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替女儿出头,不止为这一场败落,而是要找回羽西剑宗的面子,姜梨那时只有十二岁,王常与的徒弟却已经成年。难得他还顾及着老脸,没说由他与她对战。
“王掌门口中的切磋,还真是给足了我们雾渺宗面子。”姜梨嘲讽一笑。
王常与对此早有应对,“少主莫要自谦,江湖皆知雾渺宗少主是位武学奇才,十岁就将九影心法修至大成,王某让拙徒对阵,还怕怠慢了少主。”
随行而来的师兄木兆担心姜梨冲动,拦了一步,姜梨摆摆手。
“王掌门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她确实将九影心法修至大成,但她的成并不稳定,此心法偏于刁钻一类,三个月前刚因速成太快走火入魔过一次。出门前太师父曾再三叮嘱,如非遇到非常境况,绝对不能全力出手。
“可惜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多做停留,下次若再有机缘,再比不迟。”
姜梨起手一礼,带人再次欲往咸山道去,王常与的徒弟冯瞻极已在王常与授意之下凌空一跃,挡在了她面前。
羽西剑宗弟子无声围阻上来,其余门派弟子也暗暗将他们围做了中心。姜梨不知道,那一年的江湖大会是最“诸神辈出”咬尖争强的时刻。羽西剑宗势力鼎盛,甚至有与天下令平分天下之意。雾渺宗是江湖邪派,武功更是被传得亦鬼亦神,王常与口中的切磋,既是讨回面子,也是要借此事在众门派面前扬威。
去路已截,摆明不肯善了,雾渺宗今次只有十六名童宗弟子并两名成年师兄,姜梨环视四周,对方人数众多,不宜硬拼。
“是不是打完就能走。”她看回王常与。
“少主!”木兆师兄面露焦急之色。
“当然。”王常与舒眉展目,得偿所愿。
“好。”
姜梨接了,其实胜算不多,身体还在恢复,不宜大动内力,焦与胖丁等人极力劝阻,她应了对战,便不肯再退。
她说,“我不懂切磋之法,自小学的就是搏命招式,比武有生死,今日既是羽西剑掌门主动邀战,那么规矩,应该按我们的来,生死——”
“勿论!”王常与眸色一深。
十二岁的少主气势如虹,宽衣解带,脱下掩饰身份的外衫,露出独属于雾渺宗的宝相雀纹宗服,素袍一抛,震出鬼刃。但见那剑被她反手而握,屈膝起肘!
那个年纪的人,有那等气派担当的委实不多,连胜券在握的王常与都暗暗收紧了拳头。
一场比武打得天昏地暗,羽西剑宗绝非等闲之辈,被王常与拎出来与她对战的,更是门中剑法最盛的翘楚。雾渺宗有九影心法,羽西剑有万剑归宗,弟子冯瞻极气如浩海,手持名剑故笙,以内力见长,一人便可操纵九霄剑阵。姜梨手持鬼刃,以快见长,追风逐电,恍能幻生九影。可惜内力半数大损,实难全力对敌,三十六招之后,姜梨渐落下风。
“少主!”耳边是师兄和胖丁等人的关切呼喊。
冯瞻极以一招驯龙入海破浪而来,姜梨横剑相挡,短靴在地上滑出一道深刻痕迹。
“看来雾渺宗也不过如此。”
“九影心法虽是旷世神功,到底在个小娃娃身上难有大成,你看她空有招式,却不能熟练运用内力。”
“不过说起来也有些欺人,羽西剑的冯瞻极可是江湖单榜排行前三的人。”
冯瞻极并未给姜梨缓和的时间,一招剑雨疾驰而来,再次化作气浪将她击飞。
“咳... ...”姜梨单手拄地,用袖子擦去一口浓血。
是人都能看出姜梨已经力竭。
“我们认输!”师兄不肯再比,王常与眯眼揣袖,似是站着睡了过去。嘴角一丝笑意,分明是在等姜梨死!
冯瞻极怎会不懂王常与的意图,乘胜追击,再此逼近姜梨。姜梨却像早料到他会追进,竟然蓄力而上,以力拔之势凝于鬼刃之上,硬生生斩断了名剑故笙!
“好一招催流入海!”观战的人都忍不住纳罕。
二人迅速转为近战,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拼内力,以剑为心,以心运剑。
冯瞻极招架不住这种快招,故笙已断,越想拉开距离越被姜梨跟住,王常与的眼睛睁开了,冯檐极的身法是他亲手所授,怎会不知其短板。
姜梨方才根本不是落败,而是在找他的破绽!
