首领,但只要有一个人出头,自然会有一帮人跟随其后。
“那个大盗库库默托,在阿布鲁兹犯下案,在那不勒斯公国遭驱逐以后,就像曼弗雷德[17]那样,越过加里利亚诺山脉,逃到索尼诺和朱贝尔诺之间,在阿马西纳河那一带藏身匿迹。
“在那里,他学德瑟拉里和加斯帕罗内的样,重新拉起一支队伍,指望很快就能超过他们。帕莱斯特里纳、弗拉斯卡蒂和邦皮纳拉一带的几个年轻人失踪了。起初,大家还为他们担心,但不久便明白他们是去库库默托那里入伙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库库默托成了大众关注的目标。这个强盗头子的胆大包天和残忍凶暴成了人们的谈资。
“一天,他绑架了一个姑娘,她是伏罗奇诺内的土地丈量员的女儿。强盗们的帮规很严:凡是抢到年轻女子,首先归那个把她抢来的人,然后由其他人抽签,轮流决定她归谁,直到被整帮强盗玩够后抛弃或者被他们蹂躏至死,那个不幸的女子才能脱离苦海。
“要是父母有钱来赎回自己女儿,他们就会请一个中间人去帮他们付赎金;有姑娘做人质,中间人不会有危险。如果付不出赎金,被掳的姑娘就难逃一死。
“那个姑娘的恋人也在库库默托的强盗帮里,他名叫卡利尼。
“她认出自己的恋人时,向他张开双臂,以为自己得救了。可是,可怜的卡利尼认出她时,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他很清楚自己的恋人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不过,因为他是库库默托的亲信,因为他出生入死为他卖了三年的命,因为他曾经一枪撂倒正要举刀砍杀首领的宪兵而救了库库默托的命,所以他指望库库默托对他会有恻隐之心。
“他把首领拉到一边。这时,那个姑娘坐在林中空地中间一棵大松树下,让罗马农家女的优美头饰像面纱那般垂下遮住自己的脸,来躲避强盗们的好色目光。
“他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首领:他对她的爱慕之情,他俩之间的山盟海誓,还有,自从他们来到附近安营扎寨之后,两人如何相约每天夜间在一个废墟中幽会。
“刚好那天傍晚,库库默托派卡利尼去附近一个小镇,他没能去赴约。而库库默托,照他自己的说法,碰巧路过那里,于是就把那个姑娘掳了来。
“卡利尼恳求首领看在他的份上破一次例,求他不要伤害丽塔,还告诉他说她的父亲有钱,可以付一大笔赎金。
“库库默托似乎让朋友的恳求给说动了,要他找个羊倌到弗洛奇诺内去给丽塔父亲家送信。
“卡利尼高兴地跑去告诉丽塔说她有救了,并劝说她写了一封信给她父亲,信中她记述了她的遭遇,并告诉父亲,自己的赎金是三百个皮阿斯特。
“他们给了她父亲十二小时的限期,也就是说,第二天上午九点之前必须交出赎金。
“信写好后,卡利尼接过信拔腿就走,跑下山去找信使。
“他找到一个正在牧羊的牧童。牧童似乎天生就是强盗的信差,因为他们生活在城市和山林之间,文明生活和原始生活之间。
“年轻的牧羊人立刻动身,答应在一个小时内赶到弗洛奇诺内。
“卡利尼欢天喜地回来找他的恋人,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他发现同伙们正坐在一片林中空地上,乐滋滋地享用着从农家勒索得来的食品。他在这一堆人中寻找丽塔和库库默托,但没有找到。
“他问他俩到哪儿去了,回答他的是一阵狂笑。卡利尼的额上沁出一阵冷汗,他心里发毛,惊恐得连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他又问了一遍。一个强盗倒了一杯奥维埃托葡萄酒,递给他说:
“‘为勇敢的库库默托和美丽的丽塔的健康干杯!’
“正在这时,卡利尼似乎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他立时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夺过酒杯,朝那个向他敬酒的同伙脸上摔了过去,随即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奔了百十来步,在一簇灌木丛边上,他看见丽塔昏迷不醒地躺在库库默托的怀中。
“看见卡利尼,库库默托站了起来,两只手里各攥着一把手枪。
“两个强盗对视片刻,一个唇边挂着猥亵的微笑,另一个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看起来这两人之间准要出事。但卡利尼的脸渐渐松弛了下来,他的一只手原本抓着腰带上的手枪,现在也垂到了身旁。
“丽塔躺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
“月光映照着这幕场景。
“‘嗯,’库库默托对他说,‘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办好了,头儿,’卡利尼回答说,‘明天上午九点之前,丽塔的父亲会带钱过来。’
“‘好极了。在这以前,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上一个晚上。这姑娘很迷人,说实在的,你的眼力不错,卡利尼兄弟。我这人可不自私,我们这就回到弟兄们那儿去,让大家抽签来决定她下一个归谁。’
“‘这么说,您决定按帮规处置她了?’卡利尼问。
“‘干吗要为她破例呢?’
