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楚文进到屋内，倚墙坐在床上看了会儿书，便关灯躺下睡觉。
院子里一阵又一阵响着牛铃铛声，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枕着双手想事情，却听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个不停，干脆披上大衣，摸了一支手电筒去牛圈看看，只见一头老黄牛正在那里左右舔着空槽。
叶楚文顺手拿起一旁的笸箩，抓了两把草料撒在食槽里，老黄牛顿时呼哧呼哧的吃了起来。
龚宝珍也裹着军大衣闻声出来，“叶书记，您还没休息？”
叶楚文指着老黄牛道：“俗话说，站马卧牛，牛晚上都是要卧下睡的，它这是饿了。”
他一伸手，龚宝珍又掏出烟递上，给他点着。
叶楚文叹了口气道：“学校没钱，老师发不出工资，村里的孩子没钱，上不起学，畜生饿了都会急，何况人？龚主任，你说，如果这个县委书记让你来当，你现在会是什么感受？”
两人走到院子里，叶楚文又狠狠吸了两口，将烟蒂一扔，用力踩灭道：“既然他们让我睡不好，那我也要让他们睡不了！”
龚宝珍下意识问道：“他们是谁？”
叶楚文说：“立刻去通知村干部，到这里来开会，给乡党委领导干部们也都打个电话，叫来高头村。”
龚宝珍一愣，“现在？”
“现在，马上！”叶楚文阴沉着脸色，说道：“睡了的就叫醒，告诉他们，我要在半个小时内看到他们出现在我面前！”
很快，村支书、副支书、村长、副村长几个人先到了。
叶楚文让他们自个儿搬来凳子，一起围坐在火盆旁开会，龚宝珍、张疏轩、彭华、米艳娇也都穿好了衣裳，坐在一旁记录。
叶楚文说：“下午，我看了你们上报乡里的年度统计表，我看你们报的农民人均纯收入大概不太属实，我现在要问你们，这里面到底有多大水分？”
几人面面相觑。
村支书咳嗽了一阵，欲言而止。
村长只好小心翼翼地说道：“叶书记，这个……要不我们再核实核实。”
叶楚文砰的一拍桌子，“就这点账，还装不到你们心里去吗？那你们这几个村干部趁早别干了。”
村支书一咬牙，承认道：“叶书记，上交的那份年度统计表的确是存在水分。”
叶楚文冷声问道：“有多大水分？”
村支书不由的看向村长，叶楚文说：“你们不用交换意见，照直说就行，现在说真话，无罪，说假话，等我查出来，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们知道什么叫欺上瞒下吗？”
村支书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犹犹豫豫道：“应该……应该有两三成水分吧。”
“那就是多报了百分之二三十，是这样吗？”
“是。”村支书、村长几个都点了点头。
叶楚文又问：“那像其它指标，养殖鸡鸭猪牛羊的数量，还有开垦耕地面积，水分就更多了吧？”
村支书已经汗流浃背，老老实实回道：“那些……多报了大约40%到50%左右……”
叶楚文继续追问：“农民收入是虚假浮夸的，那农民的负担，是报的实数吗？”
村支书赶紧说：“这个没有水分，一般只是在每年的硬性任务指标上稍微往上浮动一点，农民负担多统计一点反而有好处，能向……能向乡里、县里要政策扶持。”
叶楚文有些压不住火了，直接指着村支书的鼻子说：“50%，还只是往上浮动一点？你们这样粉饰太平，让农民的日子怎么过？”
村支书讪讪道：“叶书记，这个……这个以前都是这么干的，不止是咱们高头村，别的村子也是这么干的，不然……不然乡里那边通不过。”
叶楚文气笑了，“别人这么干，你们就也这么干，那好的为什么不学？”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低下头没有吭声。
叶楚文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追究他们这几个基层村干部是解决不了根源问题的，便又问起了关于拖欠教师工资的事情。
村长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应该乡里发的。”
半个小时后，副书记、副乡长等四五个人气喘吁吁赶到。
他们连连说：“进村有一段山路，通不了车，加上半夜三更看不清路况，就多耽搁了一会儿。”
