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尽,雨处云收,风散雪停,风波已过,得意者、失落人,各自散场。
道德宗三真人与众弟子自是要回西玄山的,其余人等则要回归西京长安。自明皇出逃后,如苏姀等一干人自然而然地便将大明宫、华清宫等宫室据为已有,反正也无人敢说个不字。青墟宫虽已成废墟,但毕竟是地脉灵气汇聚之地,自然不可就此舍弃。道德宗理所当然地占据了这处所在,留下十名弟子清理废墟,约束秩序,并且看管那些侥幸逃出一劫的贺客来宾。
其时虚玄寿诞过了已久,此时还在青墟宫滞留不去的,自多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没有什么世外高人。他们眼见青墟宫毁人亡,连真仙都负伤远遁,这才想起道德宗三千年来大小恶战无数,却始终屹立不倒,果然是有道理的。别的不说,单说宗内藏龙卧虎,随便拉出来两个后辈弟子就足以匹敌真人。这些人此时方知晓害怕,又兼脸皮过人,一个个硬拉着道德宗弟子,口称上仙,表示自己被青墟宫妖法蒙了心智,才会做出糊涂事来,若有机会,定要上西玄山去,听紫阳老神仙讲上百日经书,才好洗却全身罪孽。
大战已毕,云中雾岚即行飘然而去。对青墟这块宝地,她只说道云中居现下居处灵气充溢,已是几百年受益不尽,何须再贪图宝地?
风雨虽过,然而余寒未褪。
太隐真人直言无忌,言道一回西玄,便要再联合宗内真人,携得力弟子,要上灵墟寻那云霓晦气。她虽是尸解散仙,然而道德宗连真仙吟风也斗了,区区一介散仙,又何足道哉?
道德宗史上大能之士无数,尸解得道者少说也有十余,然而前辈真人求的皆是大道飞升,尸解后即会自入轮回,为的是来生灵识不昧。更多人则是勇猛精进,强冲飞升最后一关,最后虽于天劫中灰飞烟灭、却也心中无悔。如云霓这般尸解后舍弃道心,竞求长生的,道德宗却是一个也无。
当然云霓毕竟数百年修为,也远非寻常真人可比,太隐真人直言要四名真人齐出,再携得力弟子布阵,方可一举拿下云霓,送她解脱。然而云霓狡猾,又不择手段,实是不易对付,如何布置,还要请济天下主持局面。听到要擒云霓,济天下登时双目光芒大作,连声答应下来,也不想想他一介凡躯肉身,在群修混战之地,是何等的凶险。
想济天下勇气之源,无外乎龙象天君给云霓下的“长腿光屁股”五字评语。
除却云霓之外,那忘尘先生屡次与道德宗为难,自然也是不可放过的。太隐真人已经说过要去无垢山庄杀杀人、放放火,自然不能食言。与云霓相比,无垢山庄已算不上什么大事,虽然忘尘先生也是经营多年,周围布下杀阵无数,然只消有太微与守真两位真人在,就没什么阵法能够拦得住道德宗。
此时众人已各自散去,道德宗几位真人正说话间,忽听一阵骚乱,两名道德宗弟子将尚秋水自青墟宫外一间偏殿中扶出。这曾经特立独行的妙人,此刻白袍破烂不堪,身上新伤压旧伤,也不知多少道新旧伤痕叠在一起。那如垂瀑般的秀发此刻也粘在一起,发上的也不知是秽物还是血污。
然而他致命之伤,却是心口处刺着的一柄匕首!那两名道德宗弟子道行不够,不敢下手救治,只得立刻抬来几位真人处。
尚秋水还留有几分清醒,见到太隐真人,只能勉强笑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已是晕了过去。
太隐真人眼见得意高弟竟是这般模样,登时瞳孔急缩!他一言不发,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了紫云真人。这匕首插的位置极毒,以太隐真人之能,连三分救治的把握都没有。
紫云真人小心翼翼地喂尚秋水服下一粒细若米粒的丹丸后,便运劲一分一分地将匕首抽出。匕首离心一刻,尚秋水忽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黑血,旋即沉沉睡去。
“怎样?”太隐真人面色阴沉。
紫云真人摇了摇头,轻叹道:“尽人事,听天命。能否醒来,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太隐真人目中精芒闪动,问道:“这把匕首是何时**去的?”
紫云真人面上同样阴云密布,道:“二个时辰前。”
二个时辰前,正是青墟宫大败亏输,宫破人逃之时,又是何人,犹自不忘杀人灭口!太隐真人放虚玄等离去时,却不知自已心爱弟子心口方**入一只匕首。
太隐真人一言不发,挥手招来巨戟,便欲向西北方飞去。
“且慢!”紫云真人和顾守真人同时飞身而起,一前一后拦住了太隐真人。
太隐真人浓眉跳动,寒声道:“两位真人,不来助我报仇也就罢了,却还来拦我,这又是何意?”
