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天上只有寥寥几粒星子,在一弯月亮边上微弱地闪烁着光芒。
月色清凉如水,流泻了一地。
没有灯,但借着月光,何清沅也能看清路。
虽然何婆子就住在这里看园子,但因为何清沅不常回来,对园子里的路不大熟悉,她没敢走远。好在这一带就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活水,何清沅沿着这水流走过,看着水流一路穿过假山石,汇入不远处的湖泊。
湖边青石砌岸,湖边的柳树垂下无数碧绿的丝绦,在风中微微荡开。远处还能看到建在水上的尖角亭子。
何清沅看了一下离亭子的距离有点远,便没有走过去,而是随便在岸边找了块大石头,拿帕子擦干净后这才坐了下来。
因为是重午,白日里管园子的婆子们才用了草药熏过一回,所以没什么蚊虫叮咬。晚风从水面上掠过,迎面吹来,说不出的清凉宜人。身旁长长的柳丝随风一荡一荡的,勾起了何清沅好玩的心思。
还是温清沅的时候,虽然她看上去循规蹈矩,礼节上几乎挑不出错处,和寻常贵女没什么区别。不过家里人都清楚,她可没表面上那么知书达礼。相反,因为大夫早早地就说她活不长的缘故,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怀有极大的热情。尤其小的时候,看到鸟想捉,看到树想爬,看到叶子想吹,用母亲的话来说,活像个皮猴子投错了胎,没有半点正经姑娘的样子。后来在母亲的严加看管下,她这才收敛了不少。
何清沅伸手摘下两三片柳叶,含在唇边试图把它吹响。
但她试了几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懊丧地把叶子丢在了一边。
她索性静下心来,开始思考重生以来听说的事情。
宣平帝自幼体弱多病,好不容易到隆庆帝去了,稀里糊涂地战胜了两个虎视眈眈的兄弟,登上了皇位,却不再是先前那个仁和淳厚的太子。
隆庆帝去世前后那些年,先太子看遍了人情冷暖,整个人性情大变。
他上位后,记恨当年在他失势后落井下石的一些官员权贵。在位不到两年,把朝堂上原本的大半官员贬官、罢黜、流放,提拔了一大批年轻才俊,弄得当年的京城人人自危。全家流放的远远不止永宁侯府一家。
宣平帝做太子失势之时,一度众叛亲离,身边只有一个曾经亲自教导过他的太傅仍尽心尽力地为他谋划奔走。他一朝即位后,立即下诏书奉孙太傅为帝师,连带着孙太傅的门生都为之水涨船高。
而沈端砚,正是孙太傅最后一位关门弟子。
他身为孙太傅的弟子,跟着老师一起平步青云。先是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调往刑部掌权,随后又一路升官,晋升的速度令人眼红。有人预言他不满四十就能入阁,但还是小看了这位气运滔天的官场新秀。
正当宣平帝把朝堂上的人换了个干净,要大刀阔斧地改革朝政时,年迈的孙太傅感染风寒,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宣平帝一生视孙太傅为师为友,听到此事后为之大恸。他的身体一向不好,没过多久也染病在床。临终前,宣平帝将年仅十一岁的太子托付给四位顾命大臣,其中一位就是只有二十六岁的沈端砚。
新皇登基的那天,沈端砚一手持先帝遗诏,一手携着年幼的太子步步走上玉阶之上,亲眼看着小皇帝站在了最高处。他也顺理成章地一跃成为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
人的际遇真是这世上最翻覆无情的东西。看看沈端砚,再想想如今已经不知散落到何方的家人,何清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当年她在狱中病亡,很多事情都稀里糊涂地不清楚。
重生后她再想打听永宁侯府有关的事情,但时间已经过了五年,她所处的阶层又都是一些下人,很难探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沈家根基太浅,家里的仆役下人多是几年前从外边买来的,对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知之甚少。更何况宣平帝在位那两年,京城局势风云变动,不知多少权贵家落马。
她重生后不敢张扬,只能假装不经意地问过一些人,最终只知道当初家人被发配到了西北,具体被流放到哪里,如今的状况如何却一概不知。
边地苦寒,不知爹娘身子可否康健,家中兄弟姊妹可曾嫁娶。昔日在朝中的故旧们有没有暗地里施以援手。
何清沅叹了口气,这些不是她眼下该想的事。
她只有及早摆脱眼前的处境,才有可能想办法继续探听消息。
她如今身负一副好容貌,却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小丫鬟,没有半分自保之力,只怕日后早晚会给她招来祸端。
沈府虽然人口简单,主子宽厚,但到底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
和封家娘子学做菜这件事是何清沅重生后就深思熟虑过的。
边疆路远,她将来若要去那边寻找前世亲人的下落,自然少不了银钱,多一门手艺多一门活路。即便她去不了,日后也可以先在京城里卖点吃食,一边做点小本买卖,一边打听消息。
当然,何清沅也知道,虽然想法很好,可真要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京城大,居不易。她前生只是个养在深闺里的病秧子,想要好好活下去,必须要竭尽全力才行。
何清沅正在想着,突然远处一阵乐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乐音显然是用柳叶吹出来的,何清沅前生听过,一辨别出来,眼神立即就亮了。她下意识抓着柳条站了起来,顺着可能是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过去。
