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甬道很长,直走得我脚酸才到了临时落脚的下房。
里头早已有两位老嬷嬷等着。
我们前脚刚迈进院子,后脚她们就催促着我们沐浴更衣。
其中一位嬷嬷拉高了声音冲我们说道:“都利索些,等会子乾清宫、慈宁宫、坤宁宫、永和宫、启祥宫就要来领人了。
你们运气好,都是去伺候主子的,免了杂役房的苦。
但伺候主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但凡有星点子错漏,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儿完!”
我微微一抬头,看到这嬷嬷两边太阳穴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宽宽的大脸上一双眼睛如鹰隼一般地盯着我们。
我有些发懵,先是那一溜串的宫殿名称听得我头晕,接着嬷嬷疾言厉色的提点让我胆颤。
一时间我的双脚竟像是被钉住了一般不听使唤。
可我身边的姑娘们却已经机灵的动起来了。
我被乌雅静柔推着往浴房去,耳边又听到了她那略显稚嫩却装着老气横秋的声音。
“还不快些,等着嬷嬷们打你板子吗?”
我浑浑噩噩地由她推着进了浴房梳洗,又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将新发来的宫服穿上她那白的发光的身体。
“你看什么呢?还不快点穿上。”
她大概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催促道。
我赶紧地将新发的底衣、衬衣、外衣、背心都穿了起来。
宫服的料子不错,是宁绸的,颜色是淡淡的绿,看着清爽雅淡。
穿戴整齐后,我跟着乌雅静柔快步去了院子集合。
跨出浴房之前,我看到静柔回头看了眼换下的衣服,当然也只是看了眼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想她大概有点舍不得那套衣裳,看料子、花纹、款式都是当下时兴的呢!
这就再也不能穿了,确实挺舍不得的。
这一点我倒比她精明,我可没把家里最好的衣裳穿来。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到了宫里头是要穿宫服的,好衣裳穿来可不就是浪费了?
所以,穿着旧衣服来,换上新宫装,不就等于添了新衣服?
想到这,我刚刚受到惊吓的心又舒坦起来。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我才理解乌雅静柔这回眸一眼,是在和过去告别,而不是舍不得衣服。
院子里,我们十二人,六人一排站着,等着嬷嬷说的那啥啥啥宫的姑姑们来领人。
我记不清宫名,但记下了个数。
五个宫,十二人,每个宫至少能分到两个吧?
这样也就有个伴了。
我心里祈祷着最好能和静柔分到一处。
一来她是鱼叉,后头有渔夫撑着,我多少能沾点光吧。
二来我愚钝又胆小,刚刚要不是她推着我进浴房,我木头一样的杵那,恐怕少不得遭嬷嬷一顿打。
三来怎么说呢?因刚才赤条条相见,反倒有了一丝信任。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坦诚相见吧。
正想着呢,就听太监爷爷喊了索绰罗紫翘的名字。
我偷偷抬眸瞄了一眼,我们十二人中个子最高的一位姑娘走前出列。
紫翘,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府南街受训的时候我见过她。
我们还分在一组抽考宫规,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姑娘与众不同。
这不,这次最得脸的就是她了。
第一个出列,跟着乾清宫的茉雅姑姑走了。
我心里的小算盘一提溜,乾清宫只带走了一个,那剩下的四宫瓜分我们十一人,我和静柔在一起的几率又大了。
当我思想开小差时,是最容易出岔子的时候。
紫翘刚走,就听太监爷爷高喊了一声“杭佳雁心”、“郭络罗沙达利”。
我惶惶出列,和另一位叫沙达利的姑娘站在了一起。
“刘公公,这两位就是你给慈宁宫挑的宫女?”
说这话的是一位穿着翠绿暗花纹,套着深绿夹袄背心的漂亮姐姐。
“珙桐姑姑,没错儿。您看这两个丫头,个头高,模样好,性子也好,看着就爽利,最适合到慈宁宫伺候着了。”叫刘昌河的太监爷爷点头哈腰地回话,看来这漂亮姐姐地位挺高。
慈宁宫,太后娘娘住的地方,伺候她的宫女地位确实高。
“呵,个头最高、模样最好、性子最机灵的不是去皇上的乾清宫了么?刘昌河,你少在这讨好卖乖!”
珙桐姑姑轻呵一声,似乎对刘昌河有些不满。
刘昌河连忙上前一步解释道:“您看是这么回事,机灵是好,但太后娘娘需要的是稳重妥帖之人,这两丫头是这批宫女里头最稳妥不过的了。”
珙桐姑姑瞥了一眼,道:“我就再信你一次。”
然后,她犀利的目光扫向了我们。
那一刻,我只觉她的目光穿透了我们,让我冷汗涔涔,双腿一软,扑咚一声就跪下了。
还没等我脑子反应过来,身体就凭着受训时的记忆,身子趴下咚咚磕了两下头。
一连贯的动作,一气呵成。
丝滑不打结。
这一磕,把我自己磕清醒了。
我这是在干啥?还没见上正经主子就行大礼,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于是,我决定说点什么。
我大声说道:“奴婢给珙桐姑姑磕头请安!姑姑万福!姑姑美善!求姑姑疼爱!”
声音洪亮的我自己都吃惊。
“倒是个实心眼的孩子。”珙桐姑姑说话的声儿柔和了许多,“起来吧,不用给我行那么大礼。我疼不疼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伺候好太后娘娘,得让娘娘疼你。”
我再次谢过她的指点,然后麻利地站了起来。
这时候,我发现现在尴尬的不是我了,是我旁边的沙达利。
她踌躇着、犹豫着。
我猜想她此刻的内心活动是:这到底跪还是不跪呢?
要说这时候行大礼,好像没这先例呀。
刚才走的紫翘也没搞得这么复杂呀。
最后我想她是选择跪的,毕竟我低垂的双眸已经看到她屈起了双膝。
可是没等她做完整套动作,珙桐姑姑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走了!别整那些虚的!”
沙达利的脸肉眼可见的变了颜色。
她有些忿恨地扔给了我一个眼刀子。
我坦然回了她一个更嚣张的眼刀子。
我那是告诉她:姑姑说的没错,我那是实打实地跪安磕头,虽然实际我是因为吓软了腿。
跪地有声、磕头有声,现在膝盖和额头还疼着呢!
所以你那微微屈下膝盖,不是虚的是啥?
此刻我还不知道,从此以后我这做法真开创了分宫时刻拍马屁大法先河。
各种第一时刻讨好姑姑的花式做法都是从我这衍生出去的。
只是那以后,没人得到过姑姑夸赞“实心眼”了,顶多就是得个“机灵鬼”的称号。
当然这是后话了。
现在,珙桐姑姑前面领路,我和沙达利迈着小碎步紧跟其后。
等走出了这个院子,来到甬道上,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的静柔小可爱呢?
我们没分到一个宫啊?
再一想刘昌河刚才说的话,我和沙达利个子高。
第一个走的紫翘比我俩个子还高。
敢情这分宫是根据个子来的呀!
唉,想想静柔比我大一岁,却还比我矮半头,估摸着一下子轮不到她了。
我不禁有些后悔。
该屈膝的应该是我呀,别站那么直不就不显高了!
不显高不就有机会和静柔分一块了?
现在和这个沙达利分到一个宫,先不说太后娘娘好不好伺候,就刚才的事儿我和这画眉鸟已结下梁子了。
沙达利就是画眉鸟的意思。
我是雁,她是画眉,两鸟在一块,不吵不闹才怪。
早知如此,我就该听阿玛、额娘的,坦然受下她刚才的眼刀子,默默当一条咸鱼。
可惜天下没有后悔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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