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一章 假仁假义也是人性
翌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白鹭湖畔，早早便有许多文士儒生学子等，汇聚于讲学台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场面热闹无比，让人不敢相信，造成如此场景的，竟然是一门新学说的第二场讲学。
昨日讲学结束后，听完讲学的一众学子，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主动还是被迫，都成了心学的传播者。
当陈平安到来时，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吸引来如此多人。
他还以为，至少也得多讲个几场呢！
他却不知，这个世界的大胤，虽然在制度、科技文明上，大约相当于前世的唐朝。
但政治环境，却相当于魏晋南北朝。
正是世家门阀势力最鼎盛的时候！
这一点，从大胤高祖靠世家门阀的力量，谋朝篡位，窃取建朝正统就能看出来。
总的来说，大胤高祖开国，和陈平安前世的宋朝开国相似。
而借助世家门阀的力量窃夺正统，则是跟晋朝相似。
就连开国的乱子，也跟晋朝开国相似。
要知道，晋朝在衣冠南渡之后，可是靠着王氏才在江南站稳了脚跟。
正因如此，才有“王与马共天下”这种说法。
而这，也是世家门阀从东汉到东晋这段时间里，世家门阀最巅峰的时刻。
在晋朝灭亡后，历史便进入了南北朝时期。
五胡入主中原，打的生灵涂炭，导致汉人差点绝种。
如此浩劫之下，世家门阀依旧毫无影响？
怎么可能？
要知道，世家门阀是靠垄断知识和经义解释权才能高高在上。
而在这种乱世之中，钱和兵形成的兵权才是最重要的，读书人算个屁！
南北朝以后，大隋高祖杨坚窃夺北周社稷，立国大隋，再南下灭南陈，重新统一了中原。
无论是隋还是唐，其实对世家门阀根本谈不上畏惧。
因为这两朝，朝堂上的大臣，基本都是文武兼备的狠人，可以是武将，也可以是文官。
而且经过胡人在中原一通乱搅，世家门阀的力量和影响力，早就不如两晋时期了。
真正让世家门阀迅速衰落的，倒的确是隋唐的科举制，打破了世家垄断上层的局面，遏制了门阀继续把控上升通道的可能。
而世家门阀的覆灭，则是因为安禄山掀起的浩劫，逼得世家门阀再不敢横行地方称霸，而是聚在了京城长安。
正因如此，才导致黄巢攻入长安后，能够一举灭掉五姓七望！
试想一下，如果世家门阀本身就足够强大，有足够的兵力保护自身，为什么还要躲进长安呢？
正因为他们影响力、实力不够了，才只能躲到长安啊！
而这，也为他们的覆灭埋下了根源。
也正是因为世家门阀强大至今，始终垄断上升通道，不要说寒门和平民了，就连其他上品、中品门阀，都早已不满了。
比起盛唐，大胤的读书人和寒门更需要心学这门新显学，来打破垄断和桎梏，开辟新的上升通道！
“三师来了！”
有眼尖的看到了陈平安，顿时激动的大声嚷嚷。
“唰！”
一瞬间，无数道目光汇聚而来。
这些目光，有的恼恨，有的崇拜、有的爱慕……
陈平安只是神色一动，便平静下来，在女扮男装的温秀儿和一群十字军士卒保护下，缓缓向讲学台走去。
太学中的讲学没有那么多规矩，比较随性自由。
而如果是某个群体独自找个地方，进行私人的讲学等，就比较繁琐且严苛了。
比如要拜圣人，比如要按时来参加讲学，无故不得缺席等……
走上讲学台，陈平安平静的目光深邃如渊，扫过下方众多儒生文士学子的脸庞。
“昨日我已讲过心学的部分核心内容……”
“等等！”
陈平安刚开口，一个声音便突然响起打断：“你所谓的心学，不过是披着儒学皮的歪理邪说！”
“我等是绝不会承认的！”
说话间，一个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在一群文士的簇拥下，缓步走上讲学台。
