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邵叔”的管家早已习惯自家少爷那尖酸刻薄的言辞。
沈丘乃金陵沈氏家主酒后与一名女仆诞下的子嗣。家主与正室常因他而争吵。加之沈丘身材矮小、面貌丑陋,家主从未给予过好脸色。
自然而然,沈丘谈论起自家亲人,同样不留情面。
“邵叔,你别看沈家现下锦衣玉食、富甲一方,其地位却并非稳固,”只听沈丘尖锐嗓音继续道,“你可注意到,当今皇甫帝即位以来,始终对各大世族豪门步步紧逼。
“先是青州陆氏因叛国罪被满门抄斩,燕国公赵长缨兵权遭削减。四皇子萧尚贞修为被废,皇帝竟不予追责。近日,我甚至听闻皇上欲废后之传闻……若皇后果真被废,对襄阳陈家将是重大打击。
“虽沈家暂未受波及,身为沈家子弟,尤是我这般爹不疼娘不爱的,须得未雨绸缪,为自己找寻退路。
“假使沈家这艘巨轮某日倾覆,我便可安然岸边品茗磕瓜,观那些不善泳技的兄弟们于浪涛中挣扎呼救……此番景象,定然趣味盎然。”
邵管家微蹙眉头。
“其实,少爷,若您不愿留金陵,尚有其他出路可选,”他沉思片刻,开口道,“记得不久前,蓬莱岛掌门曾看重您的资质,有意邀您入岛,纳为弟子——”
“——蓬莱岛?纯属笑谈,”沈丘冷哼一声,打断邵管家,“蓬莱岛、灵山寺、蜀地剑阁并称‘大齐废土三巨头’,灵山寺与剑阁均有圣人坐镇,独蓬莱岛百年未出新圣。好不容易空玄散人崭露头角,却沦为鬼怪……赵家赵嫣,一人一枪,便能震慑蓬莱全岛弟子噤声……
“若投身此等宗门,岂非更遭家族鄙视?”
邵管家见少爷决心已定,便不再言语。
他知道,沈丘表面毒舌,连三巨头与皇室都不放过,内心却极重尊严,极在乎他人评价。
因外貌缘故,沈丘鲜有公开露面,更喜幕后行事。
然而若赴龙门学院任导师,必将直面全校师生乃至废都的目光。
此刻沈丘又道:“在我看来,此次龙门学院遴选新导师,与过往任何一次均不同,据说国师、驱魔司司首、昭宁公主皆密切关注,必有非凡意义。
“若我能从中脱颖而出,由默默无闻、遭父唾弃的庶子,跃升为圣人亲授的符道大师,自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若我竞争失利,也可借此结识废都各方豪杰……毕竟,能在符篆之术上胜我者,定是前途无量的奇才——与这类人为友,远胜为我那愚兄效犬马之劳。”
沈丘之言犀利刻薄,邵管家深知其中真实。
沈丘嫡兄名唤沈桦。
其为沈家家主正妻所生,自幼享尽荣华。家族上下,从老祖母至斟茶侍女,从六境供奉至跑腿小厮,无不围绕其转。
其所受待遇,与沈丘这位庶子天壤之别。
但沈丘始终认为,沈桦那愚笨头脑配不上如此待遇。
前些时日,沈家家主试图与皇室协商,欲让沈桦迎娶昭宁公主萧琬珺,成为大齐废土的新驸马。
然而,八字尚未详算,沈桦便在烟花之地被废都巡按御史撞见;随后,沈桦又曝出在府邸内豢养多位男宠。
皇室选驸马,既重门第,亦重德行。
丑闻曝光后,昭宁公主自然无法嫁与沈桦。
联姻计划就此破产。
此后一段时间,整个金陵沈氏忙于为沈桦善后。
“有时我真疑心兄长脑中装满粪土,”沈丘继续数落嫡兄,“仅差一步,他便能娶得‘废都第一美人’为妻,与大齐实际掌权者共枕而眠——那是无数大齐男儿私下里梦寐以求之事。他偏要在关键时刻流连烟花之地,与一群男子纠缠不清……既毁自身名誉,又玷污家族声望。
“唉,谁让他有个出身高贵的母亲?
