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也吹红了百望山的叶子,嘉略和容川每日随着鸡鸣起床,洗漱后背诵半个时辰的英文法文拉丁文单词,然后到餐厅吃早饭。饭后跟着医生们做巡床。巡床后到阁楼的人体模型间学习基础解剖。
这一天,解剖学老师伯驾双手叉腰,笑着说他的哲学开场白:“西方可以送给中国的大礼是:科学医学和外科手术。东方知识过于抽象,这里需要通过更多事实和真理,最好的办法就是像西方在过去50年流行的那样,在所有的学校中用实验性的实验室方法来讲授可科学、农业、商业和经济。但是,医学是现代的神学,医学在一切学科之上。”这样的话,他几乎每天都要来一段,今天说的不多,因为他要去会诊,“你俩好好整理前些天的笔记。”他一如既往地笑出一口白牙。
“是!长官!”容川起立敬了军礼。
嘉略盯着伯驾下楼,扭头对容川说:“今儿是最后一节解剖课吧。”
“是呀表哥,你看我这里画的怎么样?”容川用笔指着画稿上的那段小肠说。
嘉略瞥了一眼,又撇撇嘴: “你画完帮我也画一个。”
“表哥,下次上课就是病理科,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显微镜。据说在欧洲,都是两个学生 一台显微镜。”
“哦。”嘉略不想再听容川唠叨下去,他寻着伯驾的影子下楼。伯驾进了一楼的会诊室,嘉略慢了几步没见他拐进哪里,以为他到地下室去了,便追到地下室。一楼和地下室之间有一道铁栅栏门,嘉略窃喜着钻过栅栏门的小缝隙,顺着声音寻到那间会议室,趴在门上听洋人们开会。
“一句也听不懂。”嘉略暗自抱怨努力学了一个多月的外语,竟还是完全听不懂。正要抽身离去,叽里呱啦的外国话中飘出了“Shandong”一词,这让他心生好奇,“会个诊,提山东干什么?”Shandong,Shandong,一整天他都在想这群洋人为什么会反复提到山东?
事实上,百望山医馆本意是给本地洋人和附近村民医病,这也是巴斯德同意来北京的初衷。可这一年来,东交民巷各国代表动不动就跑来开会。巴斯德极不情愿自己的地下室被拿来这些人,他向上反映,反倒招来警告:若不配合便请另谋高就。舍不得医馆的巴斯德,只能忍着不再说什么。嘉略趴门缝儿听到的“山东”,就是在这里开会的东交民巷外交官们说的。
好奇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三爷来,嘉略才有机会问个仔细:“山东怎么了?”
“你爹知道啊。”三叔在自己常驻的客房里,举着玻璃杯,观察酒的成色。
“打仗了?”嘉略瞪眼咧嘴凑近三叔跟前。
“山东那边的拳民在逃荒,不碍事。”三爷仰头干了那杯红酒。“你老实在这儿学东西,别人家门缝儿,丢人不丢人。”
“三叔,我啥时候能到你们店里 学徒?”嘉略试探着问。
“才几天啊就腻歪了?”三爷嬉笑起来。
“没意思。”嘉略百无聊赖地往后倒在床上,摆出一个十字形状。
“那什么有意思?”
