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幕如墨,大雪纷飞。
上京城,星罗棋布的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雪落无声,一地银霜。
马蹄声乍起,所过之处雪泥四溅。
魏萦骑马疾驰在漫天飞雪中,冷冽的风将她脸上的血迹凝成了冰,刺的她脸颊生疼。
身后依稀传出马蹄声,魏萦在颠簸的马背上回头,仓惶的瞳眸中倒映出火光——手持火把的人影正快速朝她追来,渐渐逼近。
余光中,长街两侧的高低屋顶上,几个黑衣人飞檐走壁,渐成夹围之势。
魏萦心中一惊,瞅准前面一处暗巷,突然勒转马头拐了进去!
七拐八拐后,行至一处断壁缺口前,她纵马跃墙而出——大理寺的朱漆大门近在眼前!
“咻——”
破空之声陡然传来,身下的枣红马嘶鸣一声,瞬间失蹄跪倒。
魏萦毫无防备的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跌落在地。
她痛呼一声,连忙挣扎着爬起身,却为时已晚,身后那群人已追赶而至。
隔着雪幕,双方对峙。
为首之人白皙俊美,紫衣玉带,额头被胡乱包扎了一下,隐隐透着血迹。
“萦萦,跟我回去。”
裴琅骑在马上,朝魏萦伸出手,“我不怪你伤了我,只要你肯跟我回去,你就还是我的妻。”
“呵呵呵……”魏萦仰天长笑,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滑稽的事。
“跟你回去?再像囚犯一样被关起来么?”
“事到如今,何必再演戏呢,裴尚书。”她声音幽幽,目中的恨意像是头顶的黑夜一般浓的化不开。
“拿我魏家换来的乌纱帽,沉吗?”
“萦萦,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裴琅急声辩解,“国公爷和世子谋反进了大理寺狱,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谁都没法插手!我把你关起来,是怕你为了救魏家冲动行事,把自己也搭进去啊!”
魏萦讥讽一笑,从衣襟中掏出紫晶竹纹印章和一沓书信。
“那你告诉我,我叔父魏国公的私印,为什么会在你的书房?”
“密室里堆着的那些金锭,是不是我二哥弄丢的军饷?”
“那封陷害叔父和大哥谋反的家书,是不是你伪造的!”
裴琅垂下眼眸,抿唇不语,等同默认。
魏萦瞪着他,泪珠无声滑落。
“裴琅,我魏萦何曾有哪里对不住你!魏国公府又有哪里对不住你!”
“为何要恩将仇报,陷我魏家于万劫不复之地!”她双目犹如喷火,声音陡然凄厉起来。
“你对我,全是假的!全是阴谋!”她攥紧了拳头,恨地浑身颤抖,“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这一天!是不是!”
“你求娶我,不过是听命行事!因为你背后的主子,二皇子,想要我魏家的兵权!所以就把你安插到我身边!有了魏国公府女婿的身份,才方便你们耍那些阴谋阳谋!”
“裴琅,你就是二皇子的一条狗!是我错爱了你这畜生!才害了魏家!”魏萦悲怒交加,声嘶力竭冲裴琅吼。
裴琅瞳孔一缩,唇线紧抿,翻身下马,一步步朝她伸出手,极力按捺心中的焦躁,尽量让声音如往常一般温柔。
“萦萦,不要胡闹了,听话,跟我回家。你是我裴家妇,若我获罪,你也会被株连。”
“我堂堂义宁县主,若想和离,还是什么难事不成?”魏萦红着眼眶,眸中含着狠绝的恨意,“如今一切证据在我手里,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我等着看你和你主子的下场!”
语毕,她遽然转身,三两步跑上台阶,扣响大理寺的朱门铜环!
“魏国公府实属被人诬陷!快快开门!”
“魏国公府……”
胸口陡然一痛,一只冷箭从后穿胸而出!
魏萦身子骤然一震,顺着朱漆门缓缓滑坐在地,雪白的衣襟被血渐渐洇开,像一朵红艳的芍药缓缓绽放。
“混账!住手!”裴琅目眦尽裂的怒吼,一把抓住黑衣人头领的前襟,“谁让你们射箭的!”
