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至夏,挖藕带便成了庄子里的喜事。
藕带深在淤泥,幼嫩脆爽,炒、拌、盐淹都好吃,但为了保证莲藕长大丰收,挖藕带很是讲究,不可过早,不可太迟,还要照顾植株生长,避免伤了莲鞭……
邢丙挽起衣袖,亲自带人下池塘。
一群部曲在岸边呼喊打气,而那些新入庄的部曲,以前没吃过莲藕,看大家过年似的,再看平常严肃板正的邢统领,满身淤泥,却快活似孩子,又是新奇,又是不可思议……
“藕带真有那么好吃吗?”
“那是自然。”
有人问,有人应。
“但也不是单单为了吃……”
“那是为何?”
昨年,娘子带着他们搬到花溪的庄子里来,缺食少粮,日子艰难,这一池塘的莲藕因为会食用的人少,得以在灾荒年里保存下来,填了肚腹,帮了大忙……
早期跟着冯蕴的那些人,都记着此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
“就当是上苍的恩泽吧。”
新人似懂非懂,旧人脸上洋溢着笑。
一时间,喊声更大,石破天惊似的,整个庄子都沸腾起来。
又可赏花又可食用的东西,谁不想要?
村子里陆续有人过来,找阿楼讨要种子。
阿楼慷慨地道:“眼下还不行,等立秋后再来吧。你们要种的,可以先把塘挖好,养好塘泥……”
村人们知道里正娘子家是不藏私的,当即欢天喜地,询问起莲藕的种植。
阿楼挠着脑袋,三两句说不清楚,叫来徐嫂子。
“庄里农事全由徐嫂子主张,有什么不懂的,问她就行。”
徐嫂子正在看自己的丈夫挖藕带,闻声哎哟大笑,“我一个村妇,也不懂得多少,全是娘子手把手教的。你们回头要学,等立秋蓄种的时候,选个日子一道来,我一并说……”
村人感动。
知道冯蕴身侧的小孩子就是皇帝,他们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地对着他们的方向行礼致谢。
元尚乙看得也很感动。
拉着冯蕴的手,突然低低地问:
“要是治下百姓都像花溪一般快活,是不是就是好皇帝了?”
冯蕴一怔。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人在吃不饱饭的时候,要的只是吃饱。
人人都吃饱了,追求又有不同……
她道:“能做到这般的皇帝,自古寥寥。若是阿元今后可以如此,那便是好皇帝。”
元尚乙点点头。
很快,小孩子就找到了自己的逻辑。
“那娘子做皇帝,不就可以做到了吗?”
冯蕴惊跳一下,差点去堵他的嘴。
“治一个村和治一个国,哪里能一般等同?”
小孩子的双眼纯洁无垢,当然不会故意给她挖坑。
冯蕴笑着牵他的手。
“日头大了,我们回屋吧。”
外面人多,冯蕴不想惹麻烦。
淳于焰一听却笑了,淡淡扫冯蕴一眼。
“我就说这是烫手山芋吧?”
那天的话,元尚乙没有听见,他不明白淳于焰在说什么,乖乖地行礼告辞,让冯蕴牵着走出木亭。
冯蕴看一眼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
“晚点我到云庄来,找你算账。”
一语双关?
淳于焰勾了勾唇,明知道她说的算账,是鳌崽的伙食费,也是为方才的口不择言,唯独没有半分暧昧,偏生难以自抑地反复咀嚼那两个字……
晚点。
他闲懒地起身,看着那窈窕身影。
瘦弱的肩膀挺得笔直,脸上的笑容在初升的霞光里明艳动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恰到好处。临走,还没有忘记,向池塘另一端围观挖藕带的村民拱手告辞。
冯十二啊。
是如何把妩媚和潇洒合二为一的?
而他自己……
一面是刻骨挖髓般地心痒难耐。
一面又恨不能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咬下一块她的肉来,才能解恨……
他倏尔轻笑,“晚点好……”
晚一点,或有烛火遮掩,放纵欲望……
多日不得宣泄,他渴盼着有一个去处。
-
傍晚。
夏暑褪去,庄子里就飘出了香味。
有小皇帝在,冯蕴让人将他们的膳食端到了书房南窗边。
这里可以吹到花溪的风,又可以看到满院的月季,元尚乙很是喜欢。
“好吃吗?”冯蕴看着斯文有礼的小皇帝,满眼都是慈母的关怀。
在没有人的地方,她甚少礼节,完全把对渠儿无处散发的母爱,给了这个没娘的孩子。
元尚乙点头,“很喜欢。”
喜欢到他恨不得不回养心斋。
从此,跟着雍怀王妃好了……
可他不敢开口。
于理不合。
冯蕴亲自为他布菜,“往后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定会想方设法为阿元弄来。”
元尚乙看着碗里炒得清脆的藕带,鼻子里莫名一酸。
“娘……子……”
他从来没有唤过娘。
很想唤一声。
又不敢。
以前端太妃养她,从不敢自称是他的娘,后来李桑若为了压低元尚乙的身份,让他行了大礼,正式过继给端太妃,他也只唤一声母亲。
端太妃待他也好。
有爱,有惧。
他们之间的感情有些复杂。
以前元尚乙分不清楚,现在有了对比,才明白……
爱与爱是不同的。
“怎么了?”冯蕴看小孩子盯着自己看,眼睛湿润润的,隐隐有些发红,不由愣住。
“怎么要哭了?”