“打仗,做生意,哪怕是伺候牲口,都有意思。”嘉略又从床上坐起来,咧嘴笑。
三爷盯着眼前这位十三岁的半大小子,定睛想了想,开口对嘉略说:“得了,回去歇吧。”
嘉略不想走,但被三爷撵出门,悻悻地回到寝室。容川在值夜班,寝室空无一人。嘉略独坐在床上,也没点灯,借着月光愣了一会儿,决定回三叔屋里,接着聊。
夜已深,宿舍楼的木质地板踩下去,总会发出声响。嘉略垫着脚尖回到三爷房门口,轻敲几下门,没有回应。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心想一定是睡着了,便悻悻地往回走。可他实在不想回寝室,便决定到医馆看看容川今天的夜班忙不忙。
医馆也是木质地板,借着廊上的长明灯,勉强看清方位和楼梯。嘉略轻手轻脚穿过医馆大厅,直奔楼梯上三楼找容川。刚刚迈上第一节台阶,听到地下一层传来铁锁碰撞铁栅栏的声响。嘉略先是一慌,安慰自己应该是大耗子,没什么好怕。但那声响却越来越清晰,他正犹豫是不管它直接上楼去,还是下去看看究竟。思虑间,声响消失了,随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嘉略下意识往上迈了几个台阶,秉着呼吸。他上到楼梯的转角处,灯光很弱,他被完好地藏在黑暗里。
从地下一层上来的,是个人影,嘉略躲在暗处,努力把那人影看清。当人影走进长明灯光照范围的那一瞬间,嘉略像是被夯了一闷棍:“啊?!”他一个趔趄,想追出去,但眼瞧那人影急匆匆走出医馆,嘉略慎了一会儿,才抬腿跟出去。
月光是清亮的,嘉略盯着那背影走进宿舍楼,然后,三叔的客房亮起了灯。
月光是阴冷的,嘉略打了个寒颤,裹紧衣衫,回屋睡觉。
第二天醒来,嘉略像是被月光赋了神力,说话办事比以往收敛许多。
几日后,他和容川在窗口整理医疗器具,见着巴斯德提着出诊箱跟随一位公使往外走。
“伯驾先生,巴斯德院长是要去哪里呀?”容川回头问刚刚进来的伯驾。
“出诊。”伯驾摆楞着手里的柳叶刀说。
“给谁出诊呀?”容川傻乎乎地问。
嘉略本不想理会,但转瞬一想,跟伯驾搞好关系总是要的,就抢白说:“表弟,院长亲自出诊,肯定是大人物。咱别瞎打听。”说完,笑着看向伯驾。
伯驾正不知如何回答,被嘉略解了围,心想这孩子小聪明没有,倒是有些大智慧。“明天咱们解刨兔子。”他顺着嘉略的台阶转移话题。
“是那些被注射了狂犬病毒的兔子么?”容川有些为难地问。
“那是免疫类,巴斯德院长会亲自向你们传授。我只负责解剖学,明天的兔子都是健康的。”
“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还真有些内疚呀。” 容川自从被狗咬,就更见不得血呼啦的场面。
不同的是,从小观摩父亲给马治病、接生的嘉略,习惯了血腥场面。虽然他并不期盼什么解剖兔子,但为了讨好伯驾,也为了从表弟那里扳回一局,他笑着站起来:“先生,我从小就跟父亲一起给马看病,终于可以上手了。”
伯驾欢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儿的!”
容川见嘉略来了精神,很高兴。他一直担心表哥打退堂鼓,自己是蹭着沈家的人情和学费来的,若表哥放弃,自己也得跟着离开。如今表哥有了兴致,他就可以继续在百望山学徒,那颗悬着心总算踏实了。
“表哥,你想留下学医,我最高兴了。”容川笑着说。
“嗨,这不是开杀戒么?我喜欢动刀动枪。”嘉略嘻嘻哈哈地向容川解释自己态度改变的原因。他很骄傲自己没将那晚的奇遇告诉表弟,因为父亲常说:守住嘴才是真汉子。
果不其然,这位真汉子在学业上突飞猛进起来,解剖课让伯驾对嘉略大为赞赏,嘉略眼神坚毅,手法精准,力度适中,简直就是外科天才。伯驾恨不得马上和巴斯德院长报告,医馆终于等来了一位梳着大辫子的好学生。容川在嘉略身边一副囧相,完全不能得心应手,伯驾也无所谓,反正能有一个好学生就足够了。