“无论犯下多少过错,总有他人宽恕,总有人为他收拾烂摊子……”
沈丘边自言自语,边从口袋摸出白纸与炭笔,在纸上胡乱勾勒,脑海中闪过千百种符篆构图。
邵管家坐于对面,望着他面上倦色,暗自叹息。
此刻,他只愿少爷能凭借符道上超凡天赋,在龙门学院大放异彩。
…………
随后几日,戈尔一直闭门于“静香轩”,一面修炼,一面温习符篆之术,偶有闲暇,也会试练新习得的术法。
不知不觉间,他对“禁锢符”、“寒冰符”、“炽炎符”等常用符咒做了些许改良,并在“思乡岭”攀登了百二十阶。
此间,驱魔司总部阵法师曾造访“静香轩”,修复受损法阵。
——戈尔认为,若给他时间,或许能自行揣摩阵法原理,无需他人协助,即可自行修复。
然于他而言,时间最为珍贵。
尤其他即将赴龙门学院,与数位名符师展开硬碰硬的较量。
故他选择求助。
反正无需破费。
于是,戈尔提出请求后,一位蓄络腮胡、衣着邋遢的中年阵师步入“静香轩”——其形象令戈尔忆起前世大学中那些日夜泡在实验室、沉迷研究、全然不顾个人形象、每日均着同一套衣物的工科狂人。
中年阵师伫立于二楼木屏风前,凝视屏风焦痕良久,深吸一口气,面露惊愕神色。
“戈大人,此等痕迹……真是您习练术法所致?”
“正是。”戈尔点头承认,略带羞赧地笑了笑。
中年阵师深吸一口气。
他察觉,此阵法之疏漏,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根植于规则层面。欲致阵法如此损伤,需对“道”具备极深领悟。
这位中年阵师素喜独居钻研阵法,对外界事务鲜有关注,可谓“两耳不闻废土事”。
他闻人提及戈尔之名。
然当衙门年轻修士对戈尔推崇备至,他心中存有疑虑,认为这些年轻人或许言过其实。
一年破三境,一年符篆技艺臻至大师,悟得“焚天七式”,元宵擂台越境挫敌……
诸多匪夷所思之事,焉能集于一人之身?
直至今日——
当他亲眼目睹亲手参与布设的阵法于规则层面遭受瓦解,方深深领教眼前少年之可怖——其对“道”的体悟,似乎较某些五、六境修士更为精深。
中年阵师顿感,衙门内那些年轻修士并非夸夸其谈,而是陈述事实。
世间确有此类奇才——其行径,比旁人言传更为夸张。
“戈大人,修复此阵法,恐怕超出在下所能,”中年阵师沉默许久,终无奈承认自身局限,“您恐需求助司首大人,修正其中规则缺陷……其规则核心,系司首大人所创,吾辈仅在司首大人指引下,完成了些许辅助工作……”
戈尔亦陷入沉默。
他纠结是否因这小事叨扰司首大人……亦或待龙门学院之事解决后,自行修复此阵。
…………
此事仅是戈尔修炼过程中的微不足道插曲。
他沉浸于绘符与攀登“思乡岭”之中,恍惚间两日已逝。
…………
正月廿四。
距龙门学院导师选拔仅剩一日。
戈尔结束彻夜修炼,换上新衣,前往衙门公共厨房用早餐。
途中,一穿粗布衣的凡人杂役手持书信,疾奔至戈尔面前,喘息不止道:“戈……戈大人,这是您的信件。”
戈尔接过信件,向其微笑致谢。
而后他边行边拆启信封。
此信乃陈济生自沂水县寄来。
信首句写道:“戈旭,今日乃汝十八岁生辰,盼汝在京中一切安好。”
“十八岁矣……”戈尔轻声叹息。
每逢生辰,人皆欢欣祝福“寿辰快乐”。
然而戈尔并无喜悦。
因其每个生辰,皆如倒计时警钟,以刺耳之声警示他:时光又减一年。
“尚有十二载。”
“想来……应无问题吧……”
