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玄翦知道,那几个小道士约莫是害怕他将他们都全杀死,可观主摸了摸胡须,高深莫测地念叨了几句“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小道士们跟着念了两边头两句话,便退了出去,不再嚷着将他赶出去之类的话了。
倒是如此,温玄翦便留在了这个小小道观。
可每个人在不同地方,总会受到一定的不待见的。
温玄翦亦是如此,有几个小道士不大喜欢他,总安排他去做一些刁难的事情。
就比如此刻,温玄翦拿着扫帚,一个人扫着落下的叶子,要等到扫完才能够吃饭。
温玄翦心中清楚得很,却不说出来。
沧琰微微叹了一口气。
“小道士?”
一个熟悉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
温玄翦跟着那个声音看过去,沧琰和季羡舟自然也望了过去。
不仅声音熟悉,更加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女子款款走来,泛黄的树叶从树上一片一片地洒落下来,竟都成了她的陪衬。
“小道士,你是在论禅吗?”
这一句话,温玄翦记了一辈子都没忘记。
可温玄翦当时却怔了怔,茫然问道:“论禅?”
“是啊。”那女子点了点头,眼睛里全是狡黠,“你看,你这儿边扫着落叶,树上又有叶子落了下来,你怎么扫也扫不尽的。我听说,你们道观活儿不干完是不给吃饭的,你这不是论禅是什么?”
温玄翦默了默,他知道是那些小道士们在戏弄他,可此时此刻面对这个女子,就是说不出口。
“原来她们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里。”沧琰微微有些错愕。
那来的女子正是那个小渔村接待他们的那个渔家女子,沈渔。
沈渔比现实中的阿渔要高挑一些,长发也没有挽起来,随意簪了几个珠簪,长长的青丝垂到了腰间,一身白色的布衣长裙垂在了地上,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绫罗绸缎,一身装扮都要比在渔村之中精致许多。
沈渔笑眯眯地看着温玄翦,问他:“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温玄翦不好意思看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只是沉默了。
沈渔伸出手,点住他的额头,微微用力,好叫他抬起头来:“小道士,你看看我。”
她叫他看,他便看了。
沈渔也丝毫没什么娇羞的表情,大大方方地笑了:“小道士,你的眼睛真好看!”
后来沈渔也没太耽搁多久,毕竟萍水相逢,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温玄翦却拿着扫帚,怔怔站在原地,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心里也不知道想着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季羡舟总结道:“温玄翦这是对沈渔姑娘一见钟情了。”
沧琰一点儿也不奇怪,若她是温玄翦,此等孤寂又备受欺负的场面,忍气吞声时遇见这么一个姑娘,她也会动心的。
温玄翦确实是动心了。
他从小到大没遇见几个人,遇见的人也多是对他不大好的人。
此番忽而有一个姑娘点了点他的额头,叫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叫他不要忍气吞声,还夸赞了他。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获得的第一句赞赏,不带任何目的,也没有许多华丽的辞藻,只是纯粹的一句赞叹。
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片就柔软了下来。
一记,竟然就记下了几千年。
温玄翦不再是那个来时默不作声又忍气吞声的温玄翦了,再有小道士叫他做一些莫名其妙看似论禅实则不是什么好事情的事情,他虽然话也不大多,却也晓得挺直了脊梁,眼神冷漠地看着那些小道士,那些小道士被他盯着害怕,久而久之再也不会叫他去做那些事情了。
可温玄翦再也没有见过沈渔了。
甚至都不知道沈渔究竟叫做什么,连一丁点念想都没有了。
再后来,他什么事情都不大想做了,每日就拿着从前那个比他还要高的扫帚,在那棵大树下面扫着落叶,有落叶就扫落叶,冬天了没什么叶子了,温玄翦就拿着扫帚扫雪,总之一年四季,几乎日日都在那棵树下扫着。
其实温玄翦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或者自己又期待着什么。
大抵还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再遇见那个姑娘了。
可一晃两年过去了,温玄翦个子又高了一些,学会了论道说法,极少再需要吸人精气来过活了,他几乎都快忘记了自己被炼化成了一个妖。
也几乎都快忘记了那个女子究竟长什么样子了。
只记得那一天,落叶缓缓落下,少女指尖微微有些凉,抵着自己的额头,笑着说:“小道士,你的眼睛真好看。”
只是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终究被打破了。
温玄翦拿着扫帚准备回房间的时候,路过了道观老观主的房间,那房门竟然是开着的,温玄翦心生奇怪,老观主喜欢悟道,后来更是常年就呆在自己的房间之中,几乎足不出户了,每每他扫完地回自己的房间,路过老观主的房间,门都几乎是紧闭的。
而今怎么会是敞开的呢?