为了证实自己判断无误,当天晚上,伯驾特意请厨房给两个学生做了牛排,还拿出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三个人要庆祝一番。
容川是一口都吃不下的,看着带血的牛排和红色的葡萄酒,他强忍着不吐出来。嘉略却淡定自若地学着伯驾的样子,拿起刀叉,割下一小块肉,放到嘴里仔细咀嚼,然后端起红酒,“先生,为那只牺牲了的兔子干杯。” 听到“兔子”一词,容川再也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吐起来。
“嘉略,你是天才。”
“先生,给母马接生的时候,母马把胎膜排出来,黏糊糊的,我得帮着把白色的胎膜拨开,每次我都又快又稳。”嘉略一边说,一边把肉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
“干杯,干杯。”听着嘉略的描述,伯驾真心佩服这小子的生猛,“以后处理人体,有壮劳力了。”伯驾一手举着高脚杯,一手伸出大拇指。
“先生,以后有什么粗活累活,交给我。”嘉略讨好地笑起来,捡着伯驾爱听的说。
“孩子,明天倒真是 有点活儿,刚从牢里送过来一具家属不要的的尸体,得处理一下,给你们新人做练习用。”
嘉略举着叉子,愣了片刻,迅速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问题。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寝室夜话时,嘉略躺着问对面床上的容川:“伯驾说明天要来一具尸体,让我去帮忙。”
“哎呦表哥,那你可以进入停尸房啦。”容川惊讶地说。
“什么停尸房?”嘉略对这个词汇很是恐惧,他不想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叫停尸房。
“我在病房帮忙时,听到他们提起过地下停尸房,就是存储人体标本的地方。”容川仔细地解释起来。
“什么是人体标本?”
“就是尸体呀!”容川大声说。
这一嗓子弄得俩人都害怕起来,“快睡吧。”嘉略蒙上被子,他琢磨着那天在地下室偷听人家开会,隔壁那个房间,就是装死人的。想着想着,一头大汗。
次日,嘉略起的很晚,这一宿满脑子都是人体标本,弄得他天明时分才入睡。这是他提前尝到的成年后才有的烦恼:失眠。午饭过后,嘉略迎着太阳眯着眼睛走到医馆主楼,对正在手术室里给器材消毒的伯驾说,“先生,需要帮忙么?”
“刚好了两天,又开始睡懒觉了你。对了,巴斯德院长说,你还小,等明年再接触人体。”
嘉略想解释,又不能解释,就傻愣着说:“昨天听说能处理尸体,兴奋地睡不着。早上就睡过头了。”伯驾见他难得的在乎和失落,就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重。
“你要是很想看,我晚饭后带你过去。他们餐后要祈祷,趁他们祈祷时进去看看。”
嘉略知道若拒绝就得等上一年,只好硬着头皮说:“好!”
“够意思!晚饭后我在一楼等你。”伯驾拍了拍嘉略的背,脸上带着狡黠的笑。那笑容让嘉略汗毛直立。伯驾正得意,只见自己心爱的美玉端着药瓶药罐子走进来,她看起来有些失落,伯驾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天使。”
美玉被这话哄得笑了一下,紧接着又叹了口气。“没什么。”美玉的失落当然源自三爷,他说好了的晚上来,可又几天不见踪影。为了迎他,美玉特意跟人换了班儿,去洗了澡。
“晚上一起喝酒,今年的新酒特别好。”伯驾哄着美玉。
美玉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嘉略在一旁插嘴道:“先生,咱们晚上不是要看尸体么?”