“‘我原以为我恳求过您……’
“‘你比别人多了什么,可以有权要求例外?’
“‘我当然有。’
“‘别急,’库库默托说,‘早晚会轮到你的。’
“卡利尼紧咬牙关,几乎把牙齿咬碎。
“‘走吧,’说着,库库默托朝同伙的方向走了一步,‘你不来?’
“‘我就来……’
“库库默托一边往前走,一边用眼睛瞟着卡利尼,生怕遭他暗算,但卡利尼却全然没有敌意的表示。
“他交叉着双臂站在丽塔旁边,她还是昏迷不醒。
“一时间,库库默托头脑中闪现出那个年轻人抱起她一起逃走的画面,但是现在这对他已无关紧要了,他已经从丽塔身上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东西。至于钱,三百皮阿斯特分到每个人手里数额少得可怜,所以他对此也不怎么在乎。
“于是他继续朝林中空地走去,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卡利尼差不多与他同时到达那里。
“‘抽签!抽签!’强盗们见到首领,都嚷了起来。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闪动着醉意朦胧而又猥琐兴奋的光,篝火把他们映得周身通红,看上去一个个酷似魔鬼。
“这些人的要求很正当,所以首领点了下头表示同意。大家将把名字写在纸上,放入一顶帽子,卡利尼的名字也在其中。一帮人中最年轻的那个从里面抽出一张来。
“那上面写着迪阿伏拉西奥的名字。
“此人就是刚才向卡利尼提议向首领敬酒,被卡利尼用酒杯摔在脸上的那位。
“他从额角到嘴边被砸了一长条口子,鲜血还在从里面流出来。
“迪阿伏拉西奥看到自己如此走运,发出一阵大笑。
“‘头儿,’他对首领说,‘刚才卡利尼不肯为您的健康干杯,现在请建议他为我的健康干杯吧;也许他对我比对您更愿意赏脸。’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以为卡利尼会发作,可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一只手端起酒杯,另一只手拿过一瓶酒,然后斟满酒杯。
“‘祝你健康,迪阿伏拉西奥。’他语气异常平和地说。
“他一口气喝光了酒,手都没颤一下。然后他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我的那份晚餐呢?’他问,‘跑了这么远的路,我可饿坏了。’
“‘好样的,卡利尼!’强盗们高声嚷道,‘这样才像条汉子呐。’
“所有的人又重新围在火堆旁边,只有迪阿伏拉西奥走开了。
“卡利尼吃着喝着,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
“强盗们惊讶地望着他,弄不懂他为何能够如此无动于衷。正在纳闷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他们惊讶地看到迪阿伏拉西奥双臂抱着那个少女。
“她的头向后仰着,长发垂落到地上。
“当他俩进入被篝火照亮的圆圈时,大家才发现少女和强盗两个人都面无血色。
“这一幕景象来得这么突然,又是这么奇特,这么肃穆,在场的人不由得都站了起来,只有卡利尼仍旧坐在那里吃喝,仿佛周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一片死寂中,迪阿伏拉西奥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将丽塔放到首领的脚下。
“这时大家方才明白少女和强盗都面无血色的原因:一把尖刀插进丽塔的左乳下方,深及刀柄。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卡利尼:只见他腰带上的刀鞘是空的。
“‘啊哈!’首领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卡利尼要走在我后面了。’
“生性犷悍的人都欣赏刚烈的举动。这些强盗虽说或许没人会像卡利尼这样做,但他们都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么样,’卡利尼也站起来,走到死尸旁,把手搭在手枪柄上说,‘还有谁要跟我争夺这个女人吗?’
