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喻知微主仆二人,以及李贤的马车,悄然离开大业坊乞丐窝。
玄衣绣金的李熠,缓步从暗处行出。
他左肩头上,卧着一只海东青,正是方才帮忙喻知微解决危机的那只天降神鸟。在他的右手,握着一柄黑色折扇,铁质的扇骨已被收紧的手,硬生生握得扭曲变形,有鲜血从掌心滴落。
风撩起他的衣袍,翻飞间,似有浓郁如黑烟的杀气,荡向四周,吞噬掉整个乞丐窝棚区。
天空之上,似感应到他的暴怒,积聚起铅云。
一时间,天地间变得晦暗不明!
立于风中的李熠,一动不动,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有柔软的嫩芽在心底破土而出,又瞬间枯萎!
今日,于刑台上拾级而下时,他一眼便认出台下的她。当时有多欣喜若狂,随即就有多绝望。
当时浑身血腥气,一脸血点子的他,在她眼中,定同恶鬼一般恐怖。
他曾幻想过多次,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情景,万没想到,会是今天这般的血腥!
遥想去年,曲江池畔桂树熏人的香,他应二皇子李承昀之邀,同一群皇亲贵胄赏花,正觉无聊欲告辞时,远远就见一桂花树下,一名妙龄少女正在荡秋千。她鹅黄色的衣裙于空中翻飞绽放,面上笑容烂漫似骄阳,在秋千荡到极高处时,她犹如精灵般从秋千上轻巧跃下,朝他奔来。
当时他的脑中,似响起敲钟声。心脏不停猛烈的撞击胸腔,似要撞个粉身碎骨也要冲出骨骼的束缚。
他不知不觉伸出手,等着她投入怀中。
而她却似点水的蜻蜓,衣袖拂过他的掌心,同他擦肩而过。
他遗憾扭头,就见她亲昵的挽住一名男子。男子生得高大英俊,女子小鸟依人,两个人笑得甜蜜又幸福,甚是般配。
他眼睛刺痛,心头生出从未有过的羡慕。
这种情感,令他不知所措!
而令他最为震撼的是,他竟然能够看清楚她的脸!
十年前,三王叛乱那一日,他刚好同娘亲出门,遇到叛军。
叛军当中,有不少强盗混入其中,鱼目混珠,趁机烧杀劫掠。
他难敌四手,有人背后偷袭,娘亲毫不犹豫替他挡刀。
锋利的刀,劈在娘亲脸上,划破皮肉,斩断鼻梁骨。
娘亲倒在他怀中,脸上翻开的皮肉,流出大量鲜血,似潮水般将五官淹没。
他紧紧抱着娘亲尸体,放声嚎啕,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直到被叛军一刀砍在脊背,闭上双眼。
娘亲走了,他没有死!
但却因受到极大刺激,令他再也看不清女子面容。
所有女子,无论美丑,在他眼中,面上都似蒙上一层厚厚的棉布,没有五官,状似面团。
那一日,他不仅失去辨别女子容貌的能力,还失去了娘亲,以及疼爱他的兄长庆王。也因兄长庆王谋反,被罢黜皇室,成了当今圣上景泰帝最为忌惮提防之人。
往后的十年间,他待女子如待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被传不近女色,除他自身本就洁身自好外,最大的原因是,若只有一两名女子靠近,他还能握紧拳头忍耐一时片刻,但若人多,便感觉如被成群的面团妖怪包围,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偏偏他是京城都护,要审案缉拿嫌犯,需要能够清晰辨别女性犯人,于是他练习通过女子裸露在外的脖子手臂、身高三围、走路姿态等等特征,进行辨认,无往不利,从未出差错!
但恐惧女子靠近,却十年如一日!
直到,遇见了她!
他不懂,世间女子千千万,为何独独能看清她的模样。不禁对她产生浓烈好奇,就像只能依靠花汁过活的蜜蜂,在荒漠中,发现一朵娇艳的花,不管对方是圣洁的扶桑花,还是要人命的食人花,他都奋不顾身的想要靠近。
他偷偷探听,暗中观察。
知晓她叫喻知微,生得眉如柳叶,眼似明星,琼鼻红唇,肌肤胜雪。灵动时,犹如桃花仙子;安静时,状似崖上墨兰,美得不可方物,且十分聪慧有才华,却不喜显山露水,分外低调的过活。
她父亲喻城泰是万年县捕头,侦案有方,抓过不少凶犯,结下不少仇家。曾多次有人,趁喻城泰不在家,摸进她的院子,欲对她不利,都被他悄无声息解决!
而那一日,她越过他挽住的男子,是她大伯的独子,她的亲堂哥喻明彦,字星河,去岁秋闱的二甲传胪,十分有文采,若非出身低,应为新科状元。
知她没有钟情之人,他欣喜若狂,却听到她同婢子谈话,言她此一生,但求一室安静,两人三餐;晨起遛鸟,落日垂钓;晴时纵马,雨时泛舟。于漫漫人生笑赏花开花谢,云卷云舒。清凉度岁月,逍遥物外!
她有心结,最怕麻烦的人和事,所以才将自己活成个透明人。
而他,是这天底下,最麻烦的人!
他没有资格靠近她!
只能遥遥相望,默默守护。
他已知足!
“爷”,顶着自家主子狂暴威压的亲卫初一,稳步上前,“喻娘子的马车,向北去了,有人跟着,不必担心。这里,该善后了。”
“善后不是问题”,一直隐在李熠身后的亲卫十五,朝初一撇撇嘴,然后换上谄媚笑容,对李熠恭维建议道:“爷,现在要紧的是,您该在喻娘子面前露脸,莫要再一直偷偷守候。否则,啥时才能赢得美人芳心?”
初一受不了十五总是在处理正事时,东拉西扯,没好气申斥,“爷的事,你少管。”
“爷的终身幸福,你不管,我不管,都护府猴年马月才能有女主人管家。爷今年,都二十过五了,难道你要爷一辈子打光棍儿?”
十五反唇相讥,初一懒得与之争辩,再次唤李熠道:“爷。”
似未听到两个亲卫的争辩,李熠只盯着地上两具体,目光寒冷嗜血,似在考虑要将尸体大卸八块喂狗,还是沉入江底喂王八?
半晌后,他声音悠悠开口,“荡平这里!”
“得嘞”,十五兴奋抽刀,奔缩在窝棚内的乞丐而去。
他家爷就连喻家娘子的衣角都舍不得摸一下,这些该死的臭乞丐,色胆包天,竟试图侮辱喻娘子,真是不知死活。他要剁了他们的手,呈到爷面前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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