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县城,距离京城千余里,一头毛驴,一个老者,戴着斗笠,带着一个孙儿。
此时秋风凛冽,只穿着布衣,站在旷野,身后跟着的是一群朴素的匠人百姓。
“学堂就选在此地吧,子敬你看如何?”王庭坚指着眼前的一片旷野,问道。
王子敬点了点头,经过了大半年的风吹日晒,原本细皮嫩肉的王子敬,脸庞变得有些黝黑了。
“此地空旷,西边临水,东边有树荫,距离村落并不远,正好坐落附近几个村落与清远县城的中间位置,便于运输建材,甚至可以东边就地取材,又不占农田和官道,位置正好。”
王子敬经历了大半年的实地探访,说话也改了风格,不在那么文绉绉的,俨然不再是个书生。
“好,来,监工。”
王庭坚招手找来监工,道:“你持老夫手书,到县令那去让他拨款,然后写折子上报朝廷,让朝廷报销款项。”
“是,王大人!”
王庭坚笑了笑,道:“放心,在建成之前,我都会在此等候,等待朝廷的落实,每一笔款项我都会亲自过目,自会确保每一文钱都用在建造学堂之上。”
监工由衷的佩服弯腰行礼道:“王大人圣明!有您在,真是清远县百姓之福啊!”
王庭坚呵呵笑道:“不要拍马溜须,做好你该做的事。”
“是,大人。”
王庭坚回身对自家孙子道:“可以传书回京,让国子监派遣先生过来了。”
“是,爷爷。”
王子敬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道:“爷爷,陛下多次谴人追来,说想让您回京颐养天年,孙儿觉得爷爷或可答应,孙儿跟随爷爷这大半年四处奔走,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也领悟了不少,孙儿自认可以独当一面,视察各地民情,督办平民学府的事,孙儿便可一力为之。”
王庭坚似笑非笑的看着王子敬,道:“这是你自己想说的话,还是陛下谴来的使者教你说的话?”
王子敬略微有些黝黑的脸不住的红了:“什么都躲不过爷爷的眼,这些话确实是司礼监的公公教孙儿说的,但是这也是孙儿的肺腑之言,爷爷毕竟年事已高,虽说身子骨依旧硬朗,但是这大半年的风吹日晒,颠簸之苦,也过于催人体魄,孙儿于心不忍啊。”
王庭坚轻轻的摇摇头,并没有责怪王子敬,而是说道:“我答应了江风那少年,要有教无类,教化天下!江风十六岁少年身,都可以两手空空,出使周国,浑然不惧,我只是在姜国之内,不过是一些肌肤之苦,又有何惧哉?他只是十六岁少年身啊……”
王庭坚扯了扯毛驴,道:“不过这天寒地冻的,确实冷了不少,不知道在寒冬来临之际,能不能将一府道的学府修建完毕。”
“肯定能,爷爷花了那么多时间实地探查,早就拟定好了基本章程,剩下的事情不过是督工罢了,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是了,何必需要爷爷亲自盯着?”