“‘不,’首领说,‘她归你了。’
“于是卡利尼将她抱起来,抱着她走出火光映照着的圆圈。
“库库默托像往常一样安排了哨兵警戒,强盗们都裹在外套里,围着火堆睡下了。
“到了半夜,哨兵发出警报,首领和众人立刻爬了起来。
“原来是丽塔的父亲带着女儿的赎金赶来了。
“‘喏,这里是三百皮斯托尔。’他递给库库默托一袋钱说,‘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吧。’
“首领没有接这笔钱,只是示意他跟着自己走。老人照办了。两个人穿过被月光映照着的树丛往前走去。最后库库默托停住脚步,伸手指着一棵树下的两个人,对老人说:
“‘去问卡利尼要你的女儿吧,他会跟你说清楚的。’
“说完,他转身回到同伴那儿去了。
“老人两眼发直,呆立在那里,他预感到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巨大不幸,就要降临在他头上了。
“他脚步踉跄地朝那前面模糊的人影走上几步。
“听到他的脚步声,卡利尼抬起头来,此时两个人的身影才清楚地显现在老人的眼前。
“女人躺在地下,头枕在男人的膝上,那男人坐着,俯身向着她。直到他直起身子时,才露出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女人的脸。
“老人认出了女儿,卡利尼也认出了老人。
“‘我一直在等你。’强盗对丽塔的父亲说。
“‘畜生!’老人说,‘你把她怎么了?’
“他惊恐地看着女儿,丽塔纹丝不动,脸色惨白,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把短刀。
“一道月光照在她身上,也照亮了她那苍白的脸。
“‘库库默托糟蹋了你的女儿,’强盗说,‘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杀了她,否则她会被帮里所有的人蹂躏。’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脸色惨白得像死人。
“‘现在,’卡利尼说,‘要是我做错了,你替她报仇吧。’
“他从少女的胸口拔出短刀,站起来,用一只手将短刀递给老人,另一只手解开上衣,向他露出胸膛。
“‘你做得对,’老人嗓音嘶哑地对他说,‘抱抱我吧,我的孩子。’
“卡利尼扑到未婚妻父亲的怀里哭泣起来。这个血性男儿是平生第一次落泪。
“‘现在,’老人对卡利尼说,‘帮我把女儿埋了吧。’
“卡利尼去找来两把十字镐,少女的父亲和恋人一起在一棵橡树脚下挖了个坑,浓密的树枝正好遮住了少女的坟茔。
“墓穴挖好以后,做父亲的先拥抱了女儿,接着是她的恋人。然后,一人一头抬起她,把她放入墓穴。
“然后,他们跪下为死者祈祷。
“祈祷完毕,他们把土堆在死者身上,直到把墓穴填满。
“老人把手伸给卡利尼。
“‘谢谢你,我的孩子!’老人对他说,‘现在,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可是……’他说。
“‘别管我,照我说的做。’
“卡利尼听从了他,回到同伴那里,用斗篷裹住身体躺下,没多久就跟其他人一样睡熟了。
“强盗们在前一天晚上就决定要换一个地方扎营。
“破晓前一小时,库库默托喊醒手下人,下令出发。
“但卡利尼还不知道丽塔的父亲究竟怎样了,他不肯就这么离开树林。
“他朝老人昨晚待的地方走去。
“他发现老人吊死在了女儿坟茔上方的那棵橡树上。
“他对着老人的尸体和恋人的墓穴,发誓为他俩报仇。
“但他没能履行自己的誓言。两天以后,在一场对罗马宪兵的遭遇战里,卡利尼被打死了。
“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面向敌人,却在背后挨了一颗子弹。
“但不久事情就明白了,有个强盗告诉伙伴们说,当卡利尼倒下的时候,库库默托正在他后面十步远的地方。
“在他们从弗洛奇诺内树林出发的那天清晨,他就暗中跟踪卡利尼,听到了他发的誓言,他是个有心计的人,所以就先发制人了。
“有关这个可怕的强盗头子,还流传着十来个故事,都跟这一个同样离奇。
“因此,从丰迪到贝鲁斯,大家听到库库默托的名字就会吓得发抖。
“这些故事也常常是路易吉和泰蕾莎之间的话题。
“那少女每次听到这些故事就吓得发抖,可是万帕拍打着他那杆百发百中的好枪,微笑着让她放心。倘若她还是不放心,他就指给她看百步开外栖息在枯枝上的一只乌鸦,瞄准射击,鸟儿应声落在树下。
“时光就这么流逝,两个年轻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万帕二十了,泰蕾莎十九。
“两人都是孤儿,所以他们只要请求各自的主人准许就行,他们提出的请求得到了准许。
“有一天两个人正在谈论未来的打算,忽然听到两三声枪响,接着一个人突然从他们经常去放羊的那片树林里向他们跑来。
“奔到话音能听见的距离时,他朝他俩喊道:
“‘有人在追我,你们能把我藏起来吗?’