双方再次纠缠,姜梨的稳让冯瞻极没了分寸,持剑的手乱了,步伐也在变慢,王常与深吸一口,长袖之下的手暗施内力,收进一枚石子。
姜梨看似杀招汹涌,实则内息已乱,王常与一直在等她的最后一击,一直在等她使出最后一剑。
果然,十招过后,姜梨翻手回冲!
!!
剑锋忽然被一股外力打偏了半寸,就是这半寸之差,让冯瞻极抓到了机会,迅速与她拉开距离。滔天气浪迎面而来,冯瞻极弃剑起掌,直奔姜梨面门而来。
姜梨双目赤红,同时催动鬼刃!九影齐出!
“遭了!少主动了全部内力。”
气浪翻飞,黄沙如绸,浩荡一势竟有裂天之力,冲破冯瞻极的掌风,震入心脉!
冯瞻极恍然看向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再看姜梨,也已力竭,自口中吐出一口浓血。
“少主!”
“极儿!”
双方各自上前,王常与以直探脉,冯瞻极气息微弱,已是半死之身,姜梨勉力强站,狼目里尽是嘲弄之意。
剑锋偏离半寸,只因一枚石子,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
“妖女!你伤我徒儿,今日必不能善了!”
事实证明,王常与还能更卑鄙,怒极之下竟然亲自出手,催动掌风推出一道巨浪。
师兄胖丁等人蓄力要接,皆被瞬移而至的姜梨挡在身后,死死咬住牙关,叠掌相迎。
掌风如剑,汹涌奔来,眼前仿佛再见万宗剑雨。这一掌,即便接下,姜梨也没命活了。
千钧一发时刻,忽有一道人影挡在了姜梨身前,月白宗袍急卷而至,单手相接,一道白光如水化冰,击碎剑雨,山河震荡!只一瞬,便逼退了王常与的掌风。
姜梨力竭的身体落进一人怀中,她说阿梨别怕,“太师父在。”
只一句,就湿了眼眶。
疼都不怕,却极怕她眼里的心疼。
眼泪从脸上滑落,她撇嘴,就这么在两金怀里哭出了声。
她说,“太师父,名门正派果然狗屎不如,太能欺负人了!”
有人疼的孩子开始告状,啜泣不止,哪里还有方才狠厉强悍的少主形象。
两金摸着她的脑袋顺毛,“那你还跟狗屎拼命,不哭,稳住内息。”
边说边探她的脉,不稳,非常躁动,两金慌了,面上却不表露,只是温声细语地哄着。
“太不要脸!王常与,你太不要脸!”
半空里另有一人踏沙而来,落到王常与近前,破口大骂,“连个孩子都欺负,你也配称正统剑门!你把你们王家上下十三代的脸都丢光了!”
是盘月真人。
“你骂谁呢死老头!技不如人还不让... ...”王环衣第一个跳出来还嘴,还没骂出第二句,就被盘月狠狠甩了一巴掌。
“技不如人?你们王家还真是辈出无脸之辈,以全盛时期弟子对战十二岁的孩子,打不过还要亲自出手,王常与,你若是不会教导女儿,老朽不介意代劳!”
女儿被打,王常与却不敢再如方才一般替她出头,脸上虽有怒气,却逼着自己舒缓神色,甚至强行换做恭谦之色。
“不知雾渺宗太宗主与盘月真人在此,怠慢之处烦请海涵。”
“爹!你怎么...”
“还不退下!”他呵斥王环衣。
“在此?别说的像我们守着要与你们对阵一样,今日是老子生辰,两金本不欲亲自前来,是被我提前猜到,硬拉而至,若非如此,还见识不到你这小人行径!”
王常与“惭愧”拱手,“王某只是想让小徒与少主切磋一番,并未想到闹到此番境地。何况小徒,”他垂眼看向冯瞻极,故笙被斩,他最得意的弟子也被震损了心脉。他才是损失惨重的那一个!
“没想到?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不是要切磋吗?老朽正好手痒,这便与你切磋一番!”