他心念至此,继续阅陈济生之信。
陈济生信中言道,沂水县局势颇佳,嘱戈尔专心修炼,毋需忧虑。
大齐国师亲自主持,将“九婴蛇妖”再度封印地下,使得烈焰消退、洪灾落幕。驱魔司总部派遣众多修士,协助青州灾区重建,沂水县迅速恢复戈尔记忆中模样。
此番灾难中,沂水县共十八位凡人罹难,二十九人失踪,皆无修为平民。
驱魔司皆予其家属抚恤。
此外,青州灾区修士均获修行资源扶持。
汪阳得诸多丹药,短期内不必再如往昔般,为赚取功勋拼命接任务。
其虽天赋有限,然经历此灾后深受触动,几近摒弃一切娱乐与休息,全身心投入修行——陈济生称,汪阳此举,令其忆起戈尔在沂水县时之状态。
昔日与戈尔共赴晋职考核的马钦,亦幸运地在灾难中幸免,现已重返沂水衙门任职。
因马钦即将届满三十六岁,仍未婚娶,近期焦虑万分。陈济生好心为其介绍数位女子,却总因种种缘由未能成婚。
时而女方嫌马钦职业风险大、且在沂水县无房产;时而马钦嫌女方年龄过大、容貌平庸或其家人难以相处;时而纯粹八字不合……
故陈济生恳请戈尔抽空探查,马钦是否命犯天煞孤星,以致多年未能觅得良配。
“唉,马兄矣……”戈尔摇头苦笑,一时难言评断。
陈济生信中亦提及看守仓库的驼背老翁——彼未料在沂水衙门这等小地方,竟藏有一“凶神”级鬼物分身,且隐匿多年无人察觉。
如今回想,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末尾,陈济生表示已从近日邸报中,得知戈尔在京城之事迹,知其于元宵擂台拔得头筹。
“幸亏你未辱没我们沂水修士脸面。”此乃信中原文。
…………
阅毕此信,戈尔原地默立良久,胸中涌起暖意。
此刻忽有人从背后猛拉其衣,嬉笑着对他言道:
“戈旭,猜猜本女侠为你准备何等生辰礼?”
戈尔转身,一眼瞥见时小寒握着他袖口,一双明眸弯成月牙,笑容满面凝视他。
“是美食?”他随口猜测。
“不是。”时小寒摇摇头,金钗上悬垂的流苏随之摆动。
“丹药?”
“不是。”
“金银?”
“不是。”
“那是何物?”戈尔放弃揣测。
“嗯……此物。”时小寒松开手,自衣袋里掏出一块令牌,硬塞到戈尔掌中。
戈尔接过令牌,细察其貌。
只见令牌正面镌刻大写数字“六”,即“陆”;背面则以小篆刻着时小寒之名。
此时,时小寒突然打响指。
令牌上泛起金色光华。
随即,“时小寒”三字消失,转而显现“戈旭”二字。
“这是何物?”目睹此景,戈尔不禁询问。
“此乃信物,象征我家六号炼药工坊之所有权。”时小寒轻松介绍道,“我家共六座炼药工坊,一至四号属我父亲所有,五、六号归我——将来皆为我所有。
“如今,我将六号工坊赠予你,作为你的生辰礼。其位于青州府郊外,日后有暇我带你去看。”
戈尔凝视手中令牌,沉默片晌。
先前时小寒常赠他丹药。
那些丹药对他的修炼至关重要,对她而言却是举手之劳,仅是其丰厚财富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而今,她拥有两座工坊,却愿将其中一半赠予他。
“小寒,此礼过于贵重。”戈尔沉声道。
“财货皆身外之物。”时小寒凝视他双目,认真道,“相较你在沂山救我一命,此礼实不足道。”
“其实我当时主要是自救。”
“但若无你,我早已成为空玄散人之祭品。”
“你如此做……你父亲知晓否?”
