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称呼,我不由地也将那妇人打量一眼。
我们家是国公,从前,族中的人与我见礼之时,大多不直呼其名,要么叫我娘子,要么叫我黛娘子。能叫我阿黛的,只有十分亲近的人,或者连父亲也要恭敬三分的长辈。而这妇人,怎么看也不属于这两种。
白氏站在一旁,目光闪了闪,向我微笑道:“娘子,这位是族长家里的史娘子,娘子该称一声大伯母。”
我了然。
原来这就是刚才那几个妇人嘴里的族长上官恭的妻子。
“拜见大伯母。”我拉着阿珞行礼。
史氏“嗯”一声,看了看阿珞,对白氏道:“记得妾上回到府上去的时候,阿珞还在襁褓之中。妾当时就对你说,都说男似母女似父,这闺秀眉眼不似维郎,倒跟四娘更像一下。可惜四娘竟是去了,阿珞小小年纪失了怙恃,当真苦命。”
她说话的语气和缓,轻飘飘的,无论白氏还是孟氏,面色皆是一变。
先前杨氏与我说过,阿珞刚接来的时候,日日夜夜闹着要母亲,后来虽懂事些不闹了,但她们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四娘,唯恐她伤心。
我忙看向阿珞,只见她望着史氏,目光定定,不说话。
周围几个族中妇人纷纷颔首,有人叹道:“大娘说得极是,富贵无常,当年谁又能想到这些……”
“阿珞虽失了父亲和生母,却还有几位庶母和手足护着,纵然有些坎坷,这些年也还是安然过来了。”我淡淡打断,看着方才说话的妇人,道,“这位族亲说得在理,富贵无常,便是当下风光的人,日后如何为未可知。这辈子苦不苦命的,不到入土之时便无定论,不是么?”
那妇人显然没料到我会接话,愣了愣。
轮到史氏面色微变。
她看着我,目光又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一抹冷笑,对白氏道:“阿黛还是像当年一般伶牙俐齿。妾若不曾记错,她先前出家了,是么?”
白氏看了看我,似不好接话。
“我们家蒙二圣并太后之恩,赦免无罪。”我说,“自赦罪之日起,我还俗归家,与庶母手足团聚。”
说罢,我环视周围的族亲妇人,微笑:“今日起,我们家回到这老宅居住,与诸位不但是族亲,还是近邻。一应之事,还请诸位多多照拂,感激不尽。”
说罢,我款款行礼。
众人见状,客气地纷纷还礼。史氏身后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也或福身或欠身,唯有史氏仍站在那里,面色不定,似乎很是为我方才说的话不快。
我不理会她,对白氏道:“不知恭大伯到了么?”
白氏道:“到了,就在前堂。”
我颔首:“多年不见恭大伯,我该带阿珞去拜见才是,后堂这边,却是失陪了。”
白氏道:“娘子去吧。”
我不多言,带着阿珞往前堂而去。
才上石阶,我停住脚步,看着阿珞。
“阿珞你记着,日后再有人在你面前提你母亲,说什么不好听的,你只当他们是蠢货。你不痛快了,不必忍着,该顶嘴便顶嘴,想骂便骂。”我说,“你记住,你不是孤儿,你在这世间还有我们。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会像你母亲一般护着你,知道么?”
阿珞“嗯”一声,想了想,却道:“什么人都能顶嘴么?”
“什么人都能顶嘴。”我说,“莫怕,顶不过还有我帮你。”
阿珞的眼睛闪了闪,又“嗯”一声。
我拉着她继续前行,才进门,我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堂上人头黑鸦鸦的,比后面的女眷不知道多出了多少,却是安静得很,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大公子方才提的田地,这些年,都是恭郎在照管。当年国公抄家之后,这些田地本来也是要被收走的,恭郎特地去了京城一趟,听说抄没之后就要卖了,于是赶紧回来跟族人商量。都是上好的田土,又是祖传的,就这般丢了岂非愧对先人?我等都觉得这田地该保,恰好恭郎在上头也还有些人脉,便由他出面疏通。好说歹说,这些田地虽然还在羁押之列,但暂不售卖。恭郎看着荒了可惜,恰好从前耕种的佃户也在,就让佃户们继续耕种。如此,田地才不曾荒废了去。故而这些年,恭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公子说呢?”
听得这话,我明白过来。
原来是在说正事,倒是正好。
我不急着走进去,只带着阿珞站在后面,继续听下去。
“里长所言极是。”只听兄长道,“恭伯父为保全祖侄子家产,尽心尽力,侄子不敢忘怀。想当年,父亲曾对侄子说过,照管田地非轻易之事,他将这些祖产交给恭伯父打理,就是看中了恭伯父品性,夸赞恭伯父有情有义,刚正不阿,乃族人表率。也是因此,他曾嘱托侄子,这些祖产,只要是恭伯父照管,期间一应产出便归恭伯父名下。他还说,将来有朝一日若遇了事要回乡居住,恭伯父便会将田产交还,保侄子一家衣食无忧。”
我仔细听着,微微点头。兄长不枉对着我讲了许多年大道理,这番话,客气之中带着些路数,把道义的高帽扣到了对方头上,让他摘不下来。
却听里长笑了一声,转头向旁边问道:“恭郎,大公子这话,确否?”
那位我该称为伯父的上官恭,倒是个长相斯文的人,体貌微胖,嘴上长着山羊胡子,似乎很是喜欢捋,油亮油亮的。
“这个么,”他摸着胡子,微笑地看向兄长,“国公着实过誉了,不过他当年与我的约定,只怕与贤侄所言有所出入。当年,国公将这祖产托给我时,曾说过再不会收回。想来,他是忘了?”
我愣了愣。
兄长显然也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否认,停顿片刻,拱手道:“不知伯父所言,可有佐证?”
我心里喊了一声坏。这上官恭敢如此开口,定然是有后手,兄长问出这话来,便是上了他的套。
果然,上官恭不紧不慢道:“此事,有家书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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