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眼睛总是晶亮,不像付锦衾这般迷雾重重,她从来都有一条清晰的思路,不管别人认不认同,反正自己愿意“从一而终”。
“你为什么非把棺材卖给他。”他问。
“你住在这里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吗?那个老匹夫欺男霸女,我刚来就听说他患了咳疾,却逼着一家猎户卖女儿给他冲喜,当爹的心疼闺女,死活不肯松口,他就让人打了老猎户一顿,女儿不忍爹爹受苦,自缢家中,爹爹见女儿去了,心灰意冷,也上吊自尽了。你说这么个恶人,凭什么活着?”
确实不该活,付锦衾压下眼,但他从不会主动过问这些事,除非事情发生在眼前。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济世救人的禅僧,他没必要有这么多人情味。
付锦衾说,“所以你想他死,就是因为这个?”
姜染摇头,“也不完全是,我盘铺子的时候,原掌柜留下过一口黄梨木棺材,我量过尺寸,放张老头正合适。这木头是好料子,寻常百姓消用不起,只适合他们这一路人。他们这些人里最近能死的又只有他,我便认准这个人了。”
她说完,似是也觉得等死这事有些漫长,思忖片刻从腰上摘下来一块刻着聚财貔貅的玉佩,水头一般,不太值钱,付买狗的定钱应该是够了。
她说,“你先拿着这个,我没现成银子了,盘铺子花了我八十两,现今宅子里就十几两银子的薄底了,我那棺材铺里五张嘴要吃饭,不能总这么耗下去,你帮我开这一张,我一定记你的情。”
她诚心实意的托着玉佩递到他跟前,手不大,玉佩也小得可怜,不细看会以为是个吊坠。
付锦衾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风从她手心穿过去,吹的玉佩上的玄色坠子晃了两晃。
姜染被他看得没底,生怕他嫌弃不要,好在他抬了手。玉佩太小,需要弓起手指才能取走,她手也小,他拿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蹭过她的手心。
手心像被小虫子咬了一下,虽然停留的时间不长,却留下了漫长的余韵。姜染觉得有些痒,在他收回手时,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手指。
她说,“你收了这个,就要记着我的事了。”
付锦衾摩挲着玉佩,面朝亭外,淡淡“嗯”了一声。
姜染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他眼里的雾气又重了一层,天色渐暗,山岚风起,将落在亭外的薄雪都吹出一道道风痕。亭子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仿佛这一时间只适宜放空,她其实看得出来付锦衾不是一个愿意主动说话的人,但她是个碎嘴,若非没什么人愿意跟她聊,她可以有更多话说。
薄雪上忽然跳出一只小野狗,不知是从四平街跑出来,还是原本就是这山上的,不瘦,甚至有些圆滚,跌跌撞撞在雪上留下一串小巧脚印。姜染看了一会儿,从腰上卸下一只荷包,包里装的全是上次付锦衾送给她的点心。
她将点心掰成小块分次扔出去,小狗循着香味过来,她又不忘提醒,“慢点吃,噎人。”
熟料这狗竟也挑食,吃了两块便不吃了,象征性地对姜染摇了两下尾巴算作感谢,就往别处撒欢去了。
姜染看着被剩下的一把点心,很遗憾地摇了摇头,“狗都不吃。”
付锦衾从亭外景致里回过神,短暂怔忪之后,似荒唐似无奈地哼出一声笑,“我用你替我犯愁。”
她拍拍手上碎屑,“我这是在替你担忧。”她希望自己生意兴隆,旁人财源广进。她不是一个自私的人,自己有什么,便希望旁人也有什么。
他看她的手,想的却是,这双手上有厚茧,是常用兵器的手。兵器和棺材刀的握法是不同的,单纯在棺材板上雕花的手艺人,不会有这么厚的重茧,寻常用兵器的人也不会。
至少十年,付锦衾想,她至少用了十年,才会留下这么深到近乎印刻进肌理的痕迹。
她到底多大?
