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严于律治,凡为官者贪墨,超千两以上者,抄没家产,摘除官衔,枭首示众,若过万两,则于府衙门前的剥皮场行剥皮酷刑。
不过后来这道刑罚过于严苛,而被景顺帝废除,只保留了刑场内的上百张人皮予以警戒百官。
梁恒孙遐并赵勃和汴州的牵扯的官吏数十人,在确凿的证据之下,经由三司定刑结案,景顺帝红笔一批,于六月初将在剥皮场问斩。
杨敖之流在梁恒保存的证据下,主动请辞去指挥使的官职,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服罪,反而为了自证清白三次上书请求景顺帝严查此案。
杨敖能坐上北镇抚司指挥使的位置,没点手段是不行的,尤其是杨敖的父亲,曾救过先帝,甚至得了块免死金牌。
因着这层救主的关系,再加上他三次上书请求翻案,景顺帝念旧情,将案子暂缓。
这一查便得了个令人始料不及的结果。
那些古玩字画珍宝金银,虽都经由梁恒之手赠与杨敖,可接手人却不是杨敖,这便有了后来杨敖所言的“当日荥州之行,水利通判等人多番行贿,他严词拒绝,再至构陷污蔑”一说。
但一箱箱的物件确实进了杨府,阖宅彻查,揪出来当初背着杨敖与梁恒孙遐私相授受的杨家长子杨佑之。
事情陡然急转直下,变成了这位大公子仗着父亲的威势在外作威作福,更巧的是,其人于一年前便因在太学烧了何祭酒的书台而退学,退学之后,便被杨敖驱逐至扬州。
扬州那样的富庶升平之处,杨佑之便如鱼得水,不到一年的时间混的风生水起,甚至为几名瘦马赎身带到了本应“闭门思过”的宅院里,过起了歌舞不断的奢靡日子。
不过这些种种也都是市井所传,真正的原委如何,也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
杨敖因教子无方导致祸乱朝纲,六科本就对锦衣卫忌惮颇多,自然联名弹劾,可景顺帝却犹豫了,惩治的折子一直未能盖印。
朝臣与皇子都在揣测皇帝踟蹰的原因。
太子身边养了几名出谋划策的幕僚,其中早些年便崭露头角的要数周昌,此人面白短须,清瘦如松,一双眼带着精光。
四皇子陷害太子劫掠宋谢之女时,便是周昌献计,太子方免于重罚。
太子得益于周昌,事事都要与他商议。
周昌则依附于权势,自然尽心竭力,唯皇权马首是瞻。
“殿下不妨顺着陛下,如今的北镇抚司是唯一可与东厂互相掣肘制衡的存在,尤其是杨敖在东厂眼里那便是一根刺,拔之而后快,若是杨敖掉下来,阉人得势,这不是陛下希望看到的局面,此前锦衣卫在养心殿前杖毙了几个太监,司礼监那边虽然没动静,可探子来报,司礼监的陈海符可是借故连砸了好几个茶杯,殿下想来不知,那几个太监曾经是御马监调过去的,陈秉笔当年可是在御马监任过职的,”周昌说完,太子恍然大悟。
锦衣卫这是打了司礼监的脸了。
还堂而皇之的在养心殿前,陈海符那样心气高的大太监,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是以这次杨敖出事,六科有人喜上眉梢,暗中翻出杨敖旧错进行弹劾。
这难保不是陈海符的手笔。
“可是,万一父王迁怒于本宫,如何善后,”太子并不敢跨出这一步。
周昌以为太子缺少魄力,便游说道:“陛下最看中殿下的当即则断,若在此事上,殿下与六部六科有不同的看法,甚至与君王不谋而合,便是为君王解忧。您再带着曹家的女儿进宫为陛下娘娘尽些孝道,何愁不得圣心。”
太子颔首,亲自倒了茶奉给周昌:“多谢周先生,本宫这就进宫。”
曹达早于月前回了江南,现下曹荥和永宁侯夫人留在上京,水灾中,曹家又是捐款又是捐粮,可谓是赚足了好话,若能趁早将这门亲事定下来,等于江南那边大片的商业版图都要纳入太子的囊中。
这样想着,太子忙唤人去接曹荥,他换了冠服前往乾清宫。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有人抱着审时度势心境。
国子监的绳愆厅内,鸦青色素面刻丝直裰的儒雅男子一脸端肃,双手将一轴竹青卷筒递给坐在交椅内的何汝元。
“老师,学生拙作,请老师指点,”二皇子素来喜好做文章,只可惜身边满是吹捧,拿给裴鹤铭,他倒是能看两眼,最后送来几个字“无病痛吟”。
何汝元接过来,随后转首看他。
“老夫无法评断,”何汝元花甲之年,看过多少华丽辞藻堆砌的文章,有卖弄学问有借机讥讽时政,更有些大胆的会抨击贪官,二皇子的这篇看似是吟风弄月,实际拆解开来便是杨敖之流。
“老师觉得这世上作恶多端的人,该不该受到律法的制裁?”
“为恶者,当受裁夺。”
二皇子却笑笑,“恐怕有点难,我做老师的学生多年,现在仍然觉得能做老师的学生是件非常幸运的事,因为老师您希望大昭是个健康强盛的国家,而不是需要依靠一些腐肉来支撑。”
何汝元望着他,良久又听到二皇子轻叹口气:“高官厚禄最让人心动,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蝇营狗苟,残害无辜,自大昭建国,屡禁不止,我也不知老师口中的天下大道清河人间,何时才能到来。”
何汝元一怔,抬手捋了下花白胡须,从这几句话中听出几分无奈。
他自己何尝不知,杨敖之流是个转折点,若是陛下严惩便好,若是轻拿轻放,只怕要寒了不少文人学子的心。
寒门学子饱读诗书,期拨乱反正,结果最后颓然发现,最大的反,就是顺应时势,而不是妄图以蜉蝣力量撼动大树。
何汝元不言语,反而道:“六堂正在上课,殿下可要去看一看?”
二皇子笑着起身,与何汝元一道跨出门槛,远远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好似旷野内蓬勃生长的幼树,也许以后这股新鲜的血液会注入大昭朝纲内。
国子监的六堂新考入了不少学生,其中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便是裴家那个年仅十二岁的裴邵离,此子聪明好学,竟将前朝百年前的史册尽数看了个遍。
裴邵离之前在彭城参加过乡试,五月初时参与国子监每季度的考试,一举入选。
二皇子站在廊下,隔窗看着堂内认真研学的裴邵离,笑道:“老师看他是不是像某?”
何止是神情像,连最初的那股子好学劲都相似。
“子容与你,都是本堂里最出色的学生,这孩子是裴家的,倒是有几分拼搏的血性,以后也会是国之栋梁。”
“老师,我想去您的稷书学院看看。”
何汝元乃国子监酒祭,是大昭颇具盛名的思想家,何学派的创始人,儒学大家,受先帝与陛下的器重。
每次朝廷政策变动,何祭酒必然是以一支笔杆默默的推行。
何汝元非但在市坊开设学院,还在许多贫困地区不收取半分束脩授道解惑,招的先生也都是一群热血学子,为大昭培养了许多有志之士。
其中位于扬州徐州等处的学院牌匾更是由先帝亲自提笔而写。
放眼整个大昭,除了何汝元还未有谁能如此不求回报的做到这番地步。
一阵树影晃动,崇志堂外清风徐徐,初夏的闷热顷刻间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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