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天水讼》卦辞曰:有孚,窒惕,中吉,终凶。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在一个诚信被污蔑,道义被践踏的社会里,只有小心谨慎才能不受伤害。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小人横行,防不胜防,终究还是凶险啊。在这种境况下,也只能求助于有权势又正义的人,而不是凭一己之力试图闯过重重艰难险阻。
邱宇的父亲和妻子第二天赶到了大都。老人已经六十多岁了,脸上写满岁月的沧桑。他掀开床单,端详了一会儿儿子,眼里闪动着泪花,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说:“儿啊,我劝过你不要回来的,钱财乃身外物,性命才是家人福,你不听,非要来讨工钱,几千块钱就把你的命丢了,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了你要钱有什么用呢?”
邱宇的妻子悲恸欲绝,扑倒在丈夫身上,哭得惊天骇地。
老人问警察:“我儿的遗物在哪?”
警察拿过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的东西清晰可见:一串钥匙,一包将军烟,二百一十三块钱,还有几张字条。
老人问:“没有其他钱了吗?我儿是去天盛建筑公司要工钱的,他说天盛还欠他五千块钱,他要回去先还春天买化肥欠的账,剩下的过完年把房子修修……”
警察摇头说:“我们到现场时,他所有的遗物都在这儿,一样没少。”
我心如刀绞,有一种憋屈和仇恨在胸膛积聚,像焐热了的炸药一样,随时都可能爆炸。如果在我了解孙发财的为人之前,邱宇出了这样的事,我不会相信他为了五千块钱,会对邱宇痛下杀手,但现在,我深信不疑,这事肯定是孙发财干的。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警察要证据,他们没证据什么也干不了,我自己去找孙发财拼命?我拼不过他。有仇恨也得憋着是最痛苦的,可除了憋着我无能为力。
老人拉着警察的手说:“我要去天盛公司,我要见见孙发财,我要问问他给我儿工钱了吗?我儿为了讨工钱把命都搭进去了,我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那名警察很年轻,大约是看到这一幕悲剧被触动了,态度很好,没有因为老人是个乡下人而冷淡他,只是为难地说:“老人家,我们是交警,不管经济纠纷,你要去讨工钱我也帮不了你啊,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签字,把邱宇的遗体火化了,我们也好结案。”
老人说:“我儿见不到工钱要回来,怎么火化?他到了那边也不安心哪!”
我搀住老人说:“邱爸爸,我陪你去找孙发财。”
我们打的去天盛公司,孙发财正把腿跷在办公桌上闭目养神,看到我们,他保持着坐姿不动,轻慢地问:“周神算,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没钱花啦?”
我眼里喷火逼视他说:“孙老板,邱宇死了你知道吗?”
“邱宇死了?他死关我什么事?他已经辞职了,不是天盛的人了,你和我说这个干吗?你是他什么人呀?”孙发财把脚重重地放下来说。
“我是邱宇的老爹,我问你,你欠我儿的五千块工钱给他了没?”邱宇的父亲问。
孙发财面无表情地说:“当然给了,财务有他签的字。别说五千块钱,就是五万块我也付得起,我们天盛公司是大公司,还没欠过谁的钱,你这老头要是再在这儿污蔑我的声誉,可别怪我不尊老爱幼!”
“孙老板,邱宇已经去世了,看在他曾经给你卖过命的分上,你好好想想,如果那五千块钱没给的话,你就把钱给老人吧,老人不想让儿子带着遗憾离开……”为了邱宇,为了邱宇他父亲,我强忍怒火,低声下气地说。
“天一,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早把这老头轰出去了,别说我现在不欠邱宇钱了,即使欠也轮不上这老东西来要,隔手没账,他算老几,跑到我公司要钱?天一,别的我就不说了,你们走吧,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孙发财露出一副流氓相说。
小四几个人听到这边喧嚣,从隔壁过来了,把我和老人赶出了天盛公司。
老人站在天盛公司门口,老泪横流,仰天长叹说:“邱宇啊,我的儿啊,城里人黑啊,爹没办法让你走得安心,我也随你去吧!”说着要冲向马路去撞车。
我大惊,忙拉住了他,这时另一双手也拽住了他的胳膊。
是小雅,她去了医院,听说我们来天盛公司了,怕有什么不测,就追了过来。
“天一,我最担心你和孙发财闹起来,还好,你终于能拢得住脾气了,看来你成熟了。”小雅欣慰地说。
“我宁愿自己不成熟,我想杀了姓孙的那个王八蛋!”我恨恨地说。
“说什么傻话呢,杀了他也解决不了问题,不就是五千块钱吗?我去要!”小雅这回很干脆,“你看好老人家,别让他出意外,在这等着,我去找孙发财。”
我搀着老人在路沿石上坐下来,小雅扭身进了天盛公司。
老人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说我儿咋说没就没了呢?这好日子刚开个头,人又没了,这好人咋就不得好报呢!”