“此工坊乃我个人产业。我有权任意处置、转让,无需征询我父亲同意。”时小寒叉腰,语气霸道地说,“再者,若欲变更令牌背后之姓名,除打响指外,还需心中默念特定咒语。
“至于咒语内容,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你。故此六号工坊,只能滞留你手,你永无法转让他人,更别提还我。”
闻其言,戈尔无奈一笑,只得收下令牌,此事铭记于心。
“如今欠她太多。”他心中暗想,“似已无法偿还……”
此刻,时小寒忽跃上旁侧石阶,双手环绕他颈项,从背后拥住他。她下巴倚在他肩头,胸口紧贴他后背。
他清晰听见她的呼吸,感受她心跳加速。
“有此工坊,你在晋升第六境前,无需再担忧丹药短缺。”她贴近他耳畔低语,气息拂过令戈尔耳畔微痒,“我相信你必能在三十岁前成就圣人之位。”
话音未落,她尚未待戈尔反应,便瞬即松手,自石阶跃下,“嗖”一声奔向走廊另一端,消失在戈尔视线中。
戈尔伫立原地,凝望她离去之处,心中五味杂陈。
“这丫头……莫非害羞了?”
“再说,书中不是说女子皆柔弱温软吗?为何我感觉不太一样……”
…………
时小寒疾步狂奔。
她甚至忘记此刻正值早餐时分,只想尽快找个地方躲藏。
此刻她脸颊微泛红晕,心跳如鹿撞。
方才将令牌交予戈尔手中,她又禁不住想起他寿命之事,愈想愈心疼,头脑一热,冲动地抱住他。
“长辈常言,我是官宦之女,应做一位优雅娴静的淑女——面对男子须矜持,不可过分主动,否则遭人轻视。
“虽我不愿做淑女,但我担心他是否会觉我轻浮……
“还有,戈尔这家伙实在太瘦了。今后我要寻觅更多美食,想办法让他增肥些……”
…………
时小寒甫离,上官槿便自走廊另一端款款走向戈尔。
她依然身着浅绿色罗裙,只是将发丝梳成垂鬟分髾髻——此乃大齐王朝未婚女子常用发式,搭配银质饰品与翠玉耳坠,更显清新脱俗。
“戈道友,险些忘记今日乃你生辰。”她脸上漾起含蓄且恰到好处的笑容,“祝你如日东升,寿比南山,财源广进。”
揣摩人心、从细微处洞察他人性格与喜好,始终是上官槿所擅长。
她的生辰祝福,无疑正是戈尔乐于聆听之言——相较于祝他“生辰快乐”,他显然更希望听到祝他“长寿富贵”。
“多谢。”他淡然一笑,回应道。
“此乃司首大人命我转交予你的礼物。”上官槿边说边自袖中取出一卷轴,递予戈尔,“坦白讲,司首大人今日之举,令我颇为意外。他以往从不赠人生辰之礼。”
戈尔眉梢微挑,接过卷轴。
好奇驱使下,他将卷轴微微展开,赫然发现竟是幅星象图——天空中每一颗星辰、每一片星域,乃至星辰运行轨迹,皆精准描绘于图上,旁附清晰小字注解,看似密密麻麻、工整详尽。
只是令他惊异的是,此星象图并无丝毫非凡之力痕迹,仅是一幅寻常卷轴。
“原以为司首大人会赠我何种厉害法宝。”他心中暗想,“譬如上次的‘替身手环’与‘破空珠’,便极为实用,能助我在危急时刻逃生。”
然而他很快将此念抛诸脑后。
毕竟收到司首的礼物,本已是意料之外之事。他无权对礼物再提任何要求。
“谈及礼物,我自己亦为你备了一份。”此时,上官槿再次开口,打断他思绪。
她又自自己衣兜中掏出几张白纸。
这些纸边缘参差不齐,仿若被犬齿啃咬过,显然是从某本书册撕下的。
她将白纸递至戈尔手中。
戈尔定睛一看,惊愕发现竟是三幅水准极高的画作——全无色彩,仅以浓淡各异墨线勾勒人物与背景,线条疏密有序、明确流畅,观之笔简神全,意境深远。
“上官道友,这些……皆是你所绘?”
