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儿拿的?”
大门一关,几人都是一阵心惊肉跳。
“老冯药铺啊。”姜梨从怀里把鼎翻出来,吃了一脸土。她呸了两声,忍着飞尘递给付瑶,比她还不可置信,“这东西是真的?”
付瑶拿在手里反复观看,天机阁内只有顶阁弟子接触过真正的琼弩鼎。此类弟子共计两名,类似阁主身边“辅臣”,可与阁主同入并将书阁见鼎。
付锦衾这一代也是两个,之前有付逆,现在只剩付瑶。
“就是这个。”付瑶确信不会看走眼,“你原本是想用这个假鼎糊弄走百世堂的人?”
“不然我给他真的吗?”姜梨看看鼎再看看付瑶,已经分不出意外还是气闷,“你们就是这么藏鼎的?这东西扔在老冯后院都快长草了,除它以外还有二三十个烧毁的药炉子,我们当时挑了七八个,就这个看着整齐点儿。”
那是一片碎炉子堆,烧毁和用旧的药炉全陈在那里。
说话间老冯也出来了,傻着眼看了半天,显然不知道自己后院藏着宝贝。
他站在琼驽鼎前回忆,“我有搜集碎炉子的习惯,炉子熬了陈年老汤,就跟自己养了好些年的孩子一样。阁主之前来看过一次,问我要不要处理掉,我死活不干,他看了一眼就走了。”
众人眼前仿佛生出一个画面——
付阁主在确定老冯不会扔破药炉子后,回家取了一趟琼驽鼎,而后踱回药堆,掏出至宝,扔了进去。
所以江湖至宝不是供在神坛之上,而是源自于某阁主的随手一抛?
“这事儿也就他干得出来了!”付瑶和姜梨异口同声。说惊异也惊异,说稀奇也不稀奇,这人就是一脑子算计,你觉得他应该在这儿,实际要去的是那儿,你觉得这地方该有,可就是让你找不着。
付瑶抓着琼弩鼎楞在后院,方才大家都是脑子一热,冷静下来都变得有些沉默。外面买鼎的百世堂是虎,她亲手拉进来的嚣奇门就不是狼了?付瑶看向对面刺客门主,首当其冲就是这个小狼崽子,为了琼弩鼎不惜掘地三尺,拆房凿地。之前有付锦衾压着,她闹得再凶也有人管,现在不一样了,她师弟还在床上躺着呢,至今没醒。不知是不是心情作祟,付瑶总觉得姜梨脸上写着一句话:我要上天!
“你为什么这种表情?”姜梨颇为嫌弃的皱眉。
“哪种表情?”付瑶咳了一声,顺便抱紧琼弩鼎,“我还没问你呢,这次就你们几个回来了?”
“怎么可能。”姜梨淡漠地了一个响指,立时有嚣奇门众在房角屋檐现身。她是回来的急,不是没长脑子,万一天下令先一步进乐安,她纵有天大力气,能跟一群人没完没了的打吗?
“江北南户两路,并玉璧山刺客全在这里,你问这么多是要管饭吗?”姜梨看付瑶一直掰着手指头算。
她管什么饭!她是在算他们要是先跟他们打起来,天机暗影得分几路人马跟嚣奇门打。
付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姜梨心里有数,看她算得困难,率先进入内室。
这屋子是付锦衾的房间,人没在房里,自然是在并将书阁中修养。老冯跟着他们见识了一眼琼弩鼎就要回书阁去了,姜梨坐在红楠木圈椅上,不自觉张了张嘴,“那个...”