伯驾把手里消毒完毕的器材蒙上白布,放入密闭的箱子里,“嘉略,去急诊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做的。别在这儿添乱好么?”伯驾对着嘉略挤眉弄眼。
“哦,哦, 我这就去。”嘉略心领神会,赶忙跑出房间。
“美玉,今年的酒真的特别好。”伯驾等嘉略离开,才走近美玉说。
“你们晚上不是还要工作么?”美玉真是一点心情都没有,别说红酒,她连口水都喝不下。
“那怎么样你才会高兴?你说。我来办。”伯驾说。
美玉抬头看向伯驾,他那样亲切,那样卑微,可是一瞬间,伯驾变成了三爷的模样,美玉惊慌地把自己叫醒,她仔细分辨出眼前的人是伯驾,轻轻地说:“对了,校长说给女学生的课,请您一个星期上两次。现在只有一次,进度太慢。”
伯驾早就习惯了美玉的委婉拒绝,他笑着点头说:“你说的我都会去做,天使。”
美玉见伯驾轻松自在的反应,倒是想再说点什么:“谁能救救我。”
“你是天使,你是来拯救世界的。”伯驾说。
“什么?”美玉被他逗得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伯驾笑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伯驾六年前来到北京,那时美玉还在女校读书,没过医馆这边。他去给女学生上课,一眼就发现了明艳的美玉。她又聪明又努力,伯驾那时和当下的三爷一个年纪,二十五岁,他就很自然地喜欢上了美玉。他并没积极地往前进一步,而是希望等她再长大一点,生怕自己的出现,会影响了美玉天真烂漫地成长。他远远地守护着她,也筹划着在她入医馆的第一天,向她表明自己的爱。
天意弄人,美玉入医馆的第一天,三爷来访。三爷比伯驾快了一步,真的就是一步。那天,美玉给病人送药,盯着病人服下,重复完医嘱,转身出了病房,回自己的护士站。伯驾一直等在护士站,他要邀请她和自己一起去葡萄园,尝那一年的新酒,顺便告诉她,他爱她很久了。伯驾看着美玉一步步走向自己,心跳加速,呼吸加快。就差一步,就在伯驾开口前的一步,一个声音叫住了美玉。美玉回头看向从后面走过来的三爷。
于是,伯驾亲眼见证了,自己的爱人,和突然到访的三爷,完成“一见钟情。”
其实,伯驾并没把三爷完全放在眼里,他是男人,更懂男人。他认为,三爷若真心爱她的美玉,早就把她接回自己家了,不会一直留在医馆里,他庆幸三爷对美玉并没真打算什么;但伯驾也明白,这样的三爷,迟早要把美玉伤透,他心爱的美玉,怕是要伤筋动骨才能走出来了。就好像自己美国的亲姐姐,被那个西部来的商人,弄得死去活来。
“我屋里还有不少红酒,喝醉了倒也好入眠。”美玉不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伤感起来,她一直对三爷信心十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开始没底。算一算,应该就是从三爷那夜直奔宿舍楼,未到护士站看自己,以后。
“你一个人喝不会醉,我陪你很快就醉了。”伯驾深情地望着她。
美玉又叹了口气,她抬起头嘟着嘴,委屈地说:“你还是跟嘉略去工作吧。我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别担心我。”美玉说完,笑着留下眼泪。
伯驾正要抬手去帮美玉擦拭眼泪,他的好兄弟德国人马克斯走进来,“伯驾,我的听诊器呢?”
伯驾气急败坏地大喘气,做着鬼脸,双手叉腰,他在心里痛骂马克斯破坏了气氛。美玉瞧见伯驾生气的样子,咯咯笑出了声。美人破涕为笑,伯驾心里瞬间亮堂了,他不顾马克斯在场,还是抬手抹去了美玉脸上的泪。
“我的听诊器,快点,我病人来了。”马克斯嚷嚷着。
“在你脖子上!你的手正握着你的听诊器。”伯驾也嚷嚷着,然后和美玉一起哈哈笑起来。
马克斯低头一看,骂了自己一句,尴尬地走开了。边走边说:“你们继续。”
伯驾被兄弟这句玩笑话弄得心花怒放,来自第三方的确认让 伯驾无比舒畅。美玉快速抬手打断了伯驾伸过来准备再次抚摸自己脸的手。“别闹!”她轻轻地指责伯驾,又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开。