盘月真人有副得道仙翁的体面脸孔,可惜天然是个不惯孙子的性子,张嘴便失了仙气,正派叱他无修道之人的体统,姜梨等人却觉可爱。
王常与连忙摆手说不敢。
方才一掌一分胜负,周两金是何等人物,便算众人皆道她是邪派之首,又有几人敢直面锋芒。
连影荒山不见云,月晚横斜气似昆,便是天下令主都要让她三分。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盘月真人。再何况,真要动手,在场的有几人会出手相助。
都是磕了便要掉牙的锋利人物啊。
“这会儿知道当缩头王八了!”盘月是个聒噪易怒的老头儿,不动手就动嘴。
两金一直切着姜梨的脉,这孩子气息凌乱,已经在她怀里昏了过去,她为她渡了一些真气,原想抱走,发现孩子大了不少,不似三五岁时那么容易拎起。
她知道更大的原因是自己老了,身边弟子们要帮忙抱起,她不让,蹲下身让他们将阿梨扶到自己背上。
背起来,稍微有些吃力,那一刻的两金,只是一个寻常的,疼外孙女的长辈。
王常与没跟盘月纠缠,而是几步走到两金面前,隐见焦急之色。
“周太宗主... ...”
他那徒儿还躺在地上,即便痊愈也难再练武,可是好歹要救他一命。
“王掌门还有何赐教。”两金淡淡伸出一眼。
王常与面色血红,也知有亏,“今日实在是个意外,王某也没有阻拦您离去之意,只是小徒气息半存,若无金丹固原,恐难撑过今晚。王某知道,”他看了一眼盘月真人。
老爷子是炼丹的,脾气虽怪却是妙手,派中丹炉常年制药。他知他从他手里要不来,只能寄希望于两金。
“你——”盘月显然又要开骂。
“给他。”两金没有犹豫。
王常与确实是争强好胜,沽名逐利之徒,但是他惜徒,能放下老脸在众门派面前为弟子求药,也算有些人性了。
盘月当然不肯给,脸皮一皱,本就老了,勒出满脸“刀痕”。
“凭什么?”
“就凭我让你给。”两金淡声道。
欢喜冤家,服了一辈子软了,什么时候硬气过,盘月真人无法,瞪着王常与从怀里掏出一堆药瓶,倒出一颗固原金丹。
“化水服用!”
“多谢真人,多谢周太宗主。”
王常与躬身拜谢,两金脚下不停,丝毫不理会他的长揖,径直带着宗门弟子和盘月离去。
同道一带风沙极大,小胖丁担心吹凉了姜梨的身子,脱下自己的外衣,掂着脚追在太师父身后,将衣服披在姜梨身上。
“两金,你为何要让那缩头王八救他徒弟。”
回去的路上,盘月终是忍不住问。
“冤家宜解不宜结。”两金说。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跟个好人似的。”
“这叫什么话!我一直都是好人。”
姜梨无力睁眼,耳朵却并未闭合,一路听着盘月真人与太师父的对话。
“你是好人?”盘月话里带了笑意,还有些稀奇,“你到江湖上问问,九影修罗是不是好人,你是邪魔外道,跟我一样,都是江湖异类。”
“那是因为世上好人太少,坏人太多,盲了眼,瞎了心。”
“你是不想给这孩子结仇吧,将来她总要接你们的班。”
王常与再是畏惧她的威名,她也终有不在的一天,月集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宗主,可是她不够狠,悟性也不如姜梨,虽为宗门之主,性子却偏于闲云野鹤。
姜梨是最像她的孩子,最像,就最容易吃亏。她不想让她活得太像她,她却如模子一样,坚韧如刀的跳了出来。
两金向上托了托了姜梨,嗤笑,又有些得意。
“小东西,这么大点儿岁数,竟然敢扛这么大的鼎。”
“孩子总要长大的,放手让她去搏吧。其实你过去虽然好胜又混蛋,在我眼里还是非常可爱的。我到现在都记得,你以一人之力挑战江湖榜五大高手,收走他们的兵器,在山下换走两斤桃花酒的样子。”
五把名剑换桃酿,何其嚣张。
那时他还是道门正统的弟子,是最有可能继承掌门之位的人,可惜爱上“妖女”,从此追逐半生,撞破南墙也不肯回头。
“你能不能把嘴闭起来。”两金嫌烦。
盘月真人沉默片刻,“若我少说点话,你能不能喜欢我,我都守了你四十来年了。”
“我不是没死吗?你还有得守。”
盘月真人被气笑,两金也笑了。
落霞漫天,似乎都回到了年轻时候,他向她讨杯薄酒,她说小道士,有本事自己来拿。
美人骨,英雄冢。
满饮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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