老冯回头,姜梨踟蹰,老冯知道姜梨想问什么,可她终是摆手,他也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付锦衾的情况确实说不上无恙,也做不到让她放心。
姜梨攥了攥扶手,越在意的反而越不敢轻易碰触,张眼看过去时,付瑶仍旧抱着琼弩鼎盯着她。姜梨后知后觉地发现,付瑶不这么守着,她都快忘了之前对这东西那么上心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付瑶在她面前抻了条凳子,“付锦衾被他爹娘留在上渊山那年也是十岁。”
姜梨替付瑶讲下去,“他厌倦那处地方,身边都是年长的师兄,只有付逆和你跟他是同龄人。”“他还跟你说过付师兄?”付瑶惊愕。
“我们这种关系当然无话不说。”姜梨一点不带害臊,说除此之外,“还说过离开上渊山的原因,和付师兄的死。他说付师兄是为保住上渊强行催动的琼弩鼎,人退了,师兄却死了。”
“不是退。”付瑶摇头,“是全死了,包括我们自己人。师兄师叔,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逃走的弟子。”
付瑶在姜梨震惊中道,“他没告诉你这些,是不想再去回忆过往。那样的大战,连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都不敢轻易想起,遑论是他。他看似寡情,实际最是细腻,父母兄弟,爱人挚友,他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每次都拼命去抓,却总是什么都不留不下。”
“他不让你练鼎,是因此物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如师兄这般急功近利者不可,如你这般身有旧疾者,更是百害无一利。练鼎之人一旦入魔,便不再有善恶之念,当年一场上渊之战,阁中弟子死伤半数有余,师兄不分敌我,悉数裹于剑下,他有短暂清醒,非常痛苦,恳请师弟并几位长老合力杀他。”
“他是极善之人,又是为解天机之危,如何下得去手。可师兄若是不死,便要有更多的人丧命。最终六长老与师弟合力聚气于荒骨,穿心一剑,结束了师兄的生命。六长老耗尽内力,长眠上渊,唯一位侥幸伤存的师叔,还死在了后来的夺图之战中。所以你今日看到的天机阁并无长辈,天机阁主也轻易不肯再动荒骨。”
付瑶说完看向姜梨,“师兄当时并不是全盛,所增功力已是移山拔海,你若用鼎,谁又阻拦的住,这一城百姓,包括你嚣奇门众又有几人能幸免。我功力平平,纵使拼尽所有也是无用。师弟昏迷不醒,不说能不能阻止,便算可以,你叫他如何忍心亲手杀你,你又如何狠心,让他再经历一次当年的痛。”
“他知你不会怕死,所以瞒下所有布下棋局。知你心中郁结并非只是仇恨更有委屈,所以同上三十六派揭开雾宗之冤。天下令于他而言是不得不除,你对他而言则是万不能舍,他真正要用到的只有六派掌门并薛行意三人,如果不是为你,不会这般落子。”
姜梨知道付瑶在解释付锦衾故意赶走她那日,编造的合作之说。她又岂会真信,只是那时正在气头,什么都顾不上了。
付瑶将鼎放在桌前,“他看着精明,实际最傻,先师在世时一直想将他养得无欲无求,便是亲生爹娘也想他寡情一些,偏他活成自己模样,信这世间有爱,留着一腔厚义深情,偏爱一人,穷尽一生。我阻不住你,这鼎是用是留,便由你自己决断吧。”
夏季天长,聊了这么久,窗外依旧是躁辣灼烫的一团烈阳,姜梨瞧着那一团火,等着那日头落,终究拗不过牵挂,去到了书阁之内。之前插在石砖上的利剑已被拔去,她心有余悸,探脚踩了两步。
“机关骨上次就被您弄坏了,还没修好。”
听风从她身侧路过,拿着高梯抓着各类工具,原本之前就要修,后跟随阁主进入三十六派,这活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拆房,刨地,凿床破阵,多败家。
姜梨尴尬地挺了挺后背,“怎么这么不结实。”
“您怎么不说您力气大呢,机关骨内壁都震裂了,没个三十五天根本修不好。”
折玉补刀,“扎”得姜梨眉头都皱起来了,下属随主,跟他们家阁主一样,一级台阶不给人下。
她没搭理他们,抱着琼驽鼎往石室深处走,此处是上次机关骨被震开后展开的那间内室,石门已经合拢,医者们陆续出来,姜梨无意识地收紧呼吸,挨个观察他们的表情。薛闲记走在最后,知道她惦记什么,主动站定道,“活着呢。”
“我用你说这个?”她当然知道他没死,或者说,根本不敢想他会死。她抱孩子似的抱着琼驽鼎,仿佛刚生了一个儿子,要给她“抛妻弃子”的狠心丈夫看。
薛闲记知她是个狗脾气,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说,“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醒,他伤得太重,祸及脏腑,我与几位医者已尽力用内功打通他淤堵经脉,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什么叫自己的意志?”狗脾气还是发作了,吼得走在前面那几个都是一抖。她索性连那几个一块儿骂,“他要是能醒,要你们这些医者做什么,该用什么药就用,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医者们连声称是,她大步流星的走到石室前,换了好几口气都没敢进去。
他们统一看着她,她回了头。
“活着呢吧?!”