伯驾看着美玉像花瓶一样的背影,如痴如醉。
这一整个下午,也不知怎么了,伯驾和美玉无数次的擦肩而过。美玉不好意思看他,总是低下头闪躲着什么;伯驾看出她的不安,就继续逗她,轻轻地吹起口哨。
同样不安的还有嘉略,他一直在想如何把退堂鼓打的理直气壮。因为对于尸体的恐惧,正随着太阳落山越发强烈起来。嘉略埋怨自己干嘛要逞能,即使三叔也未必敢秉烛验尸吧。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挨到了晚饭,众人谈笑风生地享受面包和菜汤,嘉略拿着勺子的手却总想哆嗦。他怕这窘像被发现,便时不时瞥一眼远处的伯驾,然后假笑着与他交换眼神。
百望山医馆的人不多,餐厅倒是不小。餐厅里并排摆放着两条长桌,每条长桌一侧10个座位,一共算下来,能容纳四十个人同时就餐。眼下,算上嘉略和容川,医馆的医生也不到二十个人。所以每次吃饭,都有不少空位。以前嘉略觉得餐厅人少清静,今天他却想人多点就好了,能把自己藏起来,说不定能逃过这一劫。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医生们要一起祈祷。平时他们都是各自吃完各自走,今天因为要一起去祈祷,就到点儿了一起起身。嘉略本想趁着大伙一块往外走的时候,偷偷溜掉,反正他坐在最外侧,也好溜。但医馆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能溜到哪儿去?之后还怎么在伯驾面前抬得起头?一大波医生从嘉略眼前走过,容川也凑热闹地跟了出去,餐厅里就剩下他和伯驾两个人。
伯驾甩了一个眼神给他,嘉略强颜欢笑地地跟着往外走。从宿舍餐厅到医馆总共也就一百步,嘉略借着月光一步步往前挪,每走近医馆一步,他的呼吸就更局促,心跳也更快。
伯驾早就走到医馆门口了,回头时发现嘉略还在后面磨蹭,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伯驾不由得笑起来。
“这是钥匙,你拿着开门。”伯驾等嘉略走进自己,轻描淡写地说。
嘉略下意识地接过钥匙,颤抖着声音问:“啊?我开门?”
伯驾刚要开口回答,宿舍方向有人大喊一声:“伯驾,过来祈祷。”
站在月光下的嘉略,先是被这喊声下了一跳,反应过来,就见伯驾往外走。
“不是,您干嘛去?”嘉略拉住伯驾问。
“他们叫我过去啊。”伯驾甩开嘉略的手。
“不是,您不能去啊。”嘉略苦着脸说。
“不是给你钥匙了么?”伯驾已经走出去几步。他第一次被邀请加入欧洲大陆组织的活动,这是他们对自己的 充分认可。所以他必须得去。
嘉略拿着钥匙,嘘声喊着:“回来!”
伯驾回头耸耸肩说:“他们从来不叫我,这可是第一次。我必须得去。要么你自己下去看看,或者改天我再带你去。如果你自己敢去,那就明天早上把钥匙还给我就行。”
“明天给你钥匙。”嘉略冷冷地说。
伯驾甩着手走了,他只顾着纳闷为啥这些欧洲大陆的同事们为什么会邀请自己,根本顾不得身后已经快尿裤子的嘉略。那个六神无主的嘉略,一个人戳在医馆门口,不知何去何从。
深秋的百望山已经很凉了,特别是夜里,那刺骨的湿让嘉略打了个哆嗦,也许是为了找个地方取暖,他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往地下室跑去。就像那次容川被狗咬,嘉略想去救他,却跑向了反方向;这一次,嘉略又跑反了方向。
地下室,嘉略上演了一出一气呵成:他很是顺利地打开铁栅栏门上的锁,然后拿起走廊里的油灯照亮,往停尸房走。走到门口,一口气都不敢喘,一手端着油灯,另一手拿着钥匙,就这么摸着黑,竟准确又迅速地打开了标本间的门锁。
一连串的机械动作,使人顾不上周边的恐惧,但门缝开启后扑鼻而来的那股福尔马林,让嘉略一头仰了回去。手里的油灯差点被这一哆嗦摇灭了,嘉略嘟囔了一句:“我去!”然后赶紧用另外一只手捂上。
门锁碰撞发出叮咚声,回荡在地下室的走廊里。嘉略用手扶住门框,不让自己一头仰倒在地。看着油灯晃动出的暗影,他知道再耽误下去,最后那口勇气也没了。
