屦校灭趾,无咎。这是《易经·火雷噬嗑卦》初九爻的爻辞。意思是说戴上脚镣不能行走,就不致继续犯错,也就不会让凶险扩大。孔子这样解释:不蒙受耻辱就不懂仁爱,不有所畏惧就不会遵从道义,不受到威慑就不知惩戒,给予小的惩罚而知道大的戒备。圣人的话字字珠玑,但那是圣人面对灾难的开阔心态,我是一个涉世未深的普通人,脚上戴了镣铐,让我去忍耐痛苦甚至再去舞蹈,我哪有那么大的担当。我感觉自己无法心如止水地领受这“屦校灭趾”的无咎之乐。
不知道阿娇怎么样了,早晨我收拾房间,她去街上买床单了,我进派出所她还不知道,回到家看不到我会不会着急呢?
男人如果总是让深爱自己的女人着急,那是非常不道德的。
孤独让时间一秒变成一年,也让我决定咬紧牙关不能认罪,否则三年监牢我一定熬不到生还。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了噔噔的高跟鞋声。叫小雅的那名女警哗啦啦打开铁皮门踱了进来。
她没戴警帽,大约为了展示刚做好的头发,她从我身边走到桌子后面,一股刚洗过澡的清新香气充满空间。这些都与我无关,我饥肠辘辘地在等一个结果,我没犯罪,该如何处置我。
“周天一,想好了吗?”小雅拨弄着秀发,怎么看都像是搔首弄姿。
“想好了……我一直在想那袋录像带是从哪来的。”
“哟,想了一上午就想出这句话啊,你不怕把你送你看守所去吗?那里可没好人,像你这样的生瓜蛋,进去不剥层皮才怪呢。”
“大姐,您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我打温情牌,“我都不知道录像是个什么玩意儿,肯定是有人想暗算我啊!”
“装什么纯啊,看你那眼神就不像好人。再说了,你有什么呀,谁会暗算你?”小雅不屑一顾地说。
是啊,我有什么呢?一介落魄书生,街头打卦算命,三餐咸菜薄粥,四壁枯墙空空。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要跟我过不去呢!
我声泪俱下地说:“大姐,我不知道啊!我从农村考到大都来上大学,因为家里穷,父亲卖了耕牛才勉强交了学费。为了生活费我认肖衍四为师,学点江湖手段赚点钱糊口,被学校发现给开除了,我无颜回家,只能寄人篱下。谁知现在被奸人诬陷又面临牢狱之灾,您说我倒霉吧。”
我想人都是有恻隐之心的,我甘领其辱,对一个小女子轻弹男儿泪,总会打动她的母性仁心吧。也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名女警能帮我一把。
八卦乾卦《象辞》说,潜龙勿用,阳在下也。《系传》里说,曲成万物而不遗。太阳没出来,是条龙也得伏着,委曲可以求全,变通可以成大事。我虽然不是龙,但现在也是沉在黑暗里,且忍了吧。
求人等于求神,求神就得下跪,男儿跪天地父母是孝,跪他人是痛,跪小人是耻。小雅是不是小人我不知道,但她不是我心目中的警察形象是无疑的,那时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是《少年壮志不言愁》,满大街都在唱“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中显身手……”可是我从小雅和那名张姓警察身上看不出热血,只看到了恶心。恶心也没办法,谁叫我落在人家手上。我决定求小雅帮帮我。
“大姐,您帮帮我,出去后我……我一定好好报答您。”我说完这句话,感到一阵羞愧,脸上也发烫起来。
“嗬,脸都红了,挺可爱的嘛!”小雅停止了手上的小动作,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感觉你不像干那事的人,都是那帮……”
她的话音未落,有人敲门示意她出去。
她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说:“不用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雅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人。是侯华那个妖精。
我心里顿生千种揣度,她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是吉是凶?是打一把再拉一把,还是打一把再来打一把?可惜我不会梅花易数,要不然定能窥透天机。
侯华对我的狼狈样一点都不奇怪,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然后对小雅说:“小雅姐姐,我想单独和周天一说句话行不行?”
“按规定是不行,但是既然刑警队郭队长发话了,那破次例呗。”小雅噔噔地出去了。
我心里有仇恨,眼里有怒火,一脸的冷漠看她:“你们还有完没有?”
“有完啊,你把那个秘诀给我,马上就可以出去了,包括你师父,都能重获自由。天一哥,你不知道那东西对我爸爸有多重要,他为了研究《易经》废寝忘食,愁生华发,当女儿的看着不忍心哪。”
靠你妈的。我想起黑脸张骂我的那句话,可是我却骂不出口,只能在心里发泄一下。你心疼爸爸就可以害别人吗?你想偷和尚是不是得把庙给拆了!