“两个年轻人立刻意识到这个逃亡者是强盗,但是在罗马的农民和强盗之间,天生有着一种默契,前者总是随时准备为后者提供帮助。
“万帕二话不说,跑到他们有时藏身的洞穴跟前,挪开堵住洞口的大石块,示意逃亡者躲进这个无人知晓的避难所,再用石块堵住洞口,然后回到泰蕾莎身边坐下。
“不多片刻,四个骑马的宪兵追到了树林边,其中三个看上去在搜寻逃亡者,另一个拽着一个绳索套住脖子的被俘的强盗。
“那三个宪兵向四下里张望,看到了这两个年轻人后,就策马过来,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他俩什么人都没看到。
“‘真糟糕,’队长说,‘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个强盗头子。’
“‘库库默托?’路易吉和泰蕾莎禁不住一齐喊出声来。
“‘对,’队长说,‘他的人头悬赏一千个罗马埃居,要是你们帮我们抓住他,就分给你们五百。’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队长一时间觉得事情有门儿。五百罗马埃居等于三千法郎,三千法郎对两个准备结婚的穷孤儿来说可是一大笔钱。
“‘是啊,真糟糕,’万帕说,‘可我们确实没看见他。’
“宪兵们又去四下里搜寻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于是他们陆续离开了。
“万帕跑过去移开石块,库库默托钻出洞来。
“透过洞口的缝隙,他看见了这两个年轻人与宪兵说话;他猜出了他们说话的内容,并从路易吉和泰蕾莎脸上的表情看出了他俩拿定主意不出卖他的决心,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满满一袋金币,送给他俩。
“万帕高傲地昂着头不屑一顾,而泰蕾莎,想到用这一大袋金币可以买到所有她想要的昂贵首饰和漂亮衣裳,两只眼睛都发亮了。
“库库默托是个老奸巨猾的魔鬼,他披着强盗的外衣,骨子里却是条毒蛇;泰蕾莎的这种目光顿时使他意识到,夏娃的这个后代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他走回树林里去的时候,借口感激他们的救命之恩,屡屡回过头来看她。
“几天过去了,库库默托没有再露面,也未曾听人提起他。
“狂欢节快到了。圣费利切伯爵宣布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届时全罗马的头面人物都会应邀光临。
“泰蕾莎很想去见识一下这场舞会。路易吉央求他的保护人,也就是伯爵府的那位管家,准许她和他一起混杂在府邸的仆役中观看舞会。管家同意了他的请求。
“伯爵十分钟爱自己的女儿卡尔梅拉,这场舞会就是特意为她举办的。
“卡尔梅拉跟泰蕾莎年龄身材都相仿,而泰蕾莎在美貌上也不输给卡尔梅拉。
“舞会当晚,泰蕾莎穿上她最漂亮的衣裳,戴着她最昂贵的别针,别着她最绚丽的玻璃饰物,一副弗拉斯卡蒂女郎的打扮。
“路易吉则穿上了罗马农民逢年过节穿的那种很别致的衣装。
“两个人如愿混在了仆役和农人中间。
“舞会极其奢华,不光别墅里灯火通明,连花园的树木上都悬挂着上千只彩色灯笼。没过多久,宾客们就从房间里拥到了露台上,又从露台拥到花园的走道上。
“在小径的每个交叉路口,都有一支乐队,还备有各种冷餐和饮料。宾客走过路过,随时可以就地跳上一组四对舞。
“卡尔梅拉打扮成一个索尼诺农家姑娘的模样,戴着刺绣精美的无边软帽,金发卡上镶着钻石,土耳其丝绸的腰带上绣着大朵的花卉;长披肩和裙子都是纯羊绒的,围裙是印度平纹细布的,胸衣上的纽扣全由宝石制成。
“她的两个女伴,一个打扮成内图诺农妇,另一个打扮成里西阿农妇。
“来自罗马最富有、最显赫的家族的四个年轻人,带着堪称举世无双的意大利式潇洒风度,陪伴在她们左右。他们分别穿着阿尔巴诺、韦莱特里、奇维塔—卡斯特拉纳和索拉的乡间服装。
“不用说,这些农人服装,也都像那些女人的一样,灿烂耀目地缀满了金银珠宝。
“卡尔梅拉心血来潮,想跳一组四对舞,只是缺少一位女舞伴。
“卡尔梅拉环顾四周,可女宾中没有一个人的穿戴跟她和她的女伴们相配。
“圣费利切伯爵指给她看混在一群农妇中间的泰蕾莎,她正挽着路易吉的胳膊。
“‘我可以请她吗,父亲?’卡尔梅拉问。
“‘当然可以,’伯爵回答,‘我们不是在过狂欢节吗?’