他摸了一把头上的汗,一脚迈进停尸房,没敢抬眼四下张望,而是先找到房间里的油灯,用手里的火种引燃,整个房间瞬间明亮起来。随后,那具盖着白布的人体展现在眼前。嘉略定了神,尽量不去看它,而是顺着墙查找起来。
他并不清楚具体要找什么,只知道三爷来地下室,必然是停尸房这类地方。于是就毫无目的又格外坚定地,找起来。
谁知墙边第一个玻璃罐儿里泡着一只猴子,这比盖着白布的尸体更恐怖。放眼望去,四面墙摆满了类似的标本,有整只的猴子,兔子,也有单个人体器官。嘉略尝试走进去,好近距离摸摸是否有机关设置,可头顶突然传来楼上病人的**声,他的腿抖起来,并充分认识了自己几斤几两,做出立即撤退的决定。
飞一样回到地面后,手里的钥匙和双腿上下呼应地摇摆着,心跳过速到快要室颤。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可是越喘越觉得口干胸闷,四肢末端和面部肌肉的颤抖也不见停歇,他害怕地想,要是这样被吓死了,过几天那白布下盖着的就是他沈嘉略。月光下的百望山阴冷静谧,抬眼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医馆内病人的**飘荡在耳旁。
军营里长大的孩子自是英武刚强,他先让脑子冷静下来,接着闭上嘴改用鼻子呼吸,这一招管用,心跳渐渐地平复,尝试了一下,双腿也终于可以被大脑指挥着往前迈步了,就这样,嘉略拖着湿透的身躯,回到宿舍。
“表哥,你去停尸房了?”容川放下那本《人体的构造》,赶紧上前来问。
“别提了,我自己下去的。”嘉略一头扎进软软的枕头里。“容川,快帮我打盆水来,我想擦擦。”
“天这么冷,水可是凉的呀。”
“不怕凉,我现在浑身是汗。”
“表哥你真是胆子大,我自愧不如。不过不能用凉水,得用热水。我去打热水。”
嘉略顾不上和容川搭话,满脑袋都是: “一无所获,一无所获。”又累又怕的嘉略半睡半晕地栽倒床上,很快就入梦了。梦境里满是各种“头”,有猴头,有兔头,有被白布盖着的,有被泡在液体里的。快天明时,他又梦到不远处的海晏堂火光冲天,龙首被几个洋人切割下来,用白布包裹着带出了圆明园。
次日,嘉略把钥匙交还给伯驾。
“所以,是你自己下去的?”伯驾问。
“小意思,这算什么。”嘉略很是得意,言语中挂着一丝轻蔑。
伯驾惊讶地看着他,心生敬佩,赞叹之后又心生疑惑,说:“那你是不是人?”
嘉略被伯驾这话吓着了,说:“您怎么意思?”
伯驾说:“没见过谁第一次进标本间,就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是晚上。”
嘉略骄傲地笑起来。
伯驾嘲讽地看着嘉略,说:“如果你是人,还不怕,那可真是有点傻!”
“嘿!”嘉略禁不住笑开了花,“怎么不怕,我都吓死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倒出事情,也知道刚刚的得意被自己打了脸,就继续笑着,不好意思地赶紧转身离开。
伯驾呵呵笑个不停,满心欢喜地看着得意门生的背影,他好像又长高了。
对嘉略来说,虽然此次冒险一无所获,但却给了他足够的谈资,否则,他拿什么去跟三爷开口?嘉略懵懂间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眼下所做的事,未必有所得,却可以铺路。
谋划和等候了好几日,三爷总算再访医馆。嘉略趁着太阳还没落山,赶忙到黑山扈村买了老白干。他把酒瓶子藏在自己的白色衣袍里,是的,此时他已经日日着医馆的白袍了。
嘉略拦住正向护士站走去的三爷,说:“三叔,晚上一起喝酒。”
“晚上有事儿。”三爷的确有事儿,他几日不见美玉,自然要纠缠一番。
“真有事儿。我在您房间等您。”嘉略不等三爷回答,点头就这么定了,转身离开。
三爷察觉出嘉略有话说,又想起山顶的地是他们沈家的,说不定能从嘉略那里,聊出点什么。三爷站在医馆大厅的走廊里,往右是美色,往左是江山。他浅笑着想,这就是所谓江山美人的抉择啊。这想法,让他的自我感觉一下子特别好!