黑衣人头领给他的回答,就是一把捅进他身体的利剑。
裴琅一脸不可置信,捂着腹部踉跄倒地,鲜血从他指缝中不断涌出。
“二皇子吩咐,若事情败露,一个不留。”黑衣人头领冷笑,“裴大人,对不住了。”
一道寒光闪过,裴琅胸口又多了一个血洞,彻底断了气。
“去把证据拿回来。”黑衣人头领吩咐。
话音刚落,只听得“吱嘎嘎嘎”,大理寺沉重的朱门缓缓而开!
“撤!”头领一声令下,众黑衣人作鸟兽散。
魏萦躺在大理寺门口,像一条濒临窒息的鱼儿一样翕合着嘴巴,每一口呼吸都让她疼得颤抖。
突然,她被人抱起,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醇厚馥郁的迦南香气息萦绕鼻端,和她手腕上那串迦南香手串气味十分相似。
她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紫衣。
魏萦用最后一丝力气,掏出衣襟里的那些证据。
眼皮似有千斤重,意识模糊前,她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脸上,有人缓缓摘去了她一直戴在腕上的迦南香手串……
“不要摘!”
魏萦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大口大口的喘气,泛冷的窒息剧痛渐渐淡去。
她抬手抚上胸口,那里并没有破胸而出的箭,只有剧烈跳动的温热触感。
居然没死?
她又下意识看向手腕,细白柔嫩的手腕上并没有迦南香手串,取而代之的是副血玉镯子。
怎么回事?
她环顾四周,轩窗开敞,帷幔轻遮,熏香袅袅,铜盆里放着净手的清水和皂角,旁边的小匣子里是堵鼻子用的干枣。
这里又是哪里?
她低头看看自己坐着的锦垫马桶——哦,她在净房。
且浑身酒气。
魏萦皱了皱眉,自她嫁给裴琅后,被他勒令不许喝酒,便再没碰过酒。
这又是哪一出?
“县主?县主?”有声音隔着门叫她。
“这都半个时辰了,不会醉倒里面了吧?”门外人小声嘀咕,仿佛在和另一个人商量,“要不把门撞开吧?”
魏萦眼中发涩,是她的贴身侍女飞霜!
可她不是早就死了么?
她迟疑着整理好衣裙,起身开门。
门突然打开,外面的鹅蛋脸侍女立刻转忧为喜:“婢子还以为县主醉倒睡着了呢!差点就让流风撞门了!”
瘦长脸的侍女抱剑而立,穿一身青色窄袖武服,面无表情地对她行礼。
魏萦有些茫然。流风和飞霜都因救她而死,为何如今都在这里?
“如今是什么日子?这是哪里?”她捉着飞霜的手问。
主子这是醉糊涂了么?飞霜一脸讶然。
“今日……今日是立秋啊,这是晋国公府上,咱们不是应邀来参加赏秋宴的么?您刚才不是输了飞花令,喝了许多酒么……”飞霜吞吞吐吐说道。
魏萦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想起,这是她十四岁时候的事。
赏秋宴上她接不上飞花令,被罚的酩酊大醉,更衣回去,却听到那些人背地里嘲笑她是草包,怒不可遏,不管不顾冲上去要打人。
之后,她便被冠上“草包县主”、“性情暴躁”、“野蛮彪悍”的名声。
从此之后,但凡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这些坏名声便会被人重新翻出来,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断断续续再没停过。
流言传的最凶的一次,就是她与裴琅私下定情之时。不知何人把他们定情的诗笺泄露了出去,成了街头巷尾的艳闻,被市井百姓指指点点,当成笑话看。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硬是要下嫁给出身寒门的裴琅,还顶撞持反对意见的叔父,说道:“反正我名声不好,也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会娶我。叔父为何不让我嫁给心仪之人?”
魏国公被她气的连连叹气。
她最终是如愿以偿了,却连累叔父婶婶背上了苛待孤女的恶名。
父亲战死后,是叔父婶婶把她们兄妹三人抚养长大,她却被情爱蒙蔽双眼,伤了叔父的心,更是连累全家人入狱!
何其愚蠢!何其窝囊!
前世,她的一切悲剧,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魏萦目中似乎有火苗跳动。重活一世,她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
“主子,刚才婢子听见,她们在议论主子呢!说主子……更衣是借口,接不上飞花令才是真的。还说……总之太气人了!”飞霜气愤说道。
果然和前世一样,魏萦冷冷一笑。
“无妨,随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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