那乐音起初平静舒缓悠扬,犹如月下清泉,淙淙从竹林间流过,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动人。只是那声音中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惘然,随着主人情绪的流淌,逐渐转为幽咽低回,凄婉怅然,可能是那人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不过那乐声并没有低落太久,很快又重新恢复为清亮高亢的乐音,犹如一只鸟振翅而飞,盘旋着飞上云端,直入九霄。那曲调,越转越高,越高越清亮,犹如仙人起舞弄清影,在空旷的琼台楼阁中独自翩跹。虽然那乐声极其清绝,但其中的孤寂之意让人心中愀然。
很快,曲终音散。
何清沅怔怔地站在原地,抬手拭去眼角隐约的泪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再看向亭子那边的眼神有些复杂。
虽然有心结识对方,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先回去比较好。
何清沅活动了一下手脚,拂开遮挡在前方的垂柳,准备回去了。
她刚转过一个拐角,只见一个黑影拦在了路中间,压低了声音道:
“这位姑娘,夜深了,请去亭子那边。”
何清沅心底一沉,知道这件事无法善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了回去。
果然,亭中有一人长身玉立,一手持壶,似是正在对月酌饮。
这位首辅大人怎么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花园里来了?
何清沅腹诽着,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道:
“见过大人。”
月色之下,沈端砚眉间有些郁气,意态萧索,和平日那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有些不同。
他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何清沅一眼。
他没问何清沅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跑到这边来,也没问其他的,而是问了一个何清沅怎么也没想到的问题:“你身上可有糖?”
何清沅愣了。
她心里很快涌上一股奇怪啼笑皆非的错愕感,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小荷包:“您想吃什么糖?我这里只有松子糖、藕丝糖,不知道您想要哪种。”
见沈端砚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何清沅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都是一些很常见的糖,未必合大人的口味,还请大人勿怪。”
沈端砚没有接过那个小小的荷包,语气微含嘲讽道:“果真是准备周全。”
何清沅心里暗暗皱眉,手正要往回收,却被沈端砚一把死死地抓住手腕,怎么都甩不开。
这下何清沅真的有点恼了。
她强忍着把这位首辅大人一脚踹进湖里的冲动,立即松了手,小小的荷包掉入了沈端砚的掌心。
沈端砚漫不经心地拿过小荷包打开,不等何清沅和躲在暗中的人阻拦,就把里面的糖拈出来,转眼间就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
何清沅立即肃然起敬。
小荷包虽然看着不大,但她最清楚里面装了多少糖。
像她这种喜欢吃甜的人,都没办法一口气吃那么多,这位沈大人这般不要命的吃法,她还真是第一次见。他难道都不会觉得甜到发齁吗?
沈端砚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地把糖吃完后,随手把荷包扔进了水里。
荷包很轻,扔进去连水花都没有溅起,就这样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何清沅:“……”
真是够了。
吃了人家的糖,还扔了人家的荷包。
不过官大一级都能压死人,更何况她的卖身契还被捏在沈家人手里,何清沅只能低头假装没看到。
好在沈端砚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等他彻底走后,何清沅这才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她两世加起来,都很不喜欢和这种喜怒无常的人打交道。而且沈端砚的举止态度都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碍着了这位首辅大人的眼。
但是她转念一想,要是当初永宁侯府上有个丫鬟婆子整天肖想她哪位兄弟,恐怕早就被赶出府发卖了。
不行,明早得还得再叮嘱一遍,千万让何婆子管住了嘴,可不能再让她到处嚷嚷些有的没的了。
晚风一吹,何清沅因为气愤而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时间不早了,她该早些回去了。
何清沅正打算回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前方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俯身拾了起来,借着月光一看。
那是一条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长命缕,末端还坠了一颗小指大小的绿松石,在月光下折射出迷离柔和的光芒。
只是丝线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旧,不大像今年才编的。
何清沅眯起了眼,莫非是刚才那位大晚上发了疯的首辅大人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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