元尚乙咽下嘴里那一口菜。
“娘子待我真好。”
冯蕴笑了起来,“给你吃点东西,就觉得好了?傻瓜,不要轻信于人。”
元尚乙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话,注视冯蕴的目光却越发的炽热,那是孩童对母亲才有的依恋,难以言表。
冯蕴:“吃吧,乖。”
一大一小单独享用了今夏的第一顿藕带。
慢慢地吃,说了许多话。
离开的时候,冯蕴送元尚乙回养心斋,从孩子眼里看着依依不舍的光芒,心里也不免恻然。
“我就住那边……”
她指了指自己卧房的位置,笑道:
“有事你大喊一声,我也能听见的。”
元尚乙小脸这才有了光芒。
“很近。”
“是的,很近。”冯蕴弯腰,摸了摸她的头,“我就在阿元身边,会保护你的。”
元尚乙轻轻颔首,双手拱起,朝她揖一下。
“娘子早些安歇,我回去了。”
冯蕴笑道:“进去吧,我看着你。”
元尚乙高高兴兴地迈过门槛。
院子门口,林女史站在花树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低低哼了一声,这才才换上笑容,上前接上皇帝。
-
冯蕴在养心斋站了片刻,出来便叫上阿楼,去云庄。
今儿淳于焰摆明了想在长门吃饭,冯蕴没有留他,是不想让他找借口,不收收留鳌崽的钱。
一是一,二是二。
冯蕴不白占他的便宜。
去云庄的时候,她又让小满把一篮子藕带拎上。
那是专程留给这位隔壁邻居的。
星光如撒,月如水。
淳于焰慵懒地斜倚窗侧,弓起一条长腿,手握酒壶,看着冯蕴带人进了庄门,这才低笑一声,吸气扯了扯领子。
云庄建筑精巧,他在窗边就可以看到从长门到云庄的小径,但冯蕴要走到庄子,却要好一会儿工夫。
于是这段路,今日在淳于焰心里就格外漫长……
他好像等了许久,才听到有细碎的脚步。
说话的人,是向忠。
“世子,王妃过府,说要付鳌崽的伙食费。这……如何是好?”
淳于焰眼眸微沉,声线轻飘飘的。
“让她滚!”
向忠啊一声。
就像被人卡了喉,没有下文。
接着,传来冯蕴的低笑。
“本想当面向世子致谢,礼数周全一些。既然世子不肯相见,那我留下钱,就走了。”
淳于焰脊背一僵,弹身坐起。
这个向忠,怎不说一声,冯十二在外面?
冯蕴没什么表情,示意小满将藕带和钱放下,转身便要走。
背后传来淳于焰的冷笑。
“你再走一步试试?”
<div class="contentadv"> 冯蕴皱眉,回头看去。
屋子里光线微弱,银色的月光落在半掩的门扉上,里面是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
好似没有戴面具?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
“见过世子。”冯蕴淡淡行礼。
淳于焰松开扶门的手,放松了声音。
“进来!我有话说。”
这阴晴不定的性子真挺烦人。
冯蕴在心里叹一声,慢慢走过去。
屋子里只有淳于焰一个人。
一盏孤灯。
光线昏暗氤氲,落在淳于焰光洁到近乎无瑕的脸上。一眼看过去,惊为天人。
“世子果然没戴面具。”
淳于焰愣了一下,又笑。
“你肯进来,便是为了证实这个?”
冯蕴不敢承认,确实有那么一点心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说脸好看,皮肤好,还数这位成天戴着面具的云川世子,无人可及。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世子为何要成天遮面。”
她冷不丁出口的话,把淳于焰听得诧异。
“哦,你作何想?”
冯蕴微笑,“凡有光照,便难养肌肤。世子这细皮嫩肉,不就是如此保养出来的吗?”
淳于焰默然而视。
他恨不得掐着她的脖子将人拖过来,好好地给她说道说道。
“坐吧。”他微微抬手,自己率坐下竹席,伸手斟茶。
冯蕴没坐,“等下杨什长要到我庄子,说治蝗之事,世子长话短说吧。”
好一句长话短说。
淳于焰不由自主地冷下脸。
跟谁都和和气气,对谁都温柔友善。
偏生对他,如杀父仇人一般?
“世子?”冯蕴凝眉,眼睛里全是疑惑。
今日的淳于焰很是不对劲。
她看一眼木案上的酒壶。
“此去信义,发生什么事了?”
