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乐安找到一副生面孔并不难,不出半个时辰,暗影就寻到了一处名为风来的客栈。
客栈后身有条柳巷,听风走进以后便找了面顺眼的墙角靠着,暗影在他身侧纵身跃上,他斜向上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机关盒,百无聊赖地把玩。
他认不清人,一般这种寻人的任务他都不往前凑,心里也有过落寞,付锦衾细致入微,知道他的波动,反而常让他出去走走。可惜这毛病没人能治,砍错人,认不出人,伤了同门都是常有的事,再往后就不敢上前了。
暗影是天机阁的刀,刀剑若是游移不定,还配做刀吗?
“咦?好巧。”巷子里忽然传进一声温婉的女子音色,打断了听风的愁绪。身影由远及近,窈窕高挑,渐渐现出一张如水般清透温和的脸来。这样的人其实着月白、霜青、秋香等浅色最好,偏她穿得极浓烈,尚未过年就着了一身海棠红,发上簪子反而素淡,只有一根白玉步摇,和几根扁方木簪,他不知道在她眼里,那身艳红才是竹青的。
同是眼神不好的人,一个不会辨色,一个不会认人。双方各自知道彼此的毛病,却又各自没有拆穿。
“手好了吗?上次的药够不够用,我总想着去看看你,怕你不自在,便怯了脚,你好像不大喜欢生人。”
听风对于不能一眼认出来的人,都抱有一种紧张的态度。他不希望被人关注,也不希望被人看穿他的病。
她用了很多词句去帮他回忆,他渐渐松开了收紧在机关盒上的手,叫了声,“平灵。”
“伤好了,你的药很管用。”他给她看自己的手,心中有些惊异,他不常去酆记行走,往来最多的是折玉,其次是偶尔去给姜染推荐新点心的刘大头,他就算过去也是伴在公子身边,闷葫芦一个,没想到她会注意到他。
“确实好多了,但是还得再敷几次,免得留疤。”她真认认真真地看,说完抬眼,“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等人吗?”
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又问出了听风的警惕,面上却不显,他们这类人在外面总是没有真实的自己,连不常与人交谈的他也一样。
“在等一个摊子。”他对平灵说。
“摊子?”
“嗯,再过一刻钟,巷子口那里会支开一个馄饨摊,做馄饨的是一对老夫妻,包了几十年了,天冷的时候我就爱在这儿吃一碗。你呢?怎么到这边来了。”
平灵给他看了看搭在手里的枕头衣,哭笑不得道,“别提了,老家来人了,焦与让人住到风来客栈里来,又嫌客栈里的东西不干净,走的时候锅碗瓢盆都给单独带了,唯独忘了拿这枕衣,非让我送过来不可。”
焦与的洁癖听风一直“如雷贯耳”,每天就他在院子里嚷嚷的最凶,反倒是平灵对“老家人”的评价让他有点意外,似乎对这人的到来并不觉得稀奇。
“那你现在要去吗?”听风问。
平灵望了望巷口,“本来要去的,现在有点儿饿了,想等馄饨摊来,吃一碗再去。”
她怀疑他在这里的目的,没明说,可是耐性极好。
这是个糊涂时能自说自话,敏锐时又心有玉盘的姑娘,听风上次就感觉到了。
“那你往里面站站吧,避风。”
“好。”她顺从微笑。
年月里街上换了彩灯,站在巷子里往外面望,便是热闹斑斓的街道。听风偶尔会在这里等馄饨摊,很少注意这样的风景,空气里飘来一点若有若无的甜香,他悄悄看了一眼,是她被风掀到他肩上的几丝长发。
与此同时,暗影已经顺着房瓦寻到了顾念成定下的客房,人没在屋里多留,放下包袱就出去了。这会儿正值饭食,有人从正门进去,不动声色地从顾念成身边路过,操着一口地道的乐安话跟掌柜的借了张写字的宣纸。余光里,一身亮紫的顾念成点了三个菜,面色似有惆怅,盯梢的暗影走出来,比了一个只有他们的人才看得懂的手势,剩余几个翻瓦入室,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怎么装这么多碗筷。”暗影解开包裹,眼疾手快接住一个大碗,面露疑惑。
“好像是焦与装的,我今天看他扛出来的。”另一个长期盯梢,很熟悉对面人的习惯。
“那怎么没见老头儿用呢。”
杂物太多,翻到最底层才看到几身深浅不依的紫色长袍。除此之外,还有两件防身的短刃,这对江湖人来说很常见,没有发现可疑的药瓶或植草。
“再把衣服抖开看看。”
“咚。”
一块令牌从衣裳料子里滑了下来,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哼。
楼梯处同时响起脚步声。
“大爷,给您放屋里就行了?”
