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以前的花溪村。
人丁多了,富足的人也多了。
村东头有一个周寡妇,她右手早年间就残疾了,干不动农活。儿子走街串户,是一个小货郎,风里来雨里去,也帮不上母亲多大的忙。
而现在,周寡妇自家的屋子辟了一间出来,开个窗户,里头摆上几个货架,卖儿子带回来的零碎用品,生意兴隆,不用下地就可以糊口。
紧挨着周寡妇的旁边,是王屠户开的一个小食寮,来花溪村买卖的商贩多了,在这里坐一坐,饮口凉茶,吃顿饭,很是便利,王屠户生意越做越大,买了一块地,把食寮扩建了出来。
一家接一家,冯敬廷发现花溪村人好似点亮了行商的路子,各顶各的脑子活,能赚钱。
他带着小厮在食寮坐下吃东西,一打听才知道,这些营生,全是冯蕴鼓励他们做的。
“我啊,原本只是想在这儿摆一个肉摊,要不是里正娘子说起,我哪里想得到开个食铺啊?”
冯敬廷很是惊讶。
以十二娘那个舍命不舍财的性子,赚钱的营生会推给别人?
“里正娘子说了。一家红火,不叫红火,要一片红火,一村红火,一郡红火,那才是真正的红火。”
“可不是吗?里正娘子说,长门不能把生意都做尽了,断别人的财路。”
“娘子能吃上肉,就不会忘了让大家伙儿跟着沾沾光……”
他们是在跟冯敬廷说,也是在跟食寮的其他人说。
冯敬廷听得晕头转向。
这个花溪村,不是他认识的花溪村。
这个冯十二娘,更不像他的女儿……
冯敬廷不熟悉现在的一切。
但现在的花溪村又让他十分艳羡。
这种快乐愉悦,即使是他出自世家,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也不曾享有的。
他道:“回去得写札子,和陛下好生说说。”
姜大在一旁听着,小声道:“府君可曾想过,要是当初不送十二娘出城,今日又该是怎样光景?”
冯敬廷瞥着他,不吭声。
不是没有想过这些,是想也无用。
他道:“陛下说看不透她,我又何尝看得透呢?”
姜大点点头,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道:“府君别忘了夫人的事……”
冯敬廷侧目,“何事?”
姜大目光微微一闪,左右看看才压低嗓子,“那金闺客的方子,府君没问十二娘索要……”
“罢了。”冯敬廷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问她,她就会给吗?你又不是没看到,她是怎样对我的。”
姜大低头应一声是,又紧张地问:
“回去夫人问起……”
“就说我问了,人家不给。”冯敬廷不耐烦地道:“怪就怪阿莹这个娘,好端端的一张脸,非得撺掇她用那什么偏方,这下好了吧……”
姜大眼神瞄他,没敢说,当初他也是赞同的。
现在冯夫人的脸常出疹子,又受不得风,动不动就红得像猴屁股似的,她们怀疑是那脂膏的方子有误,他却开始推卸责任了。
-
冯敬廷在安渡待到黄昏时分才离开。
小满将人送到门外,再回来,看到冯蕴就叹一声。
“府君是想留下吃饭的……”
冯蕴:“他不想。”
小满不解地看过去,就见冯蕴微微掀唇。
“他怕付不起伙食费。”
小满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娘子漫天要价,可把府君吓坏了。”
冯蕴正色道:“我不是吓他,我是认真的。”
小满错愕一下,“娘子真要把长门的算学之术,教给他们?”
冯蕴:“当然。”
小满更疑惑了,“这是为何?娘子连井渠都不愿意教,为何要教算术?”
冯蕴微微勾唇,“井渠没什么可教,只要他们去走一圈,看一遍,就都明白了,无非就是开渠凿井有些讲究,这难不倒他们。但长门的独家算术不同,是真的可以用来讨价还价的东西……”
小满呃一声,“那让他们学去,不是亏了吗?”
“不亏。”冯蕴道:“如我方才所说,利人又可利己,那便是大利。天下人都学会了才好呢,往后长门做起生意来,也更为方便。”
小满似懂非懂,瘪了瘪嘴巴。
“依仆女看,府君极是后悔。”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娘子……”小满突然抿唇,“怪我阿姐吗?”
冯蕴微微眯眼看着她,“你阿姐怎么了?”