温玄翦难得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敲了敲大敞开的门,却没有听见任何一个人的声音。
他心中有些奇怪,莫非老观主匆促出了门,竟忘了将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了?
老观主也不像这么一个粗心之人啊。
温玄翦琢磨了一下,莫非……遭了贼?
他赶紧大步走了进去,一边进去,一边还在提了提自己的声音:“观主?您在么?”
仍旧是无人回答。
连一点儿遭贼的窸窣之声都没有。温玄翦闭了闭眼,微微用了点儿法术探了探整个房间,竟没有一丝活物存在的气息。
他松了口气,看来老观主的房间并不是被人强行闯入而失盗了,不过想想也是,整个道观都清清水水的,哪来什么东西给人去偷盗的。
温玄翦便不再往里屋里面走了,既然知道里面没什么人,也不大好冒冒失失闯入别人的房间,他自小,药王虽没教他什么道德修养之事,他心中却也知道这些个礼仪什么的。
他刚刚踏出老观主的房间门,却忽地涌来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了。
气势汹汹的模样,像极了那年他刚刚出了药王谷,拿着石子变成银子填了一顿饭果腹,结果小二领了一群人将他围住,拿着棍子狠狠地往他身上砸的模样。
温玄翦脸色便不大好了,冷着言语问带头模样的小道士:“你这是个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那小道士冷笑道,“我们师父待你如何?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你却怎的还以我们师父的?”
这话说得温玄翦委实有些莫名其妙,却依旧冷着脸没说话,他本就是个不怎么擅长言语的人,此时此刻既然已经问过了一次,便不打算再问第二次。
那小道士抿着嘴冷笑:“温玄翦,你当真不打算自己承认吗?”
温玄翦抓着那把扫帚,半声不吭。
“看来你是打算死不承认了。”小道士看着他这个模样,似乎是打定了温玄翦不会开口的模样,“为什么要杀了我们师父?”
温玄翦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看到这一幕,沧琰心中一紧,却不知所措的看了季羡舟,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季羡舟轻声说道,“且不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造化,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你可别忘记了。”
是啊,沧琰咬了咬下唇,就算她和季羡舟一直盯着温玄翦,能够证明温玄翦什么都没做,可是这是温玄翦造的一个幻境,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们根本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情,望着最最不令人期待的地方发展过去。
真的是太无力了。
见着温玄翦似乎还在装作十分茫然的模样,另一个小道士万分悲愤地说:“你还不承认吗!温玄翦!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拒不承认吗?我们师父怎么待你的?你说啊!”
什么他杀了老观主,什么人证物证俱在,面前这一群小道士说的他温玄翦一点儿都不懂。
见着他一副茫然又冷漠的模样,那个悲愤万分的小道士直接走进了他,将他的手腕紧紧拉住,也不顾温玄翦手中的扫帚,拉着他就往老观主房间的里屋里走过去。
扫帚砸在地上,“啪”的一声。
却没有人看见它一眼。
温玄翦被直直地拉进了老观主的里屋,老观主倒在一旁,血色染了一地。
他看见这极为刺眼的一幕,瞳孔迅速收缩,竟百般都不肯相信。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吗?”那个带头的小道士挑衅一般问道。
温玄翦看着红得刺眼的血色,心里蓦然涌起来了一股躁动,他按捺住了,咬着后槽牙摇摇头,言语苍白而无力:“不是我做的。”
“倘若我是你,我也会说‘不是我做的’。”小道士意有所指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又很快补充了一句,“我们还是那句话,人证物证俱在,温玄翦,既然都被我们看见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也曾为人,应当晓得做人有这么一个道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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