佛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子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圣经》里说,智慧必使你行善人的道,守义人的路;正直人必在世上居住,完全人必在地上存留;唯有恶人必然剪除,奸诈的必然拔出。不管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都劝人向善,都告诉我们,要做善事做好人,可为什么积德行善的人却又总是命运多舛,不能得到上天的垂青呢?我也解释不清这其中的玄机,我瞧着老人迷茫的眼神,无言以答。我想起了佛经里的一句话:“不要抱怨因果,因为因果不欠我们什么。”
因果不欠我们的,那欠了谁的?我想,至少现在它已经欠了邱宇的了。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在我们即将失去耐心时,小雅出来了,拦了辆的士,拉我们上车。在车上,小雅把五千块钱交给老人说:“老人家,人已经没了,还是尽早让他入土为安吧。”老人捧着钱呜呜痛哭,我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是想要这五千块钱,他想要的是一个说法。可是,在这个城市,不会有人能给这个乡下老人一个说法。
我问小雅:“孙发财怎么肯给你这五千块钱的?”
“天一,孙发财那种无赖,会轻易拿钱出来吗?唉,要不是看到你这么难过,我真不愿掺和这事,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提了。”
小雅一直都没说这笔钱是怎么要出来的,不管怎样,我都很感激小雅。城里人天生有着对乡下人的淡漠和冷酷,这没办法改变,但小雅给了邱宇父亲一种安慰,至少让他感觉到儿子没白死,欠他的钱要回来了。
邱宇化成了他妻子抱着的小木匣里的一把灰,在他父亲的引领下,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对这座城市仅存的好感也随着他的离去,变成了云,被风吹散。
回到家,我翻遍藏书,终于找到关于因果报应的解释。《首楞严经》里说:“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意思说,你欠了我的命将来要还命,我欠了你的债将来也得还债,人只要进了因果的圈子,生生世世都离不开这个轮回了。佛家有一偈言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你若要知道下一生什么遭遇,看看这一生你自己造作的是什么。造善的,自然你就会得到善的报应,如果你是做恶事的,将来也会得到恶的报应。善恶有报,因果轮回从来不会偏颇。所以神灵他可能从比人类更高的层次来观察我们这个宇宙、这个人生,给我们作这样一种提醒。
人的生死原来不过都是前生的债,这样想,我可能会对邱宇的死少了些伤感,但我原谅不了作恶多端的孙发财。我想,如果让他下一世得到报应就太晚了。
处理完邱宇的后事,我像大病了一场一样,在家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第二天心情才稍好些,早晨起来吃了碗面条,想去找齐玉儿聊聊天,希望用她的快乐来彻底冲淡我的郁闷。
这时,陆成伦又来了。这回郭民生没跟来,但他却带来了两个手下,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一个是光头,手腕上戴了条粗手链,一看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善类。
陆成伦还是像上次那样装优雅,不动声色地喝着我给他倒的茶水,两个保镖样的人站在他左右。我一看这架势,马上想到了上次我对他的那种不好的感觉,我在心里揣摩了一下,他要干什么,可是他的不动声色让我猜测不出他的目的。
我问:“陆先生,你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见识我领教了,我以为你真是大师,却原来也是挂羊头卖狗肉,徒有虚名。你上次让我放弃那块地还记得吗?那块地,因为我的退出,我的对手很轻松地拿到了,屁事没有,别说开发了,一转手就可以赚一千多万。什么圈套,什么阴谋,我看是你存心害我破财,周大师,你说这事怎么了结?”陆成伦呷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说。
我说:“我只是给你占卜,怎么做生意是你的事,要不是看你是郭民生的朋友,我也不会说那些肺腑之言,卦没有错,至于错在哪我就不清楚了。”
“周大师,我问你,你说过‘劝你放弃’的话吗?说过‘要是做了,有牢狱之灾’的话吗?”
“我是说过,但那是根据卦象现出的信息对你的提醒,完全是出于好心,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你收了我的钱却要害我,这世上怕是没这么便宜的事吧。你劝我放弃,我放弃了,不说那块地纯利可以赚多少了,可是我先期投的那一百万算是白扔了吧,这笔账怎么算?”
“癌症病人明知自己会死的,求大夫开药方,吃了药,可还是死了,这难道也要大夫抵命吗?”我反问。
“那倒不必,可是你明知那块地没什么风险,故意设局害我。是你要我死,你说我会放过你吗?”陆成伦把茶杯顿在桌子上说。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们连认识都不认识,怎么会设局害你?”我一头雾水。
“周大师真会装呀,那我请问,孙发财你熟悉吗?”
“认识。”
“不只是认识吧,你和孙发财关系好像还很不一般,那块地就是他拿去的你该清楚吧。一面拿《易经》吓我,劝我放弃,一面让他坐收渔利,你敢说你们没什么阴谋吗?”