她一再追问真相,其实自己才是最胆小的那个,只有大声说话才能壮胆。
医者见过太多这类“病人家属”了,她这样的不算特例,连声应承“活着呢活着呢。”
保证了半天才见她去推门。
石门之后就是内室,室内有光,怕黑似的点十几根蜡烛,她在门口转了几圈,以为会立即走过去,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翻搅,务必要说一些话才能缓解,于是告状一般发出一串牢骚。
“你说那些人是不是庸医,刚在外头跟我说让你自己醒,我若是你,就醒给他们看,再把他们全部遣散。叫他们往后心里有点数,别什么治不好的病都靠病人意志!”
“你还能不想活吗?你有我,有付瑶,还有这么大的天机阁。你说你花完了银子下任阁主就得去要饭,你连要饭的还没选出来呢。”
说完又变得语重心长,“这事我其实可以帮你,生一个,再不然捡一个,你万事都算在旁人之前,甚至想到几十年后,怎地这会儿撒手不管了。”
“折玉说你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你爹了?他不认你,你心里难受。那么难受做什么,我也没爹,更不曾在生死关头救我,你若缺爹,我给你做爹。”
这话说得自己也知糊涂了,旁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清楚的很,她怕他真会一睡不醒,怕前面没路,一脚就是深渊。
她强迫自己放松情绪,冷静之后才坐到他床边。室内烛火通亮,实在又让她生气,一手挥灭几盏。
“病没治好,蜡烛点得倒是多,许愿呢?”她对着门外吼,不管医者听不听得见。
她是怨他们的,因为自己的无计可施和惊慌失措。
她知道此刻最该控制的是自己,几个呼吸之后,才完完整整地看向付锦衾。
他睡在那里,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是“病”着。
离她最近的是那只杀伐决断的手,瘦长洁净,第一次月下杀人,他指上染了血,她看着他擦拭,每一根都惊心动魄。
她轻轻挪过去蹭了蹭。冰凉,禁不住皱眉,他的手分明应该干燥温热,如他悠长风流的眼,悲天悯人的神态,无论何时都带着温度。
他不贪酒,思路总是最清明,闻香饮月,信手作画。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每每遇上她都要遭殃。
她抱着鼎向前坐了坐,声音有些闷,“没想到吧,被我找出来了,你是足够狡猾,耐不住我比谁都傻。旁人做不出的事你会做,旁人做不出来的事我也会做。真是伤人伤己的默契。”
她说,“我从不信命,却实在承认我们是彼此的劫数。百世堂的人来了,不知是不是跟你有渊源,我拿不准主意,只能由你定夺。”
“我自是不可能将鼎给他们的,你也知我觊觎此鼎多时,再不起来,我便当着你的面练成,让你彻底功亏一篑。”
他不说话,也不管她,她出神地看着,忽然涌起一阵悲伤。
这伤如浪潮般席卷,收紧她的全身,疼得她呼吸不畅,她锁紧了眉头警告,“你再这样睡下去,我就不跟你好了。”
付瑶推开密室石门时,姜梨正在单方面的跟付锦衾“发脾气”,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一滴眼泪都没有,可但凡见到的,谁不知道她难受。大悲大恸之下,其实是没有眼泪的。她不肯哭,是坚信他不会死,她咬着这口气,就是要等他醒。
付瑶站在门口没进去,姜梨缓了片刻,问付瑶,“那边有动静了?”
付瑶说,“也没什么,就是叫人请了几次,还是要谈琼驽鼎的事。”
姜梨嗯了一声,撑着手从床里面挪出来。两人离开内室前,姜梨没有回头,只是目视前方,付瑶朝付锦衾的方向看了一眼。
姜梨为他压了被子,床前蜡烛灭了好几盏,内室有些昏暗,置在床前的六角方几上仍旧是医者留在此处的各类药瓶,瓶边多了一样不甚起眼的“药鼎”,如它经历的年头一般,散发着陈旧战戟般,深沉肃重的光晕。
付瑶心里狠狠一疼,她没带走,终是将它留在了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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