“再送一壶烫酒吧。”
几名暗影蹙眉对视,迅速整理狼藉的包裹。
“那我一会儿给您送上来。”
小二推开门,放下饭菜便哈腰离去。顾念成坐在桌前用饭,分明已经拿起了碗筷,又似想到什么一般,放了下来。
视线定格在有些松散的包裹里,一把解开,里面整齐无恙,连他夹在衣服里的令牌位置都无二致。
平躺在房上的暗影抿着嘴角呼出一口气。
他们的家务活也做的不错的。
顾念成看了一眼便重新系起来了,走出几步又回头,重新拆开,神色凝重地挑出了一只饭碗和一双筷子。
自家碗筷比外面的干净。
这是焦与再三叮嘱给他的。
真是个不懂防备的人。
顾念成心道,当年不过是在他出任务时帮他挨过一刀,就记了他的好。不过姜梨身边的人几乎都这样,被过度保护的人,总有那么几分天真,姜梨对任何人都狠,唯独对他们不同。真不知道是护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看来以后,我要加倍对你们“关怀”了。
顾念成走回桌前,刚迈出几步,又是一顿,踩到一片细小碎瓦的同时猛地看向房顶。
有人掀瓦探屋!
巷子口馄饨味道不错,一碗热汤下肚,事事都变得妥帖起来。听风是个不善言辞的,吃饭安静,人也寡言。平灵话虽不多,总能挑起一两样说得到一起的话题,他被她带着,竟也主动问起了焦与平日用什么刷碗,林令是不是从小就爱说话。
她笑说问这么多是要学刷碗吗?
他真认真点头,说整个付记只有过付姑奶奶一个女人,出嫁以后他们那儿就成道道观了,付瑶不必干活,他们的活也没人指点,几个男孩儿从小收拾到大,自以为井井有条,焦与来了以后,又觉得被比下去了。
“他的活做的也不好,你没听我们掌柜的骂人吗?手劲儿大,总把衣服洗坏。倒是你们公子身边,为什么不留女人。”
“怕麻烦吧。”听风说,“公子招女人喜欢,却不是滥情多情之人,我们姑奶奶常说他,白长了一副薄情相。”
“那他怎么喜欢我们掌柜的。”
这话问得太直接,听风表情有些怔忪,平灵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说,“可能姜掌柜在我们公子眼里不一样吧。”
“不一样?”
“对,我娘说,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让自己觉得不一样的人。那种感觉轻易描述不来,既是心之所向,也是身不由己,是常思常往,也是细品成瘾。”
他越说声音越小,似是没想到自己会对她说这些。
平灵托腮看他,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入夜之后,都要各自归家。
听风与暗影悉数站在付锦衾跟前复命。
自从知道姜染来处之后,很多事情都变得有迹可循,落在地上的那块令牌是嚣奇门长老令,令上明晃晃地刻着一个顾字。
嚣奇门里只有两个长老,一是大长老顾念成,二就是隔三差五就要与姜梨大吵一架的严辞唳。
顾念成和事老名声在外,一直没闹出过什么事端,反倒是严辞唳恶名在身,承下不少锋芒。
门主失踪,长老寻主,似也说得过去。
付锦衾坐在春秋椅上,以手抵唇。
“酆记那边什么反应。”
听风道,“一切如常,平灵等人并无防备,似是可信之人。”
付锦衾嗯了一声,起身之际落下吩咐。
“再盯几日,不必跟得太死,免得引人疑心,若是没什么动静,便散了。”
“是。”
付锦衾在确认顾念成的来历,同样不知这人是好是坏的姜染,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她蹲在小石墩上瞪着头顶的一弯小月牙,想了半晌也没想起顾念成是什么人,她的记忆并不能以自己的意志做主,越是挖空心思要看个究竟,越是一片空旷的白。
月辉映得人身上发青,不过血似的砸出一身寒凉,她徐徐呼出一口“仙气”,踢踢腿站起来说,“进来个人。”
她要问问这人的来历。
门里拢着一只小火盆,扑面就是一股化冻的暖意,她索性搬了一只小马扎在盆前烤火,须臾,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童换。
四目相对,双方都有一瞬间的呆滞。
“换一个。”姜染斩钉截铁。
“啥,啥意思!”童换不乐意,她不是个人么?
“我要问话。”
早说问话啊!白跑一趟。小丫头脾气大,皱着脸出去,把平灵推进来了。
人来了,姜染反而发了楞,不是针对顾念成这个人,而是总觉得从这人身上会牵扯出另一段另她不喜的前尘往事。
辗转再三,仍是问道,“今天来的那个老葡萄干到底是谁。”
火烧得挺旺,她张手盯着炭盆,不需多做解释,平灵也知道她问的是顾念成。
平灵也搬了只矮凳在她对面坐下。
这个答案有很多种说法,平灵选了一种最直接的。
“嚣奇门大长老,乾元八卦掌,顾念成。”
火里蹦出一个火星子,炸出一声不安于室的噼啪,这个答案让姜染不自觉地生出厌烦,尤其嚣奇门那这三个字,总让她有种粘稠的,腥腻的,刚从血浆里捞出来的腐朽感。
这种感觉迅速让她联想到一个人。
鬼刃。
“他是怎么找过来的?”姜染问。
“两金印。”平灵说,“您刻到木雕上的那个图案,就是嚣奇门的召集令。我还想问您呢,当初做一百个木雕让张进卿南上去卖,莫非就是想召集门众过来?”