“卡尔梅拉转向正在跟她交谈的一位男伴,跟他说了几句话,并用手指着那位少女。
“年轻人顺着那只纤巧小手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欠了欠身,便走过去邀请泰蕾莎加入由伯爵女儿领舞的四对舞。
“泰蕾莎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她用目光征询路易吉的意见。路易吉眼看不同意也不行,便缓缓抽出挽着泰蕾莎胳膊的手臂;泰蕾莎被她的高雅舞伴引领着走了过去,惶恐不安地站到这高雅的四对舞中自己的位置上。
“诚然,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来看,泰蕾莎这身朴素而得体的装束,跟卡尔梅拉和她的女伴们相比,别有一番独特的韵味。然而泰蕾莎生来是个轻佻而爱打扮的少女,那些薄纱上的刺绣、腰带上的棕榈叶扣饰和色泽艳丽的羊绒看得她眼花缭乱,蓝宝石和金刚钻的反光也让她羡慕得心头怦怦直跳。
“被晾在一边的路易吉却在体验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它如同一阵隐痛,先是啮噬着他的心,继而又颤动着透过他的血管,弥漫到全身。他两眼紧盯着泰蕾莎和她舞伴每一个最细小的动作,当他们的手碰到一起时,他只觉得头昏目眩,脉搏汩汩地跳,耳边仿佛有一口钟在敲击。泰蕾莎双眼低垂,羞涩地听着舞伴侃侃而谈,而从那个英俊的年轻人炽热的目光里,路易吉看出他正在恭维她。他感到天昏地转,从地狱里发出的种种声音在耳畔震荡,撺掇他去杀人,去夺命。他深怕这种疯狂的情感会让自己失去理智,所以一只手紧紧抓住身边的那棵树的枝丫。但另外那只手,痉挛地握着插在腰带上的那把雕花柄匕首,时时会不由自主地将它抽出鞘来。
“路易吉嫉妒了!他感觉到,生性风流而又爱慕虚荣的泰蕾莎很有可能会弃他而去。
“而方才还很腼腆甚至有些胆怯的年轻村女,这时却恢复了常态。我们说过泰蕾莎很漂亮。但她不仅漂亮,还十分优雅,比起我们通常所见到的那些矫揉造作的优雅来,她那略带野性的优雅更为动人。
“她在这轮四对舞上出尽了风头;尽管她对圣费利切伯爵的女儿满心羡慕,我们可不敢说卡尔梅拉对她没有一丝妒意。
“那个英俊的舞伴一边对她说着赞颂的话,一边陪伴她回到刚才他来请她的地方,路易吉在那里等着她。
“在跳四对舞时,少女向路易吉那里瞥过几次眼,每次总见他面色苍白,脸绷得紧紧的。甚至有一次,他的短刀都已一半出了鞘,闪出的寒光晃了她的眼。
“当她重新挽住她恋人的胳膊时,人都有些发抖了。
“四对舞跳得非常成功,显然应该再来一次。只有卡尔梅拉一个人反对,但圣费利切伯爵温存地请求他的女儿,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立刻便有一个舞伴走上前去邀请泰蕾莎,缺了她,四对舞就跳不成了。然而年轻姑娘已不见了踪影。
“事实上,路易吉已经没有力量再承受一次这样的考验了,他半拉半劝地将泰蕾莎拖到花园的另外一边。泰蕾莎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依从了他。但是她从脸色看得出来,这个年轻男人心里正乱着呢。看着他一言不发却又神经质地颤抖,她明白他心里一定在酝酿着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她自己的内心也无法平静,虽说她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她觉得路易吉有理由责备她。到底为了什么,她心里并没有数,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受到责备。
“令泰蕾莎备感惊讶的是,路易吉始终保持沉默,在晚会上再未开过一次口。当夜晚的寒意将逗留在花园里的宾客都赶回室内继续他们的晚会时,他才送泰蕾莎回家,当快到她家门口时,他才开口说:
“‘泰蕾莎,在圣费利切伯爵的小姐对面跳舞时,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年轻姑娘满怀坦诚地回答,‘我情愿减一半寿命来换得一套她穿的那身衣服。’
“‘你的舞伴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对我说,想要这些东西,只是小事一桩,只要我说句话就行。’
“‘他说得有道理,’路易吉说,‘你真的那么想要这套衣服?’
“‘是的。’
“‘好吧,你会有的!’