王子敬赶忙将笔墨收好放在毛驴驮着的布袋里,上前搀扶着自家爷爷。
“呵呵……”王庭坚笑了笑,略过了这个话题,并不想在此事上多做解释。
“回去后我让人给爷爷烧水,爷爷沐浴后就休息吧。”
王庭坚摇摇头道:“我得给陛下写奏报。”
“爷爷可以统一奏报,没有必要每到一地事事奏报,爷爷的奏报还得经过凌烟阁,经由谢相之手,再说了,陛下未必有时间看爷爷的奏报。”
王庭坚笑呵呵的说道:“为官之道,要兢兢业业,不能偷奸耍滑,外派臣子奏报本就是律例规定,陛下看不看,为人臣子的不能腹诽,也不能妄议,但奏报还是得写。”
“孙儿知道了,谨记爷爷教诲,那就请爷爷让孙儿代为执笔吧。”
“好,好……”
王子敬有些心疼,但他并未点破自家爷爷已经致仕,并不是朝中之臣,若是他把这话说出口,只怕要引得一阵斥责了。
王庭坚忽地又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是巡游各地,但所闻所见,民情依旧苦楚,不禁动容,不少地方秋收萧条,遍地萧索,今年的寒冬到来之际,不知又有多少地方遭灾了,这些事也得写于奏报里,奏与陛下知才是。”
王子敬点了点头,有些忧虑,但是又不敢说话。
官办平民学府之事,本来就受到多方阻挠,虽然皇帝陛下力排众议,但是民间依旧阻力重重,这阻力来自于哪里,王子敬本来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来自于世家门阀与士大夫阶层。
他们同仇敌忾,联合起来做出阳奉阴违的对抗。
王子敬也明白自家爷爷为什么事事亲力亲为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民间的世家阳奉阴违的在阻挠平民学府的推行。
而即便是王庭坚这位声名在外,门生遍天下的大儒,亲自下访民间,依旧遭受了不少阻力与非议。
不过好在,明面上他们不敢对王庭坚做什么,也不敢违抗王庭坚的命令,但是暗地里的小动作自然不会少了的。
然而如今王庭坚又要在奏报上撰写民间疾苦,只怕,朝中反对自家爷爷的声音只会更加剧烈!
而民间那些只会躲在阴影里幕后黑手们,也会更加不遗余力的阻挠自家爷爷吧。
王子敬看得很明白,他已经不是那个京城里只会吟诗作对,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了。
他这大半年,成长得飞快。
王子敬也知道王庭坚很清楚自己的境遇,但是爷爷还是这样做了,那就说明了他内心是如何之坚定。
王子敬只能悠悠叹气,此时他不禁想着,若是江风在此,遇到这些,又该如何应对呢?
王庭坚爷孙俩走在山野小道上,道路很不好走,坑坑洼洼,还有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的石头,驴走得都很慢,更别提人了。
这个时候,迎面走来一辆车驾,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走得相当慢。
驾车的车夫手法很娴熟,但是架不住这破路难走,所以走得也很慢,谨小慎微的尽可能平稳车驾,让车驾里的贵人能坐得更舒服些,也害怕车驾里的贵人发怒,让自己没有好果子吃。
马车不算太豪华,但是有点大,做三四个人是不成问题的,相对于这条又狭又烂的路来说,简直毫不相配。
王庭坚见状,与自家孙子拉扯着毛驴站在路旁,让对方先行通过。
王子敬有些不忿,他们为什么要让这车驾?他爷爷是什么身份,这车驾的主人又是什么身份?
但是王庭坚神色无恙,平静如水,仿佛身上功名已经抛之身后,对这种尊卑礼节并不在意。
王子敬见状,也不能说什么,但是脸色却不好看就是。
二者错肩而过时,车驾里伸出一只白净如葱白的手,手指纤细若葱段,让人一眼看去,便先入为主的觉得这手的主人必然是个好看的璧人。
那手上握着一把折扇,折扇轻轻敲在了车夫的肩上。
车夫赶忙停在了路中央,王子敬见状顿时脸色更加难看,这马车横在了路中央不走了,堵着前后都没法走了。
这明摆着是逼他们走出这小路,走进那泥漟漟的路外头。
这秋深里还下了几场雨,这路虽然难走,好歹是有石子铺路,路外头的土地全是烂泥,一脚踩下去,能陷下去好几寸,再抬脚就会带起一脚的烂泥!
泥水还会渗近鞋子里,又湿又冷,难受至极,更何况自家爷爷年事已高,更加不能受潮凉之苦!
这车驾肯定是清远县里那些豪强劣绅派来刁难他们的!
正当王子敬要生气怒叱的时候,车驾的门帘被掀开,车上的人下来了。
王庭坚预想过无数次再与这玉少年见面的场景,却不曾想会是在这里,在这湿冷潮糊的乡野小路上。
江风也不在意脚下的烂泥,走下了车驾,抬手作揖道:“王老,子敬兄,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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