他脑子里的问题越来越多,她则比他轻松多了,从头到尾都是一团浆糊。
自从在付锦衾这里订了狗,姜染便像了却了一件心事,再也没人见她愁眉不展的在阴影里啃大梨了,她的全部心神再次回到了“送走”张员外那里,付锦衾经常看见她穿梭在街头巷尾,跟张进卿的獒狗赛跑。张进卿跑不过她,就松了狗绳,让狗去追。她跑得极快,时间充沛还能捡起几块石头掷回去。
狗气得呲牙,她偶尔得意,如此循环往复,总有比狗慢的时候,他再听到消息,便是她被狗咬了。
狗在她腿上留了一个牙印,她也很英勇,咬了狗一口,这么一场闹下来,若不是个疯子还真没旁的理由解释了。
付锦衾带着两盒金疮药去看她,另让折玉、听风二人提了两只点心匣子,刘大头最近钻研出一种新花样,他带过来给她尝尝。
“付公子,您来了。”
她的伙计都认识他,她家那扇几乎不被人踏足的大门只有他进来才似理所应当,付锦衾足下不停,一阙青竹纹大袍叠着雀翎大氅,从门槛上淡淡划过。
“来看看你们掌柜的。”他同他们短暂交谈,音色温和轻缓,像山中一潭静水,寂静无波,偶尔应酬垂柳,照亮一湖山色,却叫人摸不着底。
折玉为他解了大氅,听风从旁接过,为他整理衣领,他由着他们伺候,留下二人与酆记伙计在二门等候,径自进了主宅。
他对这里轻车熟路,是因为有个相识的“疯子”在里头住着,剩下几个就有些尴尬了。
门外几个伙计面面相觑,都现出几分面对生人的拘谨,眼神闪避几个来回,开始相互点头。
“折玉。”
“焦与。”
“这是听风。”
“这是林令。”
双方再次点头。
“听说你们掌柜的被狗咬了。”折玉没什么话题的抓起一个就说。
“对,刚咬的。”焦与回应。
相对而站,眼神各自穿行,再次对到一起。
“你们掌柜的对你们还行?”折玉强行找话。
“还行,就是疯,一个不留神就找不见人了。你们掌柜的对你们怎么样。”
“挺好,就是抠,一到发工钱就见不着人。”
“啊。”焦与点头。
“嗯。”折玉清了下嗓子,也点了下头。
放下门外几个尬聊又不知内容为何的伙计不说,主宅里两位正主正在相对而坐。
宅内有间正堂,专为待客所用,堂后碧纱阁后另有一间内室,室内挨着窗边置着一张酸枝木小榻,榻上坐的就是被狗咬的姜染。
这人目前看来还算正常,除了头发有些蓬乱,看得见的地方都没什么大伤。单是眼里存着一份不服,和咬牙切齿的怅然。
“我不容易。”她感慨万千地跟付锦衾说,“这单生意做得太狼狈,张进卿那王八蛋这次得意透了,笑的满大街都知道我输了,你那狗什么时候能到,我必须得扳回这一城。”
付锦衾斜坐在她对面圈椅上,摆弄腕子上的白玉佛头手串,据说是昨天花大价钱买的,正值新鲜,闻声抬了下眼皮。
“你还知道狼狈,那狗上次便同你说过,要着人问了才知有没有货,你偏急这一时,何苦来哉。”
话里带了几分关切,面上却看不出来,他这人从来不将情绪写在脸上,你把它理解成关心也可,认为他看热闹,顺便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也能解释的通。
“我这不是想尽早把狗钱给你吗?”她那对眼珠子滴流乱转,这会儿居然还知道抖机灵,拿狗钱说事,提醒他跟她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这生意做不成,他那狗钱也得打水漂。
付锦衾觉得好笑,终于正眼看了她,“我那钱倒是没你这么着急。咬成什么样了,你那两个丫头呢?”
他将视线丢到挨着他的镂空八角小几上,“我带了两盒金创给你,一会唤她们。”
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因为这人忽然当着他的面拉高了裙子,旁若无人的说,“还行,好在肉还在,没伤到筋骨。”
绣着喜上眉梢的如意裙被她拉到大腿上方,顺手卷起月白绸裤,一面展示一面说,“我拿石头砸了它的头,它吃痛才松开的,你别信外面那些添油加醋,我没咬狗耳朵,我又不是疯了。”
腿的外侧靠近膝盖的位置有口牙印,一看就简单处理过,血迹是干的,痕迹却极深。除了痕迹以外,挺白。
付锦衾无声挑了一下眉毛。
知道这人脑子不清白,没想到白得这么“全须全尾”,下一秒,一件锦紫缠枝纹外裳从他手里丢出去,盖到了姜染白生生的大腿上。不敢消受这等美人恩。
“裙子撂下。”他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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