守真真人叹道:“我等刚放过了青墟残余,怎好即刻食言?何况青墟虚玄虚罔尚在,我们现下追上去,即使得胜,也是惨胜,还落得个恶名。这又是何苦?”
太隐真人怒视顾守真,冷笑道:“折的又不是你的徒儿,你当然无所谓!打不打得过,贫道可管不了那么多。怎么,守真真人是想先和贫道较量一下不成?”
紫云真人打圆场道:“紫阳掌教令我们给青墟留一脉生机,为的不是一已之私,而是想留下千年道统传承。我等须得体会紫阳掌教一番苦心。况且我宗与青墟转战多日,仇怨早积下无数,连景宵真人都是损在了青墟手中。而此战之后,我宗毁了青墟基业,青墟二百余后辈弟子大半折在了这里,还占了青城山这块洞天福地,可说不单是报了大仇,还有富余。秋水这事确是不可忍,依我看不若如此,修书一封,遣人送给虚玄,让他将伤害秋水之人交出,如此可好?”
太隐真人静立片刻,猛地将巨戟重重一顿,吐出口浊气,喝道:“这场仗,怎么胜得都是这么不痛快!?”
太隐真人一手扛戟,一手提着尚秋水,再不理会紫云、守真二真人,径行西去。他胸中积郁难解,一路纵声长啸,啸音如雷,滚滚西去。
云风道人伫立空中,望着太隐真人西去背影,面色如常,背后长剑却发出嗡嗡低吟,似欲离鞘而出,却终是平静下来。
太隐真人正驭风西行时,旁边忽然响起沈伯阳那懒洋洋的声音:“云风那家伙老实,敢想不敢做,我可不一样。怎么样,要不要我去杀几个青墟弟子,出了这口恶气?”
太隐真人径向西行,一言不发。
沈伯阳笑了笑,身形渐渐隐去,道:“记着,你欠我一个人情。”
穿山过湖,直至数百里后,太隐真人方才稍驻脚步,向怀中昏迷不醒的尚秋水望了望,又叹了口气。
诸事终于告一段落,纷乱之中,无人注意纪若尘行踪。苏姀、济天下等在西京聚齐后,方发觉纪若尘根本未至。他此时修为已非同小可,气息渐渐与天地隐为一体,如刻意隐瞒行踪,就连苏姀已无从察觉。
纪若尘不至,众人忽如少了主心骨,登时一片迷茫,不知该向何处去。
是继续兴兵西征?抢个皇位回来又是谁坐?除了济天下,恐怕没人有这个兴趣。而济天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论德论才,自己都不是那块料。抑或是继续向吟风寻仇,痛打落水狗吗?其实细细想来,诸人中也没有谁与吟风有深仇大怨。再说就算想打落水狗,也需知晓他在何处。吟风身具真仙威能,虽身受重伤,又携块如山般重的飞来石,飞遁而去时同样是瞬息千里,不露行踪。
纪若尘在时诸人都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异之处,甚而大多时间是济天下发号施令,众人无须多想,只要遂行就好。而此时苏姀、孙果等人方才发觉,一直以来是纪若尘决定该做什么,当向何处去。他突然一走,人人忽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了。
张殷殷听得纪若尘未曾回来,脸上悄然浮起一层阴悒,然她立刻换上笑颜,每日里言笑盈盈,比平日里还要显得轻松写意。
然无论军中将领、还是孙果、玉童、济天下等异士,每次见到恍若身上洒满阳光的张殷殷时,却总觉得天是阴的。
第二日上,苏姀便离开西京,说是闷了,想要四下走走。这位天狐姐姐被关得久了,所以东至大海、北抵冥山、南到云梦、西上昆仑,她都要去看看。众人当然不会拦她,想拦也拦不住。
东海之上,波涛若山,风雨如晦,一月不息。
海的中央,有一座无名小岛。说是岛,其实不过是方圆十余丈的一座礁石罢了。风浪稍大些,小岛便会时时淹没在排空浊浪之下。
这本该是飞鸟不停的荒岛上,却坐了个人。他怀抱铁矛,据石而坐,任潮击浪打,风吹雨袭,均动也不动。
疾风挟狂雨,迎面打在他脸上、头上,再顺着发梢面颊流下。他却全然不觉,如一躯空壳,与这无人荒礁,渐渐融为一体。
这一夜,张殷殷忽然心有所感,便独坐在太清殿顶,取出一管紫竹洞萧,悠悠吹将起来。
夜风渐重、铅云如坠,眼见又是风雪将至。
这一曲洞萧,却是千回百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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