末世历12年,霜月二十有四,天空由晴转阴。黄昏时分,废土之城“洛京”再度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
“鸿胪署”副署长高岩已经连续多日遭受恶梦困扰。
每当夜幕降临,他闭眼入睡,便会陷入一片荒废的墓地幻境。
天际阴沉,乌云压顶,丛生的野草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墓碑破败,青苔密布,裂缝清晰可见。
墓地上空悬浮着几团幽绿鬼火——若仔细分辨,可察觉火光中隐现扭曲的人形轮廓,面目狰狞恐怖。
高岩每夜在这片墓园中仓皇奔走,试图逃离这阴森可怖之地。然而无论他如何疾驰,最终总是在原地打转。
有时,鬼火中的人影会围绕高岩聚集,向他伸出枯爪索求。只有高岩将身上仅剩的物资交予他们,他们方肯离去。
否则,他们会紧跟其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甚至会以冰冷的手爪扼住他的咽喉。
因此,高岩时常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尖叫着从床铺弹起,全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此后便再无睡意。
随着时日推移,他的精神日益萎靡,面色愈发苍白,每日头昏脑胀,记忆力衰退得比衰老者更为严重——上司命他起草文书,出门即忘;部下向他汇报工作,他愣是要对方复述三遍。
幸而鸿胪署并非一个任务繁重的机构。
该署主要负责废土议会、重大庆典、知识讲座等事务。由于“天行首领”多年未亲临会议,亦鲜有对外接触,鸿胪署的职位几乎沦为公认的闲职,高岩尚能挤出时间弥补工作中的失误。
然而,备受瞩目的“洛河集会”即将来临。
鸿胪署的工作量即将呈几何级数增长。
高岩深恐自己因这频繁噩梦的困扰,无法适应骤增的工作压力,最终导致职位不保。
他曾遍访洛京城内的名医,寻求解梦之法。
但医生们皆断言他除了睡眠不足外,身体并无其他病症。
他也曾怀疑是否鬼魂作祟。
然而,他的妻子、子女、同僚皆异口同声:“在‘天龙屏障’保护下的洛京,怎会有鬼魂作祟?”
“天龙屏障”乃大齐太祖亲手构建的防御结界,与洛京城融为一体,以“泰阿”能量核心驱动,抵御一切邪灵入侵。
在大多数废土居民心中,掌握“泰阿”之力的首领犹如神只般存在,他们对其充满盲目崇拜。
自然而然,他们对“天龙屏障”的效能深信不疑。
高岩思索再三,认为众人所言确有道理。
他认定:若洛京真有鬼魂出没,驱魔司的术士们理应有所察觉,更不可能逃脱“洛司首”的法眼。我之所以频做噩梦,定是个人问题。
直至霜月二十一四这晚,高岩府邸迎来一名神秘访客。
那是一名身披黑袍、头戴斗篷的女子。
她身高中等,容貌平平无奇,属于扔进人群便难以辨识的类型。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犀利,犹如出鞘的利剑。
“高大人,您被墓鬼缠上了。”她立于门外台阶之下,抬头注视高岩,语气冷漠地宣告。
“墓鬼?”高岩眉头微蹙。
尽管在洛京质疑“天龙屏障”的效力被视为禁忌,他对女子口中所述“墓鬼”也知之甚少。
然而,在高岩内心深处,他隐约觉得女子所言属实。
“墓鬼是常于墓地出没的邪灵,”黑衣女子继续以淡漠语调解释,“它们具备侵入梦境的能力。当它们缺乏供奉之时,便会通过梦境骚扰人类,索取祭品。
“‘天龙屏障’,终究出现了裂痕……”
随后她稍作停顿,向高岩伸出右手:“高大人,您这里有笔吗?”