淳于焰一声哼笑,眯起眼,“南齐御史大夫送我两个西域美姬。”
冯蕴愣了一下,随即笑开。
“那就要恭喜世子了。素闻西域盛产美人,有摄人心魂的本领,男子见之,无不意乱情迷……”
淳于焰差点笑出声。
“你在哪里听来这些言论?”
“书上啊。”冯蕴说得兴起,“我对西域美人好奇已久,高挑婀娜,顾盼生姿,世子贵姬想必更是个中翘楚,若是有缘得见,我必欣喜。”
淳于焰快要被她气死了。
“我拒绝了。”
冯蕴:“为何?”
她的脸上是大失所望。
原本以为可以沾光,看一眼异域风情的……
这狗世子也太暴殄天物了。
淳于焰看着她脸上的遗憾,慢慢起身走过来,冯蕴让他看得皱眉,倒退两步……
“做什么?”
淳于焰进一步,她便退一步。
淳于焰手掌骤然一伸,用力关上门,盯着冯蕴的眼。
“冯十二,你当真不知为何?”
冯蕴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一双黑若点漆般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还装?”淳于焰盯住她,伸手拂开她垂下的落发,咬牙切齿地捏住她的肩膀,恶狠狠地,声音如同吐气一般。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
“娘子!”
阿楼和小满看到门合上,心下觉得不妙,稍稍一顿便大喊出声。
“外面有马蹄声,是不是大王来消息了?”
小满也兴奋地叫了起来。
“仆女也听见了。是,是有马蹄声,娘子要不要回庄看看?”
马蹄嘚嘚。
由远及近地传来。
淳于焰的声音被打断,没有生气,人却清醒过来。
说那些有什么用?
她又不会往心里去。
不是裴郎,就是萧郎,早把他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再说,男人对着别的女子硬不起来,又不是多有面子的事。反倒长了她的志气,让她往后肆无忌惮,拿捏自己。
淳于焰凉凉一笑,掌在冯蕴肩膀上的手,用力收了收,慢慢松开,啮咬一般从牙缝里迸出一句。
“我这般绝色,岂能便宜了西域女子?”
又睨视冯蕴,轻笑戏谑。
“要是冯十二肯为我意乱情迷,我现在便可以献身于你。”
冯蕴一言不发。
淳于焰看着眼前的人。
明明人家什么都没有做,他胸膛里的一腔炙热却燃烧不止,驱之不散。
那是抑制了无数个夜晚的欲望……
凶猛如狼。
他眼神渐深。
额头,鼻尖,都有细汗。
“冯十二,你能不能管管我……”
淳于焰靠得愈近,冯蕴已退无可退。
只要他愿意,伸手就能将人捞入怀里,折断她的翅膀,拖她沉沦欲海,抵死缠绵……
这世上,无人可以管束他。
可纵是神魂已醉,他身上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他的双手束缚着,做不出半分越矩的行为。
他不敢。
怕以后连这么近的距离,都没有了。
“冯十二。”
他轻唤,那声音低惑动人。
“你摸摸我,可好?”
他作势欲拉冯蕴的手。
冯蕴避过。
冷冷盯住他,没有呵斥,没有言语。
四目相对,淳于焰隐隐有一种窒息感。
“真不要?有便宜不占,还是冯十二吗?”
“谢了。”冯蕴冷淡地瞥他一眼,目光再次扫过木案上的酒壶。
突然开口。
“姜姬也不行吗?”
淳于焰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原来,她都记得……
那双美眸格外锐利,逼得淳于焰无处遁形。他不知该惭愧还是该发疯,浓墨似的眸子,盛满戾气。
他微微低头,狼狈的,带点狠意。
“你试试,我行是不行?”
冯蕴若有所思地叹气,“喜怒无常。看来这次去鸣泉,见到姜姬了。她没答应吗?还是给你脸色看了?”
淳于焰瞳孔微微收缩,一张俊脸煞白吓人。
“你疯了吧你,冯十二,她敢给我脸色看?”
冯蕴唔声,“世子少饮一点吧。这般说些没着没调的话,难怪姜姬不肯跟你……”
说着,她冲淳于焰福了福身。
“冯蕴告退,世子早些就寝。过两日姜姬从鸣泉回来,你们好生谈谈。”
她走了。
淳于焰眼眸沉沉,静立门扉,看着她带着仆从远去。
夜风微凉,燥热了一天的暑气,早已散开,淳于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却好似被冯蕴的目光浸湿……
这个女人……
那般折辱了他,如今又完全不管,害他落得这般下场,以为帮他找个侍妾就能弥补?
休想!
他缓缓坐在窗边,看着冯蕴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忽地抬袖,一室灯火熄灭。
他用力扯开轻袍。
月光皎皎,透窗而入,落在那一片白皙的肌肤上。
他手指冰凉,寻不到一丝温度。
半晌,喟叹一声,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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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獗:我的信来得真及时……
淳于焰:你是狗吗?嗅觉这么明显,再差点就把墙挖倒了……
裴獗: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淳于焰:谁动你的东西了?我只是……动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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