我问:“昨天晚上的事是你找人干的?录像带也是你放我床下的?”
“我?怎么可能,你说的那些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被警察抓派出所来了,是来给你说情的。”男人说谎脸红,女人说谎脸白,这个妖精的脸是白里透红,妖冶如聊斋里的女鬼。只恨我手上没有照妖镜,看不出她的真面目。
“你别枉费心机了,我没有你要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东西在哪。再说了,那东西不当吃不当穿,我要有的话,没理由不拿出来换你的吃饱穿暖?”
“你嘴真硬,可惜生错了年代,要搁战争年代你也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侯华恨恨地说,“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只能去找肖老四了,看他忍不忍心他的衣钵传人被判刑。”
最毒莫过妇人心啊,她也是生错了年代,若生在商朝,恐怕妲己只能给她洗内裤掏耳屎。我看着她的背影说:“侯妹妹,以后再出门记得抹西施兰夏露啊。”
她回头问:“什么意思?”
我嘲笑道:“因为你身上的狐臭好重哦。”
侯华气得小脸煞白嘚嘚如马蹄砸地般射了出去。
小雅站在门口掩着嘴笑,进来就说:“你这坏小子,还说不知道录像是什么,你这些缺德话是不是跟录像里学的呀?”
我不缺德,缺的是快乐,我压抑太久了,侯华这个自私、冷酷、无耻的女人,给了我太多的痛苦,骂她也只能得到片刻的快乐,并不能解心头之恨。
“周天一,想不想出去?”小雅说。
还用问吗?疯子才想在这儿长住下去。我说:“当然想出去啦。”
“我放你走,你怎么报答我?”
“我现在一无所有,无以为报,等将来有能力了,自当厚报。”我说。放我还是一件徇私舞弊的事吗?我本无罪,莫须有关我,当然应该莫须有放我,还要让我感恩戴德,真是岂有此理,但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既然这样,你干脆做我弟弟吧,或者每周请我吃一顿饭,二选一,怎么样?”小雅不像是玩笑。
这两个条件貌似我并不吃亏,每周一顿饭大约我也请得起,她人漂亮,又是警察,我一个社会闲人自当求之不得。可是她上午近乎放荡的表演使她的美丽大打折扣,我不纯洁,但我不浅薄,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无所谓的态度总让我心生芥蒂,好在我也是草根,无所谓了,大不了给她玩消失。
我说:“好啊,有个警察姐姐我当然高兴。”
她想了想问:“那个侯华会不会还找你麻烦?她好像想要一样东西对吧?”
“那个东西根本不存在,我怀疑她有妄想症。”我说,“录像带的事就是她找人下的套。”
“好吧,你在这个笔录上签个字,我找所长汇报一下,马上就可以放你走。”
我签完字,握住她的手说:“小雅姐,谢谢你。”她的手很柔软,握在手里如同攥了一团绸缎。小雅微微一笑:“不用谢,你这个弟弟我认了。”
小雅去找所长了,从上午她和黑脸张的对话中可以知道,她和所长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想,等她再次回来,我一定能重见天日。
小雅再次噔噔地回来时,她的脸色很不好。
“对不起,天一弟弟,你这个事有些复杂,所长受人所托,不敢放你,我再三坚持,他才折中不送你去看守所了,先行政拘留七天,你委屈一下吧,等你出来,一周请我一次就免了,还能叫我声姐姐就行。”小雅说。
我叹了口气,虽然失望但很快释然。同根还相煎呢,何况我和小雅不过萍水相逢,没屈打成招定我刑罪已是莫大的人情了,去拘留所待上七天也算不错的结局吧。
《封神演义》第十回书说,姬昌接纣王宣召后起一易课,算出自己有七载之难,吩付伯邑考国事,伯邑考听父此言,跪而言曰:“父王既有七载之难,子当代往,父王不可亲去。”姬昌曰:“我儿,君子见难,岂不知回避?但天数已定,断不可逃,徒自多事。你等专心守父嘱诸言,即是大孝,何必乃尔。”
既是天数如此,我也躲不过,“屦校灭趾,无咎”,就当是以难避难吧。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文王被关羑里七年,我只关七天,够幸运的了。
我勉强笑说:“谢谢你小雅姐,这已经很好了,我出去再答谢你吧。”
小雅轻声说:“不要怕,拘留所里我会给他们打招呼照顾你的,伙食费我替你交。”
女人的心真是深似海,上午还是电闪雷鸣,下午便温情脉脉。且不管她是真是假,先过了这关再说。
小雅亲自把我送到了郊区的拘留所,她没骗我,我进去后果然没受委屈,因为她替我交了伙食费,每天吃得还不错。仅凭这一点,我想以后不管她做了什么,也不管到何时,我都要叫她一声姐姐。
我与她非亲非故,她肯帮我,总是欠了她的。
我在拘留所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阿娇。我没让小雅给任何人下拘留通知书,不想让别人为我担心,阿娇大概还不知道我的下落,好在她要上课,不是周末她不会去家里找我,七天很快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小雅竟然每天都来看我,她对看守人员也公开说:“这是我弟弟,你们照顾着点。”我要是真有这么一个姐姐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了,我现在应该在学校里。
第三天,小雅又来了,她没穿警服,穿了一件V形蕾丝花边领浅色上衣和深色的短裙,外面罩一件乳白色的风衣,很是洒脱。她是来为我办解押手续的,看着她忙前忙后,那一刻,我感到很温暖。走出拘留所大门,我刚要回头看看这个让我失去三日自由的地方,她大喝一声:“不要回头!”