“笔?”高岩不明其意。
但出于某种直觉的驱使,他还是返回屋内,为黑衣女子取来一支粗制毛笔。
“您需要墨水吗?”他问。
“不必。”黑衣女子摇头拒绝。
她执笔在手,踏上台阶,来到高府大门上贴着的守护神画像前。
画像上的守护神身形魁梧,头戴钢盔,身披斑驳战甲。
然而,由于这两幅画像均购自市井摊贩,画工粗糙,线条僵硬,缺乏应有的神韵。
黑衣女子沉思须臾,提笔在守护神双眼轻轻一点。
守护神的眼眸瞬间焕发出神采——凌厉、威猛,如同扞卫领地的猛狮。
紧接着,两名守护神手持各自兵刃,自画像中跃然而出。
高岩震惊地站在原地。
身为洛京官员,他虽曾目睹术士们斗法驱邪的情景,但那些术士要么挥舞刀剑劈斩,要么手持纸质符咒念念有词,从未见过如此以绘画方式施展的玄妙秘术。
转瞬之间,两名守护神化为幻影,融入高岩的意识深处。
他的思绪再次跌入那片恐怖墓地。
然而这一次,面对那幽绿鬼火,高岩不再感到恐惧。
因为在他左右,已有两位护法守护。
一者持长枪,一者握大刀,直冲墓地中的“墓鬼”,大开大合地斩击。
墓地中响起凄厉哀嚎,继而归于死寂。
绿光悉数熄灭。
高岩的意识回归现实。
他回头看向自家大门,只见守护神依旧静立于画像之上,线条呆板,眼神空洞无神。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自此,‘墓鬼’不会再于夜晚骚扰您。”黑衣女子淡然道。
“您是何人?”高岩犹豫再三,终究开口询问。
“通济区赵欣然。”黑衣女子简接回应。
随后她转身离去,迅速消失在黑夜中,再无踪迹。
“赵欣然?是那位颇负盛名的符咒大师?”高岩挠了挠头,“近日我似乎在废土通讯中瞥见过这个名字,好像她近日将赴那‘龙门学院’担任讲师……”
然而,高岩还未忆起这位“通济区”赵欣然究竟是何方神圣,便觉自己的记忆开始消退。
很快,他忘记了“墓鬼”,忘记了黑衣女子,忘记了困扰已久的噩梦,更忘记了“天龙屏障”可能存在裂痕的事实。
“对您而言,有些事不知反而是好事。”黑暗中,黑衣女子轻声叹息,随后拐过街角,径直朝洛京西南废墟地带走去。
…………
霜月二十有五。
这是顾岩前往龙门学院参与讲师选拔的日子。
黎明初现,他结束了彻夜的修炼,整理衣装,前往官署食堂用早餐。
近来,经由官吏们的口口相传,几乎所有人都得知顾岩将与废土各地的知名术士进行面对面的对决。
他们对此满怀期待。
驱魔司的术士们对顾岩寄予厚望,已在脑海中勾勒出他力挫群雄,将全废土术士踩在脚下的壮丽画面。
“顾岩,准备得如何?”时小寒左手捧着装有十个肉饼的蒸笼,右手端着一碗炖肉,坐在顾岩对面。
“还算可以。”顾岩微笑回应。
“据说龙门学院讲师的待遇相当优渥,”时小寒边嚼肉饼边说,“你若胜出,记得请我去洛河边享用几顿烧烤。”
“没问题。”
作为六级官吏,驱魔司特备马车送顾岩前往龙门学院。
时小寒尚未正式入职,亦未接到学院邀请,故只能暂留驱魔司等待他的消息。
…………
离开官署时,细雨依旧飘洒,石板路面湿滑如镜。
此刻废土之城尚未从沉睡中苏醒。
在这宁静氛围中,车轮声、马蹄声,乃至雨水敲击屋檐的声响,听起来都格外清晰。
马车在洛河边畅通无阻地疾驰。
不久,它穿越废土之城,驶出城门,踏上城外的废弃公路。
顾岩探头窗外。
前方视野中,已能遥望到远处依山傍水、白墙灰瓦的建筑群。
他知道,那里便是龙门学院。
在这连绵阴雨映衬下,学院宛如一幅淡墨重彩的废土画卷。
莫厉伸展身躯,迈步出门,眼前细雨纷飞,雾霭迷蒙。
“龙门学院”今日暂停所有教学活动。
不见导师们的激昂讲演,也不闻学子们的激烈切磋。
