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夏经灼这个人,除非天塌下来,否则轻易不会皱一下眉头。
或许是他平时塑造给外人的形象过于无所不能和强大,所以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不会受伤,不会难过,不会有脆弱的时候。
江嘉年可能是第一个发现他也只是个普通人的人。
哪怕是喝酒的时候,他也只是靠在那闭着眼,从未有发酒疯等失态行为。
所以,他现在这个样子,目前还清醒着吗?还是醉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江嘉年心情复杂,很多念头冒出来,只有一种最明显也最不可抗拒,那就是心疼。
“你别这样。”她开口说话时自己都开始哽咽了,她长叹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等好一些了才继续说,“经灼,你坐起来,我们说说话。”
夏经灼个子很高,江嘉年的车子虽然宽敞,但他这样的腿长窝在车后座躺着还是挺委屈的。
他大约听见了她的话,但就是不起来,那么憋屈地窝着,他的心情大概和身体形态是一样的。
江嘉年垂眼看了他一会,忽然就说:“我辞职了。”
明显感觉到怀里人的身子僵了一下,江嘉年又继续说:“我有件事瞒着你,前几天我见过你父亲,是林寒屿安排我去的,我那时候不确定是不是他,想着到那儿看看,如果是就跟你说一声,报备一下,免得你误会,但等我到了,想联络你的时候,就被你父亲阻止了。”
她的话让夏经灼从她身上慢慢坐了起来,他侧眸睨着她,晦暗不清的光线下,他的眸子异常明亮。
江嘉年转开头望向车窗外,轻声细语道:“你父亲……是个不错的人,没有为难我,我们也没谈关于安平的事。他请我吃饭,临走时请我好好照顾你,让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要像他那样,到了老的时候没有儿子陪伴,也没有爱人在身边。”
听起来的确是凄惨的晚年,可这能怪谁呢?不过是他自找的罢了,夏经灼不会原谅他,至少不会仅仅因此便原谅他,这一切在他看来,都不过是父亲年轻时造下罪孽的报应罢了。
见他沉默不语,江嘉年伸手握住他的手,一根根地轻抚过他的手指,很奇妙的,她这样的动作让他心情好像一下子冷静清醒了许多,他目视前方,连呼吸里都带着酒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意识模糊,这短暂的清醒,难能可贵。
“我也是太傻,当时你父亲恳求我别告诉你,我就真的没告诉你。我那时候没想到,林寒屿既然可以卑鄙地利用我和你的关系为公司牟利,就肯定也会让你看见这一切,既然都做了初一,他怎么能不做十五呢?这不是符合他商人的本质。”
江嘉年收回目光看夏经灼,慢慢说道,“所以我辞职了,以后我不会再去悦途工作,从今往后他是他我是我,我跟他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略顿,强调,“至于安平决定和悦途继续合作的事,我真的没有参与过,大约是林寒屿跟你父亲说了什么,你父亲才会这么选择。我想,老人可能是想让我的工作稳定一点,毕竟我怀了孕,还和你结了婚,他想让你过得好,你不接受他的帮助,他就只能来帮我。”
这番话下来,误会算是解释清楚了,没什么信不信的问题存在,她这样坦白,甚至不惜用辞职、离开那个她成长起来的公司来证明自己,夏经灼没有理由不相信她。
他慢慢靠到一边,将头放在女人有些细弱的肩膀上,她看着他,他只是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望着外面的人群,过了许久,当她以为他都要睡着了的时候,才听见了他仿佛刚找回来的声音。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对飞机动手脚、将几百人的生命置于危险境地的事。”
他哑着嗓子,弥漫着酒气的呼吸并不好闻,可江嘉年一点都不讨厌,一点也不。
“因为……”
他慢慢垂下头,江嘉年感觉到肩膀的湿润,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我母亲,生我养我的人,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就死在空难上。”
他不着痕迹、轻声细语地丢出一个爆炸性消息,惊得江嘉年错愕不已,她诧异地睨着他,夏经灼看着前方自嘲道:“我怎么可能对飞机动手脚?别人误会我没关系,但我没想到邢舟会和别人一起来污蔑我。”他直起身望向江嘉年,用费解的语气说,“他是我唯一用了真心在带的人,我希望他有一天可以成为一个专业负责的飞行员,我尽可能地教他我所掌握的一切技巧,可到了最后,跟别人一起来我身上划刀子的人是他。”
好像绷紧了的弦突然一下子断了,夏经灼沉默地被江嘉年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好像孩子在母亲怀抱一样,江嘉年知道这样的形容不对,但她想,她现在大概就是那种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心里那种悲愤交加的状态。