三爷这类富家子弟,最不缺的就是钱和女人。但江山却是他们很难触及的。虽说美玉也能帮着自己找找龙首,可这么天大的差事让一阶女流掺和进来,不免失了这件事本身的体面。所以,三爷要和嘉略去喝酒,以此打探更多沈家的事儿。
三爷转头看了两眼护士站,美玉正巧也不在,那就等喝完酒再来找她吧,三爷想。
“三叔,你快来。”嘉略在三叔房门口等着,还没站稳,三爷就跟到门口了。
“什么酒?能不能来点白的。”三爷不太喜欢甜不拉几的红酒。
“我在村子里买的白的,我也不爱喝那些甜的。”嘉略说。
三爷推开门,宿舍楼的房间外面不上锁,谁都可以推开了进,但里面可以上锁,只要有人进了屋,就可以锁上门,外人就推不开了。
“我最近办了一件特牛的事儿。”嘉略不等三叔坐下,就开始描绘。
三爷看着他笑,也不说话,自顾自倒了酒。他心事太多,想听听看着小子要说啥,又如何能套出点关于山顶的事儿。
“三叔,我前几天夜里,自己一个人,去了地下室的标本间。”嘉略挥着手比划着。
地下室和标本间是两个敏感词,因为三爷自己也刚刚去过。三爷原本放松的心态,被这两个词,弄得有点紧了。
“我跟您说啊,那地下室啊,一个大白布盖着一具无名尸体。”嘉略装神弄鬼地说起来。
“停,好好说,别编,医馆不收无名的,这我知道。”三爷编排他,也不由得笑起来。
嘉略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接着说,我没怎么瞧那具死尸,我也怕!。但是我把那一屋子泡在液体里的各类各样的头,看了个遍。啥都有,各种动物,还有小孩儿,没生出来的小孩儿,脐带还有呢。这段我没编啊三叔。”嘉略说完喝了一口酒,给自己压惊。
三爷听的出神,那晚他到地下室打探地形,并没有进到各个房间,他也没有钥匙。只是溜达了一圈,已经很瘆得慌了。三爷瞧着嘉略,心想他有这本事,不愧是大营出来的孩子。
嘉略见三爷不接话,还若有所思的,就又喝了一口酒,他准备给自己壮壮胆儿,好开口问出他想问的话。
“三叔,再前几个晚上,我去看容川值夜班,你猜怎么着,竟瞧见一个人影从地下室上来。”嘉略说完这句话赶紧低下头,他怕自己这么直接的提问,是不是会惹怒了三叔。
三爷的确被这句话惊着了。他还沉浸在嘉略描述的停尸房里,想着那个地方会不会藏着龙首,自己该怎么进去探个究竟。独自执行隐秘任务是令人很骄傲的事儿,三爷特别满足于这种感觉,但谁想寻宝大计刚刚开启,就被人发现了踪迹?这一棒子掀过来,可真是让毫无战斗经验的三爷,摔了个大跟头。
幸好,三爷是个不多话的,他把扭头看向窗外,不说话。倒不是不想说,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应。沉默是金,此时的无声掩饰了着沉默者的不安,让他看起来无比镇定自若。
嘉略见三爷不说话,心里打鼓,心说冒失了冒失了,不该这么问。可话已至此,不问出个究竟,这又是买酒,又是喝酒的,不白忙活了。
“您说这大晚上的,是去找什么了?黑灯瞎火的。”嘉略低头又倒了一杯,递给三叔。他还是不敢抬头看三叔。
三爷接过酒杯,盯着嘉略。
“我见天这里上下左右窜,找什么不是顺带手的。要说我年纪小办事不牢,那谁敢大半夜去看死尸。”
三爷喝了那杯酒,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又走回门口,说:“你不仅胆子大,逼宫也有一手。”
“三叔!”嘉略起身,然后单膝跪地拱手抱拳,“嘉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三叔扶起他,“什么你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三叔,我知道您是在做件大事。”
“我就是个卖药的,我能做什么大事。”
“三叔,那日,我也是路过,不经意听到你们说瀛台问诊的事儿。”嘉略有些羞愧自己的偷听,放低了声音说。
“哦,京城里行医的,被叫去问诊很正常,不用大惊小怪。”三爷摆摆手说。
“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是在做什么大事。三叔。”嘉略急切地说。
“大事儿小事儿,你都别跟着掺和。万一有个闪失,我也没法跟你爹交代。”
“叔,我自己给自己交代就行了。”嘉略很是坚定。
“你要真想成事儿,就把眼下的功课学好了,治病救人一样是英雄所为。”三爷说。
嘉略识时务,不再追问。 “嗯,我记住了。三叔,巴斯德院长出诊回来后就摆弄治肾病的药方和吸气罐。”
“什么吸气罐?”
