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清沅的许多疑惑,在眼下注定无法得到解答。
冬日已至,京城里的第一场雪下得纷纷扬扬,数日不见晴天,边关传至京城这里的消息也越来越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捷也逐渐展现在世人的眼中。
早在半年前,突厥老可汗突然坠马重伤,卧病不起。消息虽然隐而不发,但王账内却人心浮动,尤以大王子和三王子为甚。
突厥向来有以长子为继承者的习俗,但老可汗素来不喜大王子,而偏爱三王子,但碍于大王子母族的势力,只能把立储一事搁置在一边,任由两派人马明争暗斗。结果没等老可汗做出决断安排好一切,就先落了马,几乎再没人能镇压住这两位王子的争斗。
不过半年的时间,突厥各帐依附不同的势力,互相厮杀,闹得整个草原血流成河。大王子渐渐地眼见落了下风,又看马上便要入冬了,便不顾早先和大周的盟约,挥兵进犯,烧杀抢掠,引得驻军们纷纷反击。西北沿边各路兵马在未奏闻朝廷的情况下已然先动,
请功的奏折上有两个名字最为引人注目,其中一个就是年清沅那位的二哥年景瑀,另一个是与她二哥同龄的青年才俊,名为温柏青,她曾经的兄长。听到这个人名的时候,年清沅险些没能稳住心神,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年清沅捧着手炉静静地回想着这位曾经的兄长,在她的记忆中,温柏青向来温文尔雅,心思缜密,善于逢迎,但若真说到排兵布阵,倒从未听说过他有这方面的本事。更何况温家流放被贬,到了西北也是戴罪之身,那边又没有故交关照,他是怎么攀上军中的门路的。
她心中虽然有些担忧,但无论怎么说,能在这边听到他们的消息,总归是一件好事。
听京中的传闻,这次献俘要等到明年三月开春的时候。
年清沅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今年大周各地灾害频发,朝臣忙得不可开交,这次大捷虽然算是振奋人心的一件好事,但赶在年前这一年中事务最为繁杂的时候,短期之内要拟表演礼走过这一遍流程,大致就要等到过年那几日了。
自打天下了雪,年夫人怕年清沅再病了,便不再让年清沅随年景珩一道出门了。
于是年清沅又恢复了从前的日子,整日除了日常去年夫人那里请安、用饭外,一律闭门不出,好在这段日子年婉柔也老实了许多,遂也算相安无事。年夫人在征得年清沅应允后,又替她延请了两位先生,一位教画,一位教琴,另外又给年清沅房内配了两个老成持重的嬷嬷。再加上先前那会新选进来的丫鬟们,抱琴居的人这才算上上下下地齐全了。
年景珩这照例闲不住的,仍然是每日往外跑个不停,只傍晚日日来年清沅这里和她说些外头的新鲜趣事,或者是从外头买了些稀奇古怪的吃食给她。
这天不等傍晚,天依然大阴,乌云厚厚地压在顶上,扯绵搓絮般地下了雪。
年清沅正在屋里边吃着点心边听甘草念书,就听青黛从外头进来传话,说是年景珩来了。
她换了件袄子的功夫,年景珩已经拎着东西到了门口。
他向来性情跳脱,鲜少穿沉重的颜色。今日却在外头披了件灰鼠色斗篷,反倒让他的气质沉了下来,难得有了几分稳重。
他一进来,迎面就扑来一阵寒气。
甘草、半夏连忙上前去帮他解了斗篷,拍去上面的雪,露出年景珩里头松青色的圆领袍来。
年清沅见了他便笑道:“半夏一早过来跟我说,前院今天热热闹闹的,来了不少外人,原来是给咱们三爷送礼来的。”
年景珩不以为然道:“哪是什么送礼呢,这还没到时候呢,等过年后,门子那可才忙着呢。这是今早咱家在江南的庄子送了些过年用的东西。喏,我顺手拿了块鹿肉来,等会让人温了酒,咱俩一起吃了。”
他才说完,甘草已经准备转身出去让人好生准备着了,身后年清沅叫道:“先别急,这鹿肉吃多了本就性子躁,再喝了酒可还了得,让人再备些茶水。”
转过头来,年清沅又对年景珩眉眼弯弯道:“这鹿肉倒还罢了,我倒是想吃炙鹿肚,不知何时才能有这个口福。”
年景珩故意斜眼睨她:“你倒是从不亏待自个,借你个地方吃顿鹿肉,都要与我讨价还价。不过也算你运气好,今个就全了你的愿。半夏,你去叫外头的陈贵,让他去前院取来便是。”
“顺道再让人去偏院的小花厅先放了暖盆备着,一会我和三爷过去那边。”
见年景珩瞅她,年清沅便笑道:“怎么,你还想在我这里烤肉不成?你不讲究也就罢了,我可不想晚上入睡时都闻着一股膻味。”
年景珩这才一拍脑门,道自己想得不周。
两人在房内说了会些新鲜趣事,直到半夏来说小花厅那边都已经布置好了,这才出门沿着回廊一路转到花厅内。
那小花厅原本是夏日乘凉所用,四面俱是透风的帘子。年清沅来了之后,便想到秋冬之日要用,前些日子便让人又让人在这里装了可供拆卸的竹墙,上面挂了缠花长绒毯,又贴着四周放了落地屏风,将外头的风牢牢挡住。屋内四角俱放着炭盆,室内暖意如春。
地上同样铺设着柔软厚实的毯子,摆了张长几,上面摆放着用来配鹿肉的各色肉酱与小菜。右侧的炉内,通红的炭火上放着铁网,切得厚薄均匀的鹿肉在上面炙烤着,发出滋滋的声响。一旁从厨房里来的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在上面涂抹着油与蜂蜜。
兄妹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吃着鹿肉。
“这京城的天就是冷,我一早出去,那风刮得跟刀子割似的。大家都不乐意出门,本来我前两日提议,去京郊的河上砸了冰捉鱼吃,结果今个他们都跟我打哈哈,说费那工夫做什么,要请我去什么八珍阁,我是缺那一口鱼吃吗?”