我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她。
她说:“你还想再回这个地方来吗?”
“不想,这辈子都不想。”
“那就不要回头,忌讳这个。”小雅拉着我的手,上了路旁一辆面包车。
我又一次被感动,被她小巧的手握着,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我希望她不要松开。面包车一路驰往市区,我贪婪地望着窗外,阳光,绿树,人流,这才是生机盎然的世界。小雅微笑着帮我拉开身旁的玻璃窗,手很自然地落在我放在腿上的手掌里。我不敢看他,心跳加速,脸上烧红,踌躇到手心湿透也没敢去握紧她。
我发觉自己一点也不讨厌她了,甚至还有一种渴望亲近她的念头。她身上有着与阿娇不同的气息,阿娇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小雅时尚成熟,善解人意,而且,风情万种。
面包车在一家商场门前停下,她把司机打发走,用手拢了一下秀发说:“先给你换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去吃饭。”
我面露难色:“不买了吧,我没钱。”
“你叫我什么来着?”
“姐姐。”
“那不结了,不用你管,走吧。”她不由分说拉着我就朝里走。
我跟在她身后,挤过人群,直接去了男装区。小雅很会买衣服,就像她已经提前选好了一样,不到二十分钟,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外加一件夹克已经套在了我的身上,她又给我挑了一条休闲裤和一双皮鞋,这是我长这么大穿的第一双皮鞋。小雅满意地打量着我,拿过一条男士内裤和一双袜子说:“刚从里面出来的人要图吉利,里外全得换上新衣服,去试衣间换了。”
我在试衣间关上门,对着镜子,不争气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飞流直下。小雅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为什么要接受她的关心?我为什么不拒绝她?是久违的亲情融化了我坚硬的心灵,还是怕伤害需要她的呵护?我不知道,只知道此刻我心底最软的那一块已经被触动,幸福的痛感震颤到全身每根神经。
我从试衣间走出来时,小雅手臂上搭着我换下的衣服,一脸的欣喜,像在欣赏一件杰作一样看我。
她大约发现了我眼角的泪痕,抬手轻轻为我擦掉说:“怎么了,想家啦?”
我掩饰着点点头。她笑了:“天一,你太帅了,有女朋友没有?没有的话考虑一下我。”
我很想说:“不用考虑,我同意。”但我想到了阿娇。君若负当初执手之爱,又何颜今生托付之人。
我面对小雅窘迫无言,她笑呵呵挎上我的胳膊说:“说笑的,你叫我声姐姐我就知足了。”
我说:“小雅姐,你对我的好我会记一辈子的。”
“姐姐对弟弟好是应该的,不要你记一辈子,走啦,去吃饭,给你接风洗尘。”小雅满不在乎地说。
我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呢。
她似乎能破解我的心事,说:“我叫金小雅,比你大一岁,独生女,我是接爸爸的班,高中毕业就参加工作了,没什么文化,说话大大咧咧惯了,能有一个大学生弟弟我很高兴。过几天我带你去见见我爸爸,他一直想要个儿子,我给他领回去一干儿子也算帮他了一番心愿吧,对了,你不反对做我干弟弟吧?”
我又多了一个爹。我没有给人当儿子的瘾,可这差事怎么老找我啊!
我说:“我还有一个爹在看守所呢,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把他给放出来呢?”
小雅站住了,神色肃然。
我以为她生气了,忙说:“小雅姐,不好办就算了……”
小雅摇摇头说:“不是,如果我们早点认识,这事不难办,可是现在不用办了,你师父他出事了!”
“我师父出事了?出什么事?他怎么了?”我紧张万分。
小雅叹了口气,用和她年龄不相符的口吻说:“天一,这个世界太复杂也太疯狂,不是你玩得起的,以后别去天桥摆卦摊了,我给你找份安稳的工作吧。”
我继续追问肖衍四的事,她说:“肖衍四——死了。”
我抬头望向天空,阳光刺眼,可我分明感到了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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