随即一个个自报家门，叶楚文问，乡党委书记蒲凤喜和乡长蒲金泉为什么还没来？副书记说，他们白天去县里了，估计这会儿接到紧急通知，还在往回赶的路上。
叶楚文便让他们几个挤一挤，一起开会。
人坐定后，叶楚文问出第一句话：“刚才他们已经如实说明了情况，高头村上报的农民人均收入等各项经济指标，有将近20%到50%的水分，我想问问你们，这在你们筲箕湾乡，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
这次，轮到几个乡干部面面相觑了。
乡党委副书记说：“叶书记，这个……得回去再查一查。”
叶楚文顿时指着他怒斥道：“一问你们，你们不是要再核实，就是要再查一查，这么重要的数据，难道就没一个人装在心里？”
众人噤若寒蝉，叶楚文继续训斥道：“你们堂而皇之的让下面弄虚作假，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真当我是睁眼瞎？一蒙就过去了？我今天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们，你们在这里敢说假话，只要你们摘不掉我叶楚文的乌纱帽，我就要摘掉你们的乌纱帽，不信邪的可以试试！”
几个乡干部原本身上就冒着汗气，此刻更是抹不完的汗了。
那乡党委副书记咽了咽唾沫说：“这……这在筲箕湾乡，应该……应该是普遍存在的情况。”
“什么叫应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乡党委副书记中重重点了下头。
叶楚文又问：“各项主要指标，各村报上来，你们再加一番工，还包括乡镇企业那些数字，最后报到县里，水分有多大？”
那副书记看了看身旁的副乡长，副乡长说：“我们在各村和乡镇企业上报的指标基础上做一点加工，最后报到县里的各项指标都存在水分，农民人均纯收入水分低些，20%左右吧，乡镇企业营业收入、荒山造林、有效耕地面积这些任务，水分在40、50%，像禽类养殖，猪牛羊出栏数，水分应该……应该在50%以上。”
“以后向我汇报工作，不要用应该、好像、估计、左右这种模拟两可的词汇，50%以上是多少？准确一点。”
“6……67%。”
叶楚文沉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几个乡干部一脸无奈，副乡长说：“叶书记，这种情况其实各乡都差不多的……”
“我以前在竹园镇的时候就没有。”
叶楚文话音刚落，其中一个乡干部就忍不住补了句，“现……现在其实也有了……”却是马上低下头去。
叶楚文略一皱眉，说道：“如果竹园镇现在也存在这种情况，我回头查出来，一样会追责到底。”
“叶书记，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要是不这么报，县里头肯定通过不了的。”乡党委副书记说。
“别都把责任往上推，你们还不是心疼自己那顶乌纱帽？”
“没办法，我们乡以前的乡党委书记，就是因为想要把水分挤掉，结果把自己给挤掉了，现在调去了县政府办公室做冷板凳，当了个调研员。”
叶楚文闻言，看向龚宝珍。
龚宝珍点了点头，“有这回事，是魏县长亲自调动的。”
叶楚文问：“他叫什么名字？”
龚宝珍说：“叫周良义。”
“人如其名，这可能是个还有点良心的人，通知他，连夜来一趟高头村。”
龚宝珍便拿着手机去院子里打电话了。
叶楚文继续问众人：“整个筲箕湾乡，到底一共有多少教师的工资被拖着没发？总数是多少钱？”
副乡长回道：“不少，具体数字得回去查一查。”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教师工资其实最好是由县财政统一管比较好。”
“制度问题是后话，现在主要是商量解决眼下问题。”叶楚文摆摆手，看了眼那个乡党委副书记说：“我看你们乡政府办公大楼盖得挺阔气，专车都配了好几辆，将近一万多块钱的手机，也给你这位副书记配上了，不像是缺钱的样子嘛，怎么偏偏到了给老师们发工资，就拿不出钱了呢？”
就在这时，乡党委书记蒲凤喜、乡长蒲金泉匆匆赶到。
蒲凤喜不到五十，穿着一件看上去价格不菲的皮夹克，平头国字脸，块头很壮实。
蒲金泉清清瘦瘦的，梳着大背头，还打了摩丝，锃光瓦亮。