众人瞧见这一幕，无不精神一振！
“这是……要台上辩论？”
“恐怕是了！”
“魏翔魏云鹤老先生都给请来了！”
“天哪！这位可是专治《圣言》的大儒，门生遍天下，却从未做官，一生只治学清谈。”
魏翔一出，不少文人学子都是大吃一惊。
这位是真正的儒林宿老，才学惊人，擅长清谈辩论。
二十年前，这位老先生便率队与南齐太学进行了一场清谈雄辩。
在双方王道和霸道的辩论中，以王道更胜一筹大胜南齐！
此渭王霸之争！
谁都没想到，竟然连这位都给请了出来。
“魏大儒。”
陈平安看向面相清癯的老者，怡然不惧：“这是想与小子辩一辩？”
“错！”
魏翔却摇了摇头，话语铿锵：“老夫是要揭穿你这伪学的真面目！”
老东西！
敬你一分，还让你给喘上了！
陈平安心下冷笑，下巴微扬，道：“此话怎讲？”
“昔有三皇五帝，禅让尊位……”
魏翔转身面对台下众多文人学子，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话中的意思，不过就是说，上古皇与帝，都是因仁义，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才禅让尊位。
简单来说，就是“自古以来”，抢先占据道德高地。
要知道，上古帝皇的禅位，向来是儒家最为推崇的，广为宣扬。
然而。
陈平安只是冷笑不语。
事实上，在他前世，儒家也是这么宣扬的。
可当后世他那个时代，挖掘出新的历史证据后，儒家所宣扬的上古帝皇禅位，就已经变得不可信、扑朔迷、离了！
在那个部落相互征伐，夺人妻子为己妻，并且第一胎孩子必须杀掉的时代。
那个人殉还十分常见的落后时代，陈平安可不信什么禅位。
这不是对上古先贤的不敬，而是基于人性的判断！
你要说在周礼的广泛传播后，国君仁义到禅位给有德行的人，陈平安会信！
因为周礼的确很猛，把一个全体百姓，有至少七、八成、人拥有战士基因的民族，驯化成双方打仗跟儿戏似的社会，你敢说它不猛？
连打仗的时候，敌人逃跑时，车轮陷入坑里，都会主动上去帮忙抬出来的风气，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也是在这种风气之下，才诞生了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
可往前推个几千年，你说会有这种风气？
别逗了！
干掉敌人都把敌人的名字当自己儿子的名字，直接当起了最强大敌的爹……
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跟他们讲仁义？
魏翔先是赞扬了一波上古帝皇先贤，占据了道德高地，才对陈平安发起进攻：“陈平安，上古帝皇先贤皆如此，我儒家以仁治世，何错之有？”
“无错。”
陈平安摇了摇头。
“你……”
魏老头一下子给整不会了。
你特么昨天不是还疯狂抨击儒家的仁么？怎么又改口风了？
“那你如此攻讦污蔑我儒家是何意？”
魏翔怒目瞪着陈平安。
陈平安摇了摇头，笑道：“仁没有错，就像孝绝不会有错。”
“错的，是人！”
“例如孝顺父母，假如父母重病，活着拖累家庭，而且极度受苦，若死了，对所有人都是解脱。”
“敢问魏大儒，是继续养治父母是孝顺，还是让父母解脱是孝顺？”
“自然是养治！弑杀父母乃禽、兽所为！”
魏翔哼了一声道。
陈平安点了点头，道：“我倒认为，让他们解脱才是孝顺，可惜如此一来，只会打开口子，让许多人‘被孝顺’。”
“魏大儒，这是人性！”
“正如贪污腐败、假仁假义，也是人性！”
“儒的仁没错，但学儒的人……坏了！儒被人性污染了，学问被玷污了，仁反倒成了弑杀、压制万千百姓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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