“少女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想问个究竟,但是他的脸色是如此阴沉可怕,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况且,路易吉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
“泰蕾莎目送着他在夜色里离去,直到他的踪影完全消失,方才叹了声气回家。
“就在那天夜里,出了一件大事:有个仆人疏忽大意,忘了灭灯,圣费利切家的别墅失火了,正好烧着了卡尔梅拉所住套间隔壁的几间偏房。半夜里被火光惊醒之后,卡尔梅拉连忙跳下床,用睡袍裹住身体,想从门里逃出去。但是她要经过的那条走廊已经被大火吞噬了,她只得退回房间里大声呼救。正在这时,离地二十尺高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农民跳进房间,抓住她的两臂,用超人的技巧和力气把她背到了草地上,一到那儿,她就昏了过去。等到她恢复知觉,她的父亲已经赶来,仆人们也都围在她身边,正在对她进行施救。整幢别墅有半边被烧毁,还好卡尔梅拉安然无恙,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大家到处找寻他们的救命恩人,可是他没有再露面;他们又到处打听他的下落,但是也没有人看见过他。而卡尔梅拉当时神志不清,根本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
“此外,伯爵家财万贯,只是卡尔梅拉受了些惊吓,在他看来,她奇迹般地死里逃生,与其说是一场真正的灾祸,还不如说是上帝的又一次眷顾,因此对于火灾造成的损失,他没怎么在意。
“第二天,还是老时间,两个年轻人又在树林边相聚了。他兴高采烈地迎向她,似乎已经把前晚发生的事情全忘了。泰蕾莎明显有些心事重重,但当她看到路易吉那么心情愉快,也就装出轻松自在的样子;只要不受情绪的干扰,她的本性就是这样的。
“路易吉挽住泰蕾莎的手臂,把她带到岩洞的入口处。到了那里他停住了脚步。少女意识到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直愣愣地看着他。
“‘泰蕾莎,’路易吉说,‘昨天晚上你对我说过,你情愿拿世界上的一切来换一套伯爵女儿穿的那种衣服,是吗?’
“‘是的,’泰蕾莎说,心里有些惊讶,‘可是我这样说实在太傻了。’
“‘我当时回答你,好的,你会有的。’
“‘是的,’少女回答,对路易吉所说的话愈发感到惊讶,‘但是你这么说肯定只是为了想让我高兴罢了。’
“‘办不到的事,我从来不会轻易答应你的。泰蕾莎,’路易吉傲气十足地说,‘进洞里去穿穿看吧。’
“说完这话,他移开石块,指给泰蕾莎看,只见岩洞里点着两支明晃晃的蜡烛,每支蜡烛旁各竖着一面华丽的镜子,在一张路易吉自己制作的简陋桌子上摆放着珍珠项链和钻石别针,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放着其余的服饰。
“泰蕾莎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也不问这套服饰是从哪儿来的,甚至都来不及向路易吉道谢,就一头钻进那个已变成更衣室的岩洞。
“路易吉在她身后推上石块,因为他刚才瞥见一个旅人骑着马,站在耸立在岩洞与帕莱斯特里纳之间的一个小山坡上,那个人停在那里,好像迷了路。在蓝天的衬托下,他的身影的轮廓异常清晰,在南部地区纵目远望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人发现了路易吉,便策马向他奔来。
“路易吉没有弄错,那个人来自帕莱斯特里纳,想去蒂沃利,正在那里犹豫,不知该走哪条路。
“年轻人给他指了路,可是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四分之一里后还会分出三条岔路,到了这个三岔路口,那个人可能还会走错道,所以他请求路易吉给他做向导。
“路易吉脱下外套放到地上,背上马枪,一身轻装,走在旅人的前面领路,马匹在他那山里人敏捷的步伐后面,也只是勉强跟上。
“走了十分钟,路易吉和旅人到了年轻牧羊人指过的那个岔路口。
“到了那里,他像个皇帝一样伸手做了个手势,指着三条小路中旅人应该走的那条道。
“‘您走这条路,大人,’他说,‘现在您不会再走错啦。’
“‘这是给你的报酬。’旅人说着,给了年轻的牧羊人几个小钱。
“‘谢谢,’路易吉缩回了手,‘可我帮您这忙不是为了钱。’
“‘那么,’旅人说,似乎看惯了城里人的奴颜婢膝和山里人的自尊自傲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既然你不要报酬,至少可以接受一件礼物吧。’
“‘当然!这是另一回事。’
“‘那好,’旅人说,‘拿着这两个威尼斯西昆,去给你的未婚妻买一副耳环吧。’
“‘那请您也收下这把短刀,’年轻的牧羊人说,‘从阿尔巴诺到西维塔卡斯特拉纳您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精美的雕花刀柄啦。’
“‘我收下,’旅人说,‘可这么一来,我欠你的情了,这把刀不止两个西昆呢。’
“‘对买卖人来说也许是这样,可是这是我自己刻的,所以至多也就值一个皮阿斯特。’
“‘你叫什么名字?’旅人问。
“‘路易吉·万帕。’牧羊人回答,口气就像是在回答:我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那么您呢?’