小满对大满的事情,并不全然知情,抿了抿嘴角,“府君说,阿姐如今陪侍齐君,宠冠后宫……”
说着说着,她声音就小了许多。
“这么久了,她也没有捎一封信来。我以前以为,她只是过得太苦了,太想要那些东西,才会如此。没想到,她如今什么都得到了,却把我和娘子忘了……”
冯蕴不置可否,“人各有志。”
大满是不是忘了,她不听冯敬廷说,而是等着听大满自己说。
-
月上柳梢,裴獗才紧赶慢赶的回来。
冯蕴正盘坐在窗边,面前放了一张矮脚木案,摆着笔纸,她写写画画,脸颊红扑扑的,洋溢着浅浅的笑。
“大王回来了?灶上为你留了饭菜。小满……”
“不用。”裴獗打断她招呼小满,坐下来,“吃过了。”
冯蕴抬头,看他表情轻松,眯起眼笑。
<div class="contentadv"> “有好消息?”
裴獗嗯一声,视线扫过她那双露在外面的白皙小脚,眼皮跳了下,走过去慎重地关上窗户,这才回来将人笼住。
“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冯蕴狐疑:“什么?”
裴獗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团,抖落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个绣着鸳鸯纹的大红亵衣,刚到安渡,她闲来无事便开始绣嫁衣,这件亵衣也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嫁妆之一。
后来搬家到花溪村,东西遗落不少,她也没有在意。
如今再看到旧物,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她顺手薅过来,“多谢。”
裴獗盯着她的眼睛,脑子里是她坐在灯下,一针一线亲手绣嫁衣的样子……
“安渡城破前,你还在等萧三来娶?”
冯蕴沉默。
因为裴獗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她那时确实是一心要嫁萧呈为妻……
如果她没有在城破前重生归来,那按照上辈子的足迹,也是悲剧收场。
“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冯蕴不露声色地将那件亵衣放在一侧,没有太在意的样子。
“听说大王准备把将军府改建离宫?”
裴獗点头:“闲着也是闲着,我也不住。今日去看了一下,宅子宽敞明亮,大而奢华,稍稍修葺改建一下就成。”
当初冯敬廷也是挥金如土的大纨绔,就任安渡郡的时候,很是热闹了一番,在原郡守府大兴过一番土木。
可以说,整个安渡郡,最好的宅子便是老冯家的。
就算是冯蕴这个最不得宠的女儿,以前居住的眉香阁也是拱桥回廊,角亭水塘,花草树木,假山石雕,仆女若干……
冯蕴想到昔日,笑了笑。
“大王这么做,想是可以堵住朝臣们的嘴了。”
裴獗:“无人反对,开凿河渠引水。”
冯蕴瞥他一眼,“大王能干是真能干,败家也是真败家。”
她今日才从冯敬廷手里薅了一个小宅子的建造,转头裴獗就把安渡郡最好的宅子奉献出去了。
裴獗看到她的脸色,眉头一皱。
“蕴娘不愿?”
冯蕴摇头轻笑,声音娇软,“那宅子本就不归我所有,我有何不愿的?再说了……”
她瞄着裴獗,目光里尽显温柔。
“舍得小利,方得大益。得失之间,也不过如此。”
裴獗微微松一口气,“蕴娘大智慧。予人好处,好处自得。荣极则辱,唯德可存。”
冯蕴瞥他一眼。
“大王听人清谈了?”
裴獗:“在你书上看的。”
冯蕴愕然一下,低低笑出声来。
“看的什么书?你我可探讨一二。”
裴獗扯过她的脚踝,弯腰将人抱起来,“榻上再行探讨。”
那天中途被打断,其后两人各忙各事,愣是没寻到机会好好温存一番。
冯蕴知道他憋得有点急了……
可还是忍不住,挣扎着从他掌中逃脱,低低问出一句。
“开凿河道,何时动工?”
裴獗道:“南起信义鸣泉,北至安渡花溪,全长约一百六十八里,勘劾且须时日,着急不得……”
鸣泉?
花溪?
冯蕴怔了下,脸上露出惊喜。
“大王是说渡口要建在花溪村?”
裴獗看她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安渡郡最大的流域便是长河,从地势看,最合适兴建渡口,最省人力便是花溪,趁枯水期,拓宽长河,也省时……”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冯蕴听得连连点头。
“差些以为大王要徇私情,专门为我开一个码头……”
裴獗低头,捏一下她的脸颊,“想的什么好事?”
“大王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冯蕴轻轻笑道:“不过,我还是占便宜就是了。”
“哦?”裴獗扬眉。
冯蕴道:“花溪最多土地的人,是我。鸣泉最多土地的人,还是我……那我余生只需在两边码头坐地起价,便可富足到老啊。”
裴獗低下头来,捋过她腮边的长发,轻挑慢引般顺着往下,滑落在她修长的玉颈,眼底是一层泛着浓墨的欲色。
“那蕴娘如何谢我?”
密集的酥麻随着他的手指,沿着脊椎攀爬。
冯蕴脑子刹时不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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