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一日和沈檀书将话说开了七分,得了她的应承,何清沅心中大定。
她要出府独立这件事沈檀书异常重视,还特意问过何清沅,要不要她让六安或者府中其他管事的人帮忙在外头打听一下。
何清沅只推辞说等她先去外面打听一圈,实在不行,回来再麻烦他们。
人情这种东西,总是要用在刀刃上的。
不过打听住处的事,一时半会也急不得。
京城里最近的天气越来越热,日头也毒辣,沈檀书这两天打算将小书斋里的书都清出去好好晒一晒,防止书册典籍受潮或者生蠹虫。
这首先就需要清点一遍小书斋里的书,拿着往年的册子一一对一遍。还有沈檀书今年新买的书。由于买的时候都是零零散散分了许多次买回来的,沈檀书当时急着看书,大丫鬟们要么偷懒,要么不敢插手小书房里的事情,所以这些新书都没有另外造册。
在清点书本的时候,何清沅翻看着过去几年的册子,发现里面的记录十分混乱。绝大多数书籍都是按照买的年份一本一本胡乱排的,根本没有好好排过顺序,导致沈檀书想找书时,时常要拉着一大帮子人翻箱倒柜。
在问过沈檀书的意思后,何清沅大笔一挥,决定了要重新将书分门别类一一归整好,然后装入编号不同的藤条箱子里放着,方便以后的查找。
这下可把鹊芝她们气得脸都青了。
原本这段日子,她们过得不甚舒坦。先是六安的警告,而后是何清沅重新归来,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非但没让她们意气消沉,反而更让以鹊芝为首的丫鬟们斗志昂扬。
沈檀书因为上次的事情,这段日子以来无论鹊芝怎么有心逢迎,都对她冷冷淡淡的。
她将何清沅叫去小书房外侍奉,起初鹊芝还没当回事。毕竟她们谁都不觉得去小书房伺候是件好差事,有哪个功夫还不如留在房里抹骨牌、翻花绳呢。若不是先前那次被六安撞见警告了,她们也不愿意往那边凑。
再说,何清沅以前还在姑娘身边时,也不是没在小书房外守过。依照沈檀书那个一看起书来就雷打不动的性子,何清沅就算再奸猾,也断然没有奉承讨好的机会。
谁成想,她这次才回去几天,就敢时常出入姑娘的书房里了。有一回锦雀偷偷去外边打探情况,还听见里面传来两个人的笑声。
先前燕草提醒过鹊芝,何清沅去了小厨房一趟,如今人更难对付了。她原本还以为只是这人的脸皮更厚,胡搅蛮缠的本领愈发厉害了,没想到她如今竟然这样会哄沈檀书。再假以时日,那还了得。
何清沅说要把那么多书重新登记造册,自然不可能就让她自己和沈檀书两个人来做。
这一下子,沈檀书房里的人都被调动了起来,再也不可能闲着了。
鹊芝她本来还想在何清沅面前摆大丫鬟的架子,但没两天就在何清沅绵里藏针的攻势下败下阵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其他人一起,被何清沅使唤来使唤去,而姑娘竟然就在一旁看着,任凭何清沅在那指手画脚。
要重新整理书籍,首先就要打开箱笼,把书都找出来。
除了小书房外,沈檀书还有专门一间屋子用来放书的。
于是,那些平日里娇花弱柳一般的丫鬟们不得不费了力气,把箱笼一个个打开,按照何清沅所说的,先按照往年的册子照着盘点,先确定去年之前的书册没有丢失遗漏,顺便还要翻看是否有书页受潮、粘连、虫蛀的现象,把这一部分书先捡出来造册。能修补的便修补,不能修补的,问过沈檀书后,再决定是否要补买。
既然要造册,少不了要写写画画这些事,鹊芝就先吃了个哑巴亏。何清沅特意找了两个字写得最清秀的来做这一项看起来还算清闲的工作,一个是燕草,另一个是绣雁,都是大丫鬟。底下的二等丫鬟们要么字写得歪歪扭扭,要么根本不会写字。至于鹊芝,她的字着实算不上好看,就被赶去做和那些低等丫鬟们一样的活计,把她羞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另一边,燕草也在叫苦不迭。
登册子看起来清闲,实际一天写下来,整条手臂都又酸又痛。但是旁边同样在登册子的何清沅一声不吭,沈檀书又坐在另一边看着,她也不敢抱怨。
等书大致梳理过一遍,再根据内容分别归整,鹊芝想吸取上一回的教训,抢着要当分配事务的人,却又碰了壁。