邢舟。
这个名字她记住了。
她当然不会找到邢舟把他打一顿,那不是她的风格,但她会让他亲自过来跟他道歉,至于原谅不原谅对方,那是夏经灼的事。
江嘉年越想越生气,抱着夏经灼的力道越发紧了,她咬着下唇,好像立定了什么仇人似的,直到怀里的人慢慢抬起头和她对视,江嘉年看着他放缓声说:“没事,一切都会好的。”
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安慰,成了情绪宣泄开来的闸点,夏经灼眼神复杂地看了她许久,哽咽着说了一句:“嘉年……”
“我……我再也不是飞行员了。”
“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驾驶飞机了。”
“嘉年,我再也不能飞了。”
“再也不能了。”
“嘉年……”
江嘉年那天晚上特别难受。
当初得知林寒屿要和许欢颜订婚的时候都没那么难受。
她开车回了家,将夏经灼安顿好,帮他脱了鞋和身上狼狈的制服,看他自己安安静静地刷了牙,才给他拉上被子,关了灯,然后就躺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看了一会,她拿来手机,调暗屏幕光,找到殷曼的号码,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
殷曼这会儿还没睡,一直没有夏经灼的消息她就一直无法安心睡觉,半夜终于等到江嘉年的短信,却附带了一个问题。
【请将邢舟的手机号码发给我。另,经灼已经到家,不必担心。】
对于爱慕自己丈夫的女人,江嘉年这算是非常不错的态度了,殷曼也不挑剔什么,可她有点担心江嘉年要走邢舟的电话之后会不会做什么糊涂事。
她不了解江嘉年,只知道她是个女总裁,比夏经灼年纪还要大几岁,平时雷厉风行的,在下属眼中是很厉害的上司。
这样人设下的江嘉年,应该不会因为激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殷曼犹豫许久,才将邢舟的号码发给了她,她当时想的是,就算江嘉年真要做什么,邢舟也该受着,他做了错事,理应接受惩罚。
江嘉年一夜没睡。
前半夜,她在考虑怎么才能帮夏经灼找回清白,除了李主任,她跟安平的人不算熟悉,对于飞行员真正的工作细节她也不太理解。
她能帮忙的地方真的不多。
后半夜,她在想家里两口子同时处于失业状态,该用什么事来充实无业的生活。
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闲下来,不胡思乱想才怪。
她倒还好,关键是夏经灼这边。
第二天早上,夏经灼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他头很疼,还能模糊记起昨晚发生的事,他靠在床头沉默了一会,抬眼望向身边,搜寻着江嘉年的身影,在阳台那边,他找到了她。
她在收衣服,洗干净的制服被她抱在怀里,她走到衣帽间里,门开着,他这边可以看见她在做什么。
她将他的制服整整齐齐叠了起来,放在了衣柜里面。把适合冬天穿的大衣拿出来,将衬衫按照颜色和季节依次挂好,非常用心。
心情好像突然就好了一些。
夏经灼掀开被子下床,他昨晚居然还记得换睡衣,也不算太失态吧。
这样想着,人已经走到了衣帽间门口,正在收拾的人不抬头也知道谁来了,一边做事一边道:“制服暂时穿不到,我先帮你收拾起来,另外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们就当一起放个假,呆会穿好衣服,陪我去医院。”
说完话,江嘉年站起来,看着门口表情空白的男人,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去做孕检,之前你忙,我没打搅你,你该不会以为怀孕生孩子那么简单吧?”
夏经灼直接抓住了她在他眼前乱晃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江嘉年老脸一红,咳了一声轻轻说了句“一大早发什么疯”,随后便越过他要离开,但真要离开的时候,又停住脚步回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快步跑了出去。
这女人还说别人以为生孩子简单,她还不是老忘了自己怀着孕,总是跑来跑去的,幸好家里的地板不滑,不然摔倒可怎么办。
夏经灼抬手轻抚过脸庞,心里已经知道江嘉年大约什么都听说了,想隐瞒也没必要了。
他转身朝外走,来到客厅就看见她去了厨房,他沉吟片刻,问了个最平常不过的问题。
“早上吃什么。”
一切好像都很好。
平静,安稳,过日子的味道,让坏事的影响都减少了许多。
不过,这是对他们小两口来说的,同样知道这件事的另一个人可就没办法冷静了。
夏渊一大早就到了安平,直接拦住要去执飞的陈锋和邢舟,黑着脸拉着二人说:“陈锋和邢舟对吧?你们两个跟我走,咱们到老李那去聊聊。”
陈锋一眼就猜出这是夏经灼的父亲,稍有些慌张道:“这位先生,我们还要去工作,飞机一会就该起飞了,您有事不如等我们工作结束再说吧。”
邢舟也点头说:“您有什么事就等我们下班再说吧?不过您是谁?找我们做什么?”