“‘我吗,’旅人说,‘我叫水手辛巴德。’
“水手辛巴德!”弗朗兹·德·埃皮奈吃惊地叫了起来。
“对,”讲故事的人说道,“那个旅人报给万帕的就是这名字。”
“哎,您不喜欢这个名字?”阿尔贝插了进来,“这个名字起得非常好,老实说,我在小时候就对叫这个名字的那位先生的种种冒险故事很感兴趣了。”
弗朗兹没再言语。读者不难理解,水手辛巴德这个名字唤醒了他所有的记忆,如同前晚基督山伯爵这个名字勾起种种往事一样。
“请讲下去。”他对店主说。
“万帕倨傲地将那两个西昆放进衣袋,慢悠悠地沿着来路往回走,走到离岩洞两三百步远处,他似乎听到一声喊叫。
“他停下脚步,试图听清叫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旋即,他清楚地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叫声是从山洞那边传来的。
“他像一只羚羊似的冲向前去,一边跑一边装填弹药,不到一分钟,他便跑到起先他瞥见旅人的那个山坡对面的一座小山丘上。
“到了那里,救命的呼喊声更加清晰了。
“他向对面的山坡望去,只见一个人正想劫走泰蕾莎,就像半人半马的涅索斯劫走特伊阿尼拉[18]那样。
“那个人正向树林方向走去,从山洞到树林的这一段路他已走了四分之三。
“万帕目测了一下距离,那个人在他前面至少有两百步远,看来是追不上他了。
“年轻的牧羊人站定在那里,仿佛脚下生了根。他用肩膀抵住枪托,缓缓地抬起枪管瞄准奔跑中的劫持者,他瞄了一秒钟后开了火。
“劫持者停住了脚步,膝盖一弯,跟着人就倒了下来,就势把泰蕾莎拉倒在他身上。
“泰蕾莎随即站了起来,而那个逃亡者还躺在那里垂死挣扎。
“万帕赶紧朝泰蕾莎奔去,因为她从垂死者身边跑开十步远,两腿一软,重新跪倒在地。年轻人唯恐那颗射中他的敌人的子弹同时也伤着了他的未婚妻。
“幸好她一点没事,泰蕾莎只是因为受惊过度才瘫倒在地。直到确信她安然无恙之后,路易吉才转身走向那个受伤的人。
“那家伙刚刚断气,只见他攥紧了双拳,嘴巴痛苦地扭歪着,头发直竖,满头大汗。
“他的双眼依旧恶狠狠地睁开着。
“万帕走近死者,认出他是库库默托。
“自从那天被那两个年轻人救了一命以后,这个强盗就看上了泰蕾莎,并发誓要把这个少女占为己有。从那天起他一直等待机会,趁她恋人去给旅人带路撇下她一个人之机,劫走了她,正当他自以为得手时,没想到万帕的子弹,凭借着这个牧羊少年的弹无虚发的好枪法,射穿了他的心脏。
“万帕定睛望着他,脸上毫不动容,而泰蕾莎却正好相反,她的手脚都在发抖,只敢慢慢靠近那死去的强盗,迟疑地从她恋人的肩膀上向尸体瞥了一眼。
“过了片刻,万帕转向他的未婚妻。
“‘好了,没事了,’他说,‘你已经都打扮好了,现在该我去换衣服了。’
“果然,泰蕾莎从头到脚穿着圣费利切伯爵女儿的衣装。
“万帕抱起库库默托的尸体,将他拖进洞里,这回轮到泰蕾莎留在洞外面了。
“这时要是再有一个旅人经过,他就会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一个牧羊女在牧羊,身上却穿着羊绒长裙,戴着珍珠的耳环和项链、钻石的别针和翡翠、绿宝石及红宝石的纽扣。
“无疑,他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弗洛里安[19]时代,等回到了巴黎,就会到处宣布说他遇到过一位阿尔卑斯山上的牧羊女坐在萨宾山[20]的山脚下。
“过了一刻钟,万帕也走出岩洞。他的服饰相当精致,比起泰蕾莎穿的毫不逊色。
“他上身穿一套钉着镂金纽扣的石榴红丝绒上装,一件绣花丝绸背心,颈脖上围一条罗马披巾;腰上挂一只金红绿三色刺绣的子弹盒;下身一条天蓝色丝绒短裤,裤管长及膝盖,用钻石纽扣扣紧;麂皮绑腿镶满了色彩夹杂的阿拉伯图案;帽子上飘着五颜六色的饰带;腰带上挂着两只怀表,子弹盒上还插着一把精美的短刀。
“泰蕾莎发出一声赞美的喊叫。万帕这身穿带装束酷似莱奥波德·罗贝尔[21]或施奈兹[22]油画中的人物。
“他穿的全都是库库默托的衣服。
“年轻人看到这身装束对他的未婚妻所产生的效果,嘴角漾出得意的微笑。
“‘现在,’他对泰蕾莎说,‘你愿意跟我一起同甘共苦吗?’