何清沅和沈檀书事先商量过了,将这些书按照经史子集大类先粗分一遍,然后每个大类下再分小类,什么诸子百家、天文地理、笔记杂谈的,再按照朝代年代一一排一遍。
真到编排起来,四个大丫鬟全都傻眼了。
按照这种排法,除了像沈檀书一样通晓各本书的内容,否则根本做不到。
鹊芝本来还想勉强试一试,结果没排几本就出了错,臊得她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与她形成对比的则是何清沅。
据她所知,何清沅虽然识文断字,但平日里也不是个读了多少书的。但是谁能想她有那样的本事,一本书在手里翻了两页,大致看一看作者名字、书名,或者看一看里面提到的年号,就能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这样一来,整整一间屋子里,只有何清沅和沈檀书两个人在飞快地念书,燕草、绣雁,连带着文鸳、鹊芝都不嫌弃她们字难看了,也要跟着一起写册子,余下的人里挑了两个口齿伶俐的,也帮忙唱册,其余人则负责装箱和搬书。
鹊芝终于做上了她觉得清闲的抄册子的活,不用和其余丫鬟一样蹲在地上拣书了。
在何扒皮的鞭策下,紧赶慢赶,总共五天的功夫,终于算是把这浩浩荡荡的大工程弄完了。众人还没来得及歇口气,马不停蹄地开始往外搬书,把书本一一摊开,晒在小书房外的空地上。
等眼看着最后一箱子书被人抬了出去,沈檀书这才嗓音微微沙哑道:“可算是忙完了,总算能松口气了。”说着,她整个人几乎都瘫倒在了座椅上。
何清沅人也累得够呛,正要给沈檀书和自己倒茶,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
“茶没了,我去小厨房给姑娘做点果子露吧。”
沈檀书听后摇了摇头:“罢了,不过是喝口水罢了,何必那么麻烦。这样吧,你去鹊芝那里取钥匙,开了橱子拿一瓶茉莉花露来,用冰后的水给我冲了便是。以后那把钥匙你先拿着,取用也方便。”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回想起先前那回在郡王妃那里听到的方子,又唤何清沅道:“对了,你让鹊芝她们取了香盒拿来,再去小厨房那里顺便取些鹅梨来,我这里要用。”
也就是这两日沈檀书和何清沅相处着,觉得她看得顺眼了些,这才放心交待她这些事。
换作是以前的何清沅,就算她再会讨好卖乖,沈檀书还真不敢把钥匙交给她。
何清沅闻弦歌而知雅意:“姑娘可是想调香?”
沈檀书嗯了一声:“先前听了个方子,想试一试。”
何清沅脑子转得快,很快就想到了沈檀书之前去过郡王府,想来她要做的是鹅梨香吧。
她没有多言,按照沈檀书所说的话去做了。
等到她从小厨房那边先拿了鹅梨过来,鹊芝、燕草还有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绣雁、文鸳也都过来了。编书造册这件事给了四个大丫鬟太大的冲击。她们四个人,平日里哪一个不自视甚高,如今却被一个曾经的二等丫鬟指使得团团转。
这次的事情让她们终于意识到牢牢抓住沈檀书的必要性。
只有抓住了沈檀书,她们在府里的地位才能稳固,想要对付何清沅也不过是抬抬嘴皮子的事情。所以,这会再面对沈檀书的事情,她们可要比以前上心多了。
见沈檀书来了调香的兴致,也顾不上歇口气的功夫,又围着她献殷勤。
鹊芝心想,编书的事情她只当是何清沅那个死丫头天赋异禀。但调香这等细致文雅的事情,想来她一个粗手粗脚的烧火丫头,应该是没办法和她们争了吧。
何清沅若是知道鹊芝心里那点小九九,定然要笑出声来。
实在不好意思,调香这种事,她还真会。
所谓鹅梨帐中香,其实就原料而言,并没有什么复杂之处。只是调配的过程略显繁琐了些,十分考验调香人的手法和耐心罢了。当年她跟阿韶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做出来,做好之后就随手丢在一边,发誓再也不碰这么麻烦的玩意了。
鹊芝那边忙着在沈檀书面前献媚,所以当看到那一碗茉莉露也没放在心上。
何清沅见沈檀书和大丫鬟正在忙着调香,一时顾不上她,便跟沈檀书打了声招呼,先去小厨房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