嚣奇门在南面设有分坛,她失踪以后就有大批门众出门寻她,张进卿一路南行,有买到木雕发现两金印的,必会向张进卿询问出处,只是没想到那木雕被顾念成一个人买下来了。
平灵说,“南边都是老顾的人,您若是想调他的人来也无不可。”
姜染道,“我谁的人不调。”
她根本不知道两金印是召集令!
她开始反复思索自己做木雕的过程,那时的目的非常简单,跟她对张进卿说的一样,闲极无聊,看到了木料,就不自觉地做了很多木雕,再然后,她在梦里见到了鬼刃——
“你觉得这个图案怎么样?”她给她看两金印的图案,她当时觉得非常亲切,她说既然喜欢,何不刻到木雕上卖出去。
那次之后,那个图案就深埋进了她的脑子里,她会下意识在木雕上刻下它的形状,有两次她夜里犯困,意识模糊时鬼刃还短暂的“操控”过她的身体,曲着眼睛在灯下帮她刻木雕。她还暗暗惊奇过,她怎会这么好心。如今看来,那个替她坐在小木墩上,弓着背,暗搓搓带着某种兴奋刻小花的背影,简直就是早有预谋,臭不要脸!
真正要做召集令的是鬼刃,真正想把嚣奇门的人叫到乐安的也是鬼刃!
想明白这些之后,姜染怒了,猛然发出一声暴喝,“王八蛋,你叫人干嘛?!”
平灵魂都快吓没了,赶紧出言解释,“我没叫人,是您刻木雕...”
“不是说你。”姜染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但是这事儿她跟平灵说不清楚,也没多做解释,推着她赶到门口,关门落锁,对着空气掐腰又是一嗓子。
“我问你话呢!”
被推到门外平的灵傻眼了,这不是姜染第一次自己跟自己吵架,之前就见识过,但没这次这么激动。平灵不敢走,也不敢进去,没多一会儿剩下那四个也出来了,傻着眼在门口蹲了一排。
“你嚷什么,乐安城有人要探我的底,我当然要叫人过来,不然你之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耳朵里终于冲进一道懒倦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鬼刃。
姜染只恨不能在现实里面对面揪住这人的衣领,“你死老子都不会死!你骗我做木雕,还用两金做引,良心让狗吃了?”
她最气的不是她骗她做召集令,而是她借两金骗她。
太师父是她心里最珍贵的回忆,鬼刃与她同为一体,怎舍得用她做引?
“我何时用两金骗你了,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的,我可从没说过那些话。”
那人声线凉薄,实在不配称为另一个自己,姜染提裙坐到一面铜镜前,发狠往镜上的人“身上”戳,仿佛镜子里的人就是鬼刃。
“我没闲工夫跟你拌嘴,现在人来了,但是不称你的意,就来了一个老头儿,还把一百只木雕全买下来了,除他以外,没人看见那些木雕。”
鬼刃也不是时时都能“睁眼”,知道的内容偶尔也有疏漏。
“老头儿?你说顾念成?”
“是!”姜染缓和了一会儿情绪,没好气的问她,“他是能信得过的人吗?”
她不了解嚣奇门的过往,简单来说,是她与鬼刃各占着彼此人生的一部分,她是上部,在雾渺宗,鬼刃是下部,在嚣奇门。她现在连上部都没记全,更别说后半部分的事儿了。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嚣奇门是一个让她忘却过自己的地方,她能看到最终的结果,但是她不想成为曾经的她,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她都想尽力做出改变。
“我最信得过的只有自己。”鬼刃没有给她准确答案,甚至大有让她自生自灭的趋势。
多讨厌!鬼刃多讨厌!!棺材铺的小掌柜比她可爱多了。
“你非得这么说话吗?”姜染的火又被她拱起来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高深莫测。”
“你非得这么缺心眼吗?”鬼刃也气,她那段时间一有机会“出来”就做木雕,点灯熬油地磨了几个晚上,就换来一个顾念成,她不亏吗?
“你跟他说让他把人招过来。”鬼刃说。
她做不了姜染的嘴,何时出来,能不能出来全靠契机,而且她发现姜染越清醒,忆起的回忆越多,她的“分量”就越少,她甚至担心再这么下去,她会彻底消失不见。她想要掌控她的身体,可姜染占得太“满”,她没有位置,也没有缝隙。
“不可能,我叫人过来干嘛?血洗乐安还是给你摆排场。”
不仅不给“位置”,她还挤兑她。
“什么叫摆排场?我本来就有排场,你个做棺材的穷光蛋懂什么?”
“你才穷光蛋!我刚从顾念成那儿赚了七十两银子!”
“七十两还叫钱?”
“两人”彻底吵起来了,而这出对骂的大戏在旁人看来就是单纯的自己骂自家。平灵等人用刀子在窗户上划开一条小缝,眼睁睁见她把另一个“人”骂跑了。
“你就疯去吧!”鬼刃说。
“你才是疯子!”姜染道。
两人的结束语与上次如出一辙,焦与等人神色沉重,都觉得门主的病比之前严重了,他们细细碎碎地讨论如何诊治,只有平灵的想法与他们不同。
她甚至觉得再这么下去,门主可能会大愈,真正找回自己的那种,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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