夏渊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我是谁?你不该猜到我是谁吗?你身边那个小伙子显然比你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指着自己对邢舟说,“那我不妨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夏渊,夏经灼的父亲,也算是你们的老前辈。”他当着在场所有围观同事的面说,“我来这找你们,就是要问问你们,是不是你们污蔑我儿子的?”
邢舟一听事情和夏经灼有关就开始紧张,根本说不出连贯的回答,陈锋本以为事情结束了,没料到父子关系似乎不太好的夏经灼老爸居然会来找他们,仓促地说了句:“夏老先生,这件事可不是我们做的定论,是李主任和余副总安排的,您有任何问题还是去找他们说吧。”
夏渊冷冷地看着陈锋说:“年轻人,你放心,我当然要去找老李和余山,但在这之前我得先给你提个醒,别以为做了坏事一时没被人抓到就永远安全了,我的儿子是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的,污蔑他的人,会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卷铺盖卷从安平滚出去。”他一字一顿地强调,“我以我曾经机长教员的身份保证。”
陈锋怔在那不可思议地看着夏渊,夏渊最后看了他一眼,拍了拍邢舟的肩膀,抬脚离开了这里,方向直奔李主任办公室。
陈锋彻底慌了,他看向林栋,林栋站在人群最后望着这一幕,目光凝重,面露思索。
办公室里,李主任正要出门门就开了,他被吓了一跳,看见夏渊进来就拍着胸脯说:“你来也不敲敲门,吓我一跳。”
夏渊淡淡道:“不做亏心事,你怕什么鬼敲门?”
李主任无奈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知道你来这儿是为什么,经灼的事我也没办法,是余副总下的停飞命令,虽然我也不相信经灼会做出那种事,但证据确凿,能怎么样呢?”
“什么见鬼的证据!”夏渊生气地说,“难道优秀反而成了错吗?我儿子不但飞行技术好飞行知识也全面反而是他的不对吗?他已经是最好的了,根本没必要再打压后辈,他连我这个父亲的后门都从未走过,为什么要做为了打压后辈做出那么愚蠢的事?他这辈子犯下什么错我都愿意相信,但他绝对不可能对飞机动手脚!他母亲就死在空难上,他怎么可能那么做?”
余副总来找李主任开会,来到门口时正听见夏渊掷地有声地说出那样的话,他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夏渊,夏渊顺着李主任的目光望过去,对上余副总的视线冷声说:“你好,咱们不算熟悉,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夏渊。”
余副总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医院。
江嘉年刚做完检查出来,夏经灼在外面等着,手臂上挽着她的大衣,她在做检查的时候,他安静地站在那,视线看着一处,从不东张西望,就那么待着,好像没有生命一样。
等她出来了,他好像才复活了,会说会动了,立刻起身上前给她披上外套,两人拿着检查结果一起去见大夫。
走在路上,江嘉年帮他整理了一下大衣说:“冷吗?”
夏经灼和她并肩走着,会有意识地隔开路人和她的距离,避免她被人撞到,非常细心。
“不冷,为什么这么问。”
他回着话,也没看她,注意力放在一边。
江嘉年看了他一眼才说:“因为你的手很凉。”
正握着她手的夏经灼下意识要收回来,但江嘉年强硬地握住了,看着前路道:“没关系,我的手很热,我来帮你暖。”
夏经灼抿唇不语,两人到了妇产科,大夫看过江嘉年的检查结果说孩子很健康,发育得很好,要多出来散散步,保持心情愉悦,这样生的时候才好生。
总之,孩子一切都好,这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走出来的时候,夏经灼本打算带江嘉年去吃她爱吃的,他一直工作繁忙,现在突然闲下来才发现自己这个丈夫实在不称职,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够好,既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那就一样一样补回来好了。
可天不遂人愿,他们才刚上车,车子还没发动,他就接到了李主任的电话。
接起电话时,原本还以为是跟他有关的事,但听完了才发现并没什么直接关系,内容也让他非常犹豫。
江嘉年在一边等得好奇,干脆靠近一些明目张胆地偷听,这一靠近就听见电话那头李主任无奈高声道:“经灼,你赶紧到公司来吧,你爸和余副总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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