等何清沅再回来,就见主仆几人灰头土脸地坐在门外的回廊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说是灰头土脸,可能有些夸张了。不过一看几个人的神情就知道,她们显然是没有成功。
再一走近,何清沅就被一股刺鼻的香气顶得头晕,其间还夹杂着烟熏火燎的一股味道。
她忍不住嘴角微抽,知道的道那里面是刚调过香了,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里面走水了。
见何清沅回来了,沈檀书意兴阑珊地对鹊芝她们几个道:“好了,也忙活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也累了,回去早点休息吧。这里有清沅陪着我。”
文鸳、绣雁还好,鹊芝、燕草咬了咬牙,还是扭头走了。
罢了,时间还长,她们有的是机会慢慢斗!
等她们走后,沈檀书才开始跟何清沅大倒苦水。
末了,她有几分颓然:“算了,我本就不擅长做这个。”
她本就是贫寒出身,这等大家闺秀才常做的调香之事,本就不是她擅长的,她又何必在这里自讨没趣。
这么一想,沈檀书就释然多了:“要我说,何苦糟践这吃的呢,早知道做起来这样难,还不如把这些鹅梨都吃了呢。”
何清沅唇角微弯:“那我去替姑娘切几枚鹅梨出气?”
沈檀书笑了:“好。”
何清沅回过头去取了几枚品相好看的鹅梨旋去皮,切成晶莹如雪的小块,装满了一小碗,又在上面浇了冰乳酪,插了两根竹签子让沈檀书好拿着吃。鹅梨本就香气浓烈馥郁,再被乳酪一浇,更是诱人胃口大开。
沈檀书看了竹签子,笑道:“说是替我出气,我看是你犯了馋,故意拿我当幌子。”
何清沅眨巴了一下眼睛:“姑娘,你可不能平白冤枉人。”
沈檀书笑道:“就冤枉你了!不仅要冤枉你,还要罚你,来,跟我一起吃吧!”
这一边沈檀书、何清沅两人吃着梨浇酪吃得不亦乐乎,另一边却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
“哗啦!”
一个官窑的上品花瓶被摔成了一地碎片。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鹊芝双眼冒火地冲着瑟瑟发抖的锦雀大吼道。
“你说姑娘让何清沅拿了钥匙,这是什么意思?”
鹊芝没想到,她累死累活了这些天,非但没有讨到半点好处,还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连掌管姑娘小库房的钥匙都进了何清沅的手里,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
燕草一脸沉着冷静地按住鹊芝的双肩:“你先坐下,冷静一下,别拿东西撒气,日后不好跟姑娘交代。锦雀,她情绪不好,你先出去一趟。”
被吓得浑身颤抖的锦雀忙不迭地出去了,临走前还没忘带上了门。
鹊芝转头质问她道:“你让我冷静?怎么冷静!她这才回来几天,就已经把钥匙攥在了手里!你还想让我怎么冷静!再等过了这些日子,她就要爬到我们头顶上去了!”
“你不冷静,就这么嚷嚷得人尽皆知,生怕下头的人不知道钥匙已经到了她手里。”燕草见劝她不住,便干脆坐下来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房里的这些丫鬟你也清楚,个个都是墙头草,一旦被她们知道了姑娘如今看咱们有多么不顺眼了,她们明天就能跑去向何清沅投诚。”
鹊芝知道燕草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压下了心头的火气:“那你说,我们现在还能怎么办。”
“姑娘的性子你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们先要重新赢回姑娘的信任。姑娘心眼好,耳根子又软,不过也就个把月的功夫。就这么些时间,你也等不及?”
燕草注视着鹊芝,不疾不徐道:“我们,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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