其他人让开位置，等两人坐下，叶楚文就说：“今天三更半夜把你们找来开会，谈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挤水分，高头村已经承认，他们在各项任务指标上存在虚报假报，我问了你们副书记、副乡长几个，他们说只是个别村存在这个现象，我不相信，现在我就问你们这两位当家人，这种虚报假报的问题，在你们筲箕湾乡到底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人都有些傻了。
那个副书记似乎想要给蒲凤喜使眼色，却看到叶楚文瞪了过来，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蒲凤喜闻言，笑呵呵的掏出香烟，想要递给叶楚文和龚宝珍一支。
叶楚文淡淡道：“我开会，不允许抽烟。”
蒲凤喜只好讪讪放回兜里。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高头村的情况，不能说明别的村都是如此，但也不能说，别的村就不存在这样的情况，叶书记，我回头一定好好核查，一旦查出虚报假报的问题，绝不姑息。”
叶楚文一霎不霎的盯着对方，讥诮道：“这话说的有点水平。”
蒲凤喜笑了笑，“没有核查清楚，我现在也只能这样说。”
叶楚文遂转向旁边的乡长蒲金泉，“我现在给你一个表态的机会。”
蒲金泉看看蒲凤喜，用手往后抹了抹头发，说道：“我和蒲书记的看法一样，我估计不一定只是个别现象，但具体什么情况，确实需要回头重新核查一下。”
两人此刻已经从最初接到紧急通知时的惴惴不安中缓过神来，蒲凤喜很坦然的对叶楚文说：“咱们筲箕湾乡是个大乡，管辖面积、人口，不比望城镇、竹园镇、官坪镇少，我和金泉同志在一些事情上确实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一清二楚，不过我们回去以后，一定会根据叶书记的指示，安排人手逐村核实。”
叶楚文道：“那好，今天县电视台的记者也在，我建议他们写这样一篇报道，‘筲箕湾乡乡党委书记坦言，去年的各项任务指标存在2、30%到5、60%的水分，蒲书记代表乡党委乡政府表态，决心清除水分’，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蒲凤喜说：“没意见，我听从叶书记的安排。”
叶楚文点了点头，又说：“希望你们乡党委抓紧时间开会部署，指定专人负责，我有个提议，就由县政府办公室副调研员，周良义同志负责。”
蒲凤喜一愣，不由得与蒲金泉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叶楚文没有理会两人的小动作，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明天一早，你们先在高头村召开一个现场会议，就拖欠教师工资的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解决方案，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
蒲凤喜问道：“多大范围？”
叶楚文说：“当然是全乡范围，凡存在拖欠工资的村子，村支书、村长，包括乡政府教管办的人，都要参加。”
他扭头对龚宝珍交代道：“通知分管文教卫的舒华副县长和分管农村农业工作的陈伟民副县长，还有教育局正副局长，让他们也来，明天早上，不对，今天早上九点，准时在村党委礼堂参加会议。”
“不通知魏县长吗？”蒲凤喜忍不住问道。
“魏县长要留在县里主持大局。”叶楚文说。
蒲凤喜又问：“时间是不是太早了点？太赶了吧？”
叶楚文淡淡道：“我这个县委书记都不休息，怎么，还得等他们睡个懒觉再来？我看咱们沅县这些领导干部，就是安逸日子过得太久了，我告诉你们，从今往后，你们谁也别想着再当安逸官儿，要做能吃苦干活，能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官儿！”
叶楚文这火摆明就是冲他发的，蒲凤喜顿时就不吭声了，心思却在转动，琢磨着要不要跟魏县长通通气，又担心这么晚，打扰了魏县长的休息。
他在沅县的靠山，就是魏东红，当初能挤走周良义，当上筲箕湾乡乡党委书记，也是靠着魏东红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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