这哪跟哪啊,我和孙发财势如水火,我也压根不知道什么地的事,他扯上孙发财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和他理论下去没什么意思,说:“我和孙发财只是认识,没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也是仇人。我也不懂你们什么土地灶爷的事,我只是一个算命的,你要觉得我的卦有误,可以把那天的卦找别人鉴定一下,我断错了,双倍奉还卦金。”
“双倍?呵呵,你错了,我要的是一百万,你要赔我一百万才行。”陆成伦轻蔑一笑说。
一百万?我也笑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痴心妄想的人,敲诈的手段也太低劣了吧,我要是有一百万还会陪你玩?
“好啊,你找所有懂《易经》的人鉴定完了再说吧。”我下了逐客令。
“鉴定?不用,就凭你说过让我放弃这句话就够了,我不管卦不卦的事,我只知道你让我丢掉一桩上千万的大生意,而你的朋友孙发财却赚到了,凭这点,你就得赔我。”陆成伦不急不恼地说。
那个刀疤脸俯身向我:“挡什么路,别挡人的财路,你害我老大赚不到钱,我们的红包也跟着小了,不拿一百万来别怪老子手黑。给你一周的时间,否则,我到你老家把你老妈接来,我替你养着!”
陆成伦阴笑:“周大师,别和我耍花枪啊,你老家是某省某市某村对不对?你爹叫周世同,你妈叫高小慧,对不对?”
我涨红了脸,骂道:“王八蛋,你要敢打我家人的主意,爷跟你们拼了!”说着要站起来去厨房摸刀,那个刀疤脸摁住我:“小子,你拿什么拼,你也不打听打听,陆爷在大都市是干什么的,弄死你跟弄死只蚂蚁没什么两样,好好准备吧,一星期后我们来取钱。”
陆成伦他们走后我才渐渐冷静下来,把这事仔细推敲了一遍,不由疑窦丛生。几个疑点一一浮现出来:一是陆成伦这个人来历不明,或者说根本就是心怀不轨。二是如果陆成伦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在做房地产生意,也没人设圈套害他,可为什么那天会出现一个大凶卦?是《易经》的信息出现了偏差?我在大都也混了三年多了,为人看风水占卜不计其数,还从没出现过这样南辕北辙、混淆黑白的事。三是他提到了孙发财,他说我和孙是朋友,这事有些莫名其妙,如果他真的清楚我的底细话,不会不知道我和孙发财的恩怨,何必还拿孙发财说事?四是陆成伦知道我没有一百万,还要我一个星期拿出一百万来,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被这四个谜团困扰,在房间里不停地转着圈子,越想越觉得蹊跷,也越理不出头绪。猛然间,我想到了郭民生,于是马上出门往学校打了个电话。还好,郭民生正在寝室。
我问:“陆成伦到底是什么人?”
“就是房地产商人啊?怎么啦?”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是通过一个老乡认识的,天一,你问这个干什么?是不是你算命之前都要先打听人家的底细?”
我知道有一些所谓的相术大师,通过掮客揽生意,先让掮客收集客人的基本情况,然后再把客人带来,这样确保每一卦都万无一失,时间久了就把自己炒作成了大师,有了威望,身价也就抬高了。郭民生把我也想成了那种人了。
我说:“我不是要打听他的底细,我想问你那块地他拿没拿下来?”
“没拿呀,你不让他做那生意,他就没做,我听说让一个姓孙的拿去啦。”听郭民生的口气,好像他和陆成伦很熟。
郭民生的回答像是在背台词,和陆成伦的话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出入,越是这样,越是让我感到这里面有阴谋。
我从郭民生嘴里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也没问出来,而陆成伦的神秘感又增加了几分。我回到家里找出那天陆成伦摇出的卦,复盘之后,仍然没有任何漏洞。卦没错,是陆成伦的贪欲让他在借题发挥,或者是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向我要一百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定是有其他用意在里头。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招。
被陆成伦一闹腾,我又心烦意乱起来,捧了一本书,和衣躺在床上,想调整一下心情。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心里去,头却慢慢沉起来。
这时防盗门咣当一声开了,阿娇从外面走进来,一言不发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地都装进了她带来的一个大旅行包里。我问:“娇,你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我要走了,谢谢这几年你对我的照顾。我把户口落在大都了,我不回老家那个穷县城了,天哪,你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哦。”阿娇说着上来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转身要走。
我抱住她不松手,哭得一塌糊涂:“阿娇,你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阿娇皱着眉头挣脱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防盗门咣当一声又关上。我焦急地大叫:“阿娇!”去追她,却听到稀里哗啦有什么东西碎了。睁开眼,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被我扫到了地上。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梦,摸摸脸上,湿湿的,全是泪水。
我不由得好笑,心里说,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梦。
突然一阵清脆的“滴滴”声从BP机里传出,我漫不经心地拿起来看,是阿娇发来的一条信息:天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户口的事和工作的问题解决了,我可以留在大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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