“眼下也快过年了,这几日据说外头乱得很,有哪里的反贼混入了京城。其实哪里有什么反贼,不过是日子过得不好的流民,今年的雨水不多,有些地方遭了灾,他们吃不上饭罢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整日忙来忙去,也没见着他们做什么有用的。”
“先前说大哥年后就到了考评时,就要来京城述职。原先听娘的意思是,想办法让他在家中留一留。若真是大哥回来了,以后家里可就有的热闹了。”
“刚才说到那鱼,我倒是想起来,从前吃到南方一处的鱼丸,滋味可好,不知在京城能不能找见。”
年景珩素来是两人中话多的那一个,天南地北地把在外头看来的、听来的事情说了一气,这才觉得口干舌燥,呷了口酒。自打上回喝了点酒便一睡不起后,年清沅这里不再让备什么劲道大的酒,只让人温了少许黄酒供兄妹二人小酌。
黄酒滋味不淳,味道不烈,色泽微浊,只有淡淡的甜味,
年景珩索性把酒杯搁在一边,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啧了一声:“这茶水也是没滋味。”
年清沅转头吩咐道:“差人去问问,厨房里可还有梅子酱。若是没有,便让人拿梅皮煮水,然后早些送来。”
没过一会,半夏便匆匆带了碗温热的乌梅汤来,用白瓷碗乘着。
年景珩喝完后咂嘴,总算是觉得解了这油腻,但还是不满意道:“这梅子汤,还是要夏日里冰镇着才好喝。”
听了他的话,年清沅不知怎地想起了六月初的那一碗乌梅汤,不由得有些出神,直到年景珩举箸在她面前晃了两晃,这才回过神来。
“又在想什么呢?连吃个东西你都能跑神,一个姑娘家,怎么每天还那么多心思。”
“想从前的事。”年清沅笑答道,“等明年夏日,我亲自做乌梅汤给你尝尝。”
年景珩一愣道:“好端端的,想那些做什么,都过去多久了。”
年清沅轻声唤道:“三哥。”
“嗯?”
“其实你和娘都不必这么……”年清沅斟酌道,“担心我从前的事情。我虽然比不上其余的官家小姐,但沈家姑娘人甚好,待我更是不薄。我从前过的日子,也不算太差。”
年清沅自忖说的是实话,她“重生”的日子不算长,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便就“回”了这年家里,真没过过什么苦日子。年家的亲人诚心待她,她便也不愿再事事算计人心。
年景珩难得收敛了笑容道:“我说你是个傻的,你必然不爱听,但事实便是如此。你只道过得温饱便是好了,但你可曾真正把自己当作年家的女儿,你生来就应当富贵,所有的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也包括我和娘好生待你,只因为这是你是我的妹妹,是娘的女儿。我们现在做的,不过是把过往那些年你没有的加倍补给你罢了。”
年清沅心中叹气,不知该如何同年景珩说。
即便她拿自己当温家女儿来看,也不觉得自己在沈府的日子过得多差。至于再说这骨肉之情,她只能缄默。
年景珩话锋一转,突然促狭地冲着年清沅挤了挤眼:“这么说起来,你说那沈家姑娘待人不错,那沈家那个大的呢?”
年清沅一时语塞,索性低头吃起鹿肉来,不和他说话。
但年景珩反倒不依不饶起来:“你快说说,沈家那个沈端砚到底人怎么样。你好歹在他们府上也待了那些年了,若是说没见过他,或者你心里没什么想法,我可是一点都不信的。”
年清沅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住在桌子下面重重地踹了他一脚:“你不要说话了。”
年景珩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你是因为有她们在不愿意说是吧。”
这么说着,他连忙对半夏她们道:“你们先下去,我和你们姑娘有要紧的话要说。”
半夏、甘草虽然不想退下,但年景珩发了话,又见年清沅扶额挥手,只能相视一眼,依言退下了。
年景珩见她们都走了,这才搓搓手问道:“行了,人都走了,你就跟我说说吧,我保证不告诉外人,你对那沈大人,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年清沅没忍住,又在下头踹了他一脚:“我能对他有什么看法,从前他是主,我是仆,如今我是年家人,他是沈家人,再往大了说,他是当朝首辅,我不过是个女儿家,我能说有什么想法。”
“我不过就问问,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年景珩嘟囔着,躲过她又踹过来的脚:“你又在想些什么龌龊的事,我不过问问你对沈端砚这个人有什么看法,你竟然这样对待兄长。”
年清沅才不信他只是想听听她对沈端砚的看法那么简单,用竹箸夹了一块鹿肉咀嚼起来,拒绝和年景珩这人再说话。
年景珩瞅着她的脸色,似乎也不算特别生气,便又凑过来,清了清嗓子问道:“先前是我问得不对,但是你老实跟我说,你从前当真对那沈大人没什么想法。唉唉唉唉,你先别急着踢我,我就问问,我真的就是问问而已,我是想说……上回那位世子,你可还记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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