“‘我愿意!’少女激动地大声说。
“‘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会跟着我吗?’
“‘跟你到天涯海角都行。’
“‘那么挽着我的胳膊,我们走吧,我们得抓紧时间啦。’
“少女将手伸进她恋人的胳膊里,连问都不问他会带她去哪里;因为此刻他在她眼里简直就像神一样漂亮、高傲和有力。
“两个人向着树林里走去,几分钟后,他们已进入了林子。
“不用说,树林里的每一条小路万帕都很熟悉,所以他径自往前走,没有任何犹豫。林子里虽然没有现成的路,但只要看一眼树木和草丛,他就知道该怎么走,他们就这样向前走了一个半钟头。
“最后,他们走到了树林最茂密的地方。一条河床干枯的河道通往一个深深的峡谷,两边的河岸上,松树浓荫环绕,使河道看上去更为阴暗,除了更平坦一些,这简直就像维吉尔所说的那条阿凡尔纳[23]之路。万帕却偏偏挑这条奇怪的路走。
“泰蕾莎看到这荒山野岭的景象又害怕起来,她紧挨着她的领路人,一声也不敢吭。但看到他迈着平稳的脚步泰然自若地向前走着,她也就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突然,离他们十步开外的一棵树背后闪出个人来,用枪指着万帕。
“‘再走一步就要你的命!’他叫道。
“‘别来这套,’万帕抬手做了个轻蔑的手势说,而泰蕾莎却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恐惧,紧紧靠着他,‘都是自己人!’
“‘你是什么人?’哨兵问。
“‘我是路易吉·万帕,圣费利切农庄的牧羊人。’
“‘你想干什么?’
“‘我有话想跟你那些在罗卡比安卡山坳里的伙伴们讲。’
“‘那好,跟我走,’哨兵说,‘既然你知道该往哪儿走,那你走前头吧。’
“对强盗所表示出的谨小慎微,万帕轻蔑地笑了一下,带着泰蕾莎走在前面,脚步仍像刚才一样的坚定和安闲。
“走了五分钟,强盗示意他们停下来。
“两个年轻人服从了。
“强盗学了三声乌鸦叫。
“远处传来乌鸦的呱呱叫声,算是对刚才这三声的回应。
“‘好了,’强盗说,‘现在你可以接着往前走了。’
“路易吉和泰蕾莎重新往前走去。
“越往前走,泰蕾莎就越惊恐不安,紧紧依偎着她的恋人。果然,透过树丛,可以影影约约地望见刀光枪影。
“罗卡比安卡山坳坐落在一座小山顶上,那里以前曾经是一座火山,在莱姆斯和罗姆鲁斯[24]离开阿尔伯[25]去兴建罗马城之前就已经熄灭了。
“泰蕾莎和路易吉刚爬上山顶,就发现那里有二十来个强盗。
“‘这个年轻人是来找你们的,说他有话要说。’哨兵说。
“‘他要跟我们说什么?’其中一个人问,首领不在的情况下他临时当头儿。
“‘我想说我不愿再干放羊这活了。’万帕说。
“‘啊!我明白了,’临时首领说,‘你是来求我们让你入伙的喽?’
“‘欢迎入伙!’几个强盗叫道,他们来自费吕其诺、邦皮纳拉和阿纳尼地区,都认识路易吉·万帕。
“‘我不光想来入伙,另外我还有个要求。’
“‘你还想要什么?’强盗们惊讶地问。
“‘我想当你们的头儿。’年轻人说。
“强盗们大笑起来。
“‘你凭什么要求得到这个荣誉呢?’临时首领问。
“‘我杀了你们的首领库库默托,我身上穿的这些衣服就是他的,’路易吉说,‘我还放火烧了圣费利切的府邸,为的是给我的未婚妻弄一套结婚礼服。’
“一小时后,路易吉·万帕被推举为首领,取代了库库默托。”
“唉,我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转身对他的朋友说,“您对路易吉·万帕这个家伙有何感想?”
“我认为这是无稽之谈,”阿尔贝答道,“根本就没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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