“类似火罐。”嘉略用手比划着,“就是去瀛台出诊那天。也许哪天,他也会带我去出诊。”
“你父亲不白送你来这里。”三爷点着头。“嘉略,我去趟医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嘉略知道三爷要去会美玉姐,嘉略也觉得美玉姐是真好看,但也多少为自己亲姐姐抱不平。可嘉略年纪尚小,这些事儿,脑子里过一下就过去了,不会深思。
三爷寻思着嘉略那些话,走向医馆。他嘱咐自己日后要万分小心,第一次行动就被发现,真是丢人。他就这样满心烦躁地进了美玉的值班室。
“姑娘。”三爷唤她。
“姑娘?”美玉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叫上姑娘了,以前不是美玉就是妹妹,从没叫过姑娘啊。美玉不解地,开了门。她本以为三爷像往常一样,飞扑过来深情地吻她,可三爷竟绕过自己,走动她的书桌前,拿起杯子喝水。
美玉有点失落,她走过去帮三爷又倒满了水,也闻到了三爷身上的酒味儿。
“怎么喝了这么多?”美玉关切地问。
“跟嘉略喝的。”三爷想着自己行踪泄露的事儿。
“我去熬点汤,解酒。”美玉说着要往外走。
美玉是无心的欲擒故纵,但也很奏效。三爷见她要走,内心的欲望被一下子激发出来。他拦住美玉,用手揽着她纤细柔软度腰肢,把脸凑到她跟前说:“想我没?”
心爱的人如此饥渴地呼应自己,令所有女人的心,都会融化。美玉抬手抚摸三爷的脸,她说不出话,心里一紧一紧的。
三爷皱起眉头,问;“不想我么?”
“你走了几天,我过了几年。”美玉边说,边流下泪来。但她的眼睛,笑弯成月牙。
三爷吻下去,二人云雨一番。
过后,三爷躺在美玉怀里,说:“这些日子,哎,家里出了事儿。一码接一码的。”
“什么事儿?麻烦么?”美玉问。
“都办妥了。不过,日后我会更忙,有些事儿还得办。”
美玉不敢多问,只说:“别累坏了身子。”
三爷说:“你要跟我回大后仓,那我就不用这么折腾了。”
“我这里这些病人,走不开啊。”美玉轻轻地说。
“哎,你就是不肯随了我。”三爷抱紧美玉,吻她的肩膀,再一次带她飞上云端。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三爷提出要把她接走了。可是,美玉如何敢将自己,托付给一个都不敢在他面前失了分寸的人。美玉有好些话想说,可总是开不了口,不是时间不对,就是地点不对,要么就是心绪不对。总之,美玉爱三爷,爱得心烦意乱,身心俱疲。
就在这无限接近彼此融为一体的一刻,美玉还是不敢问,我跟你去大后仓,我是什么人?是妻是妾还是随便住过来的客?
这是三爷的不是,他太内敛,太好看,太迷人。弄得所有女人都在他面前失了颜色。美玉也好,嘉柔也好,都是那样自卑。她们哪一个敢肆意妄为地把话说透,嘉柔尝试过一次,就得赶紧去低下身段去道歉。这位三爷,让人痴让人醉,让人魂牵梦绕,让人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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