所有人带着看戏的心情,聚拢于庭院两侧的廊檐下。
以往,学院新任讲师的任命,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通常情况下,只要有合适的候选人,只需院长提名,朝廷一纸任命,便能悄然完成,无波无澜。
然而此番,为争夺一个讲师之位,数位赫赫有名的术士将在此展开面对面的对决。大齐国师、驱魔司首及被誉为“洛京第一佳人”的昭宁公主也将亲临观战。
在众人眼中,这些大人物本是高居云端、遥不可及的存在。
如今,他们愿意自云端降下,步入凡尘,仅为一观讲师评选。
此举无疑在洛京术士圈子引发巨大震动。
在众人的热议中,这场术法对决逐渐被赋予了更多的话题性——诸如“大齐国师之下最强术士之争”、“自学成才与学院派术士实力悬殊几何”、“龙门学院、世家门阀与驱魔司哪家更善育英才”……
或许其中某些说法略显夸张。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整个废土之城的目光都汇聚于龙门学院。
甚至许多人特意奔赴学院附近的山坡、空地,不求入场观摩全程,只求能在门外远远一睹圣贤与候选者的风采,便心满意足。
相比之下,龙门学院的师生们无疑是幸运的。
他们仿佛在一场万众瞩目的盛宴中获得前排尊席,能近距离观赏这场术士间的巅峰对决。
在这般氛围中,莫厉尽管已做足准备,仍难免感到一丝紧张。
看到围观的人潮,他不禁又退回屋内,重新梳理了头发,换上从未穿过的崭新衣物,继而在镜子前审视自己许久,确保脸上无一丝污渍后,才挺胸走出屋门。
“莫师弟,准备得如何了?”
“莫师弟,即将面见圣人,你会不会紧张?”
“莫师弟,我龙门学院的荣耀,就靠你来铸就了!”
“莫师弟,我有几个驱魔司的朋友,每次见面总在我面前吹嘘那个叫顾旭的小子术法无敌,龙门学院无人能敌。真是气煞我也!莫师弟,他们这是在侮辱你,今日你务必抓住机会,好好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让他们别再嚣张!”
“说到这个顾旭……自元宵节后,我那未婚妻总在我耳边念叨这小子的名字,说我相貌不如他,地位不如他,修为不如他……好吧,我承认确实不如他。但莫师弟,你绝对比那小子强得多……他才十七岁,修行才一年,懂什么术法?你一定要剥掉他身上的那些虚妄光环,让我的未婚妻明白他不过是个徒有其表之徒,根本不值一提!”
“……”
事实上,顾旭抵达洛京后,多数时间都独处修炼,与人交往谦逊有礼,不惹是非,也不主动卷入任何麻烦。
然而,经历了青州府事件与元宵擂台赛后,凭借出众的仪表和超凡的实力,他在京城赢得大批追随者。
这些崇拜者中,尤以顾旭的同僚、同乡等为甚,常对人夸赞“青州顾旭越级挑战京城各路英杰”、“驱魔司顾大人修行资质无人能及”……
诚然,这些话语大多基于事实,但说多了,难免引起他人反感。
此外,在洛京,驱魔司与龙门学院各自培养的年轻术士私下往往互相看不顺眼——
前者多出身底层,认为学院的贵族子弟皆是温室之花,遇“魑魅”便胆颤;后者则视前者眼界狭隘,只知计较功勋与酬劳,不懂研习更高深的道法。
再加上顾旭与时小寒在元宵擂台赛上分别重挫龙门学院声名卓着的贾秀光与高朗。
于是乎,顾旭在龙门学院内悄然积聚大量敌意,成为众多学院学生——特别是男学生心中的宿敌,众口一词认定“此贼必除”。
而莫厉,恰似顺应时势诞生的英雄,承载着全体学院学生的期待。
他是李院长的表弟,
但他并非那种不学无术、仅靠裙带关系混世的纨绔子弟。
早在多年前,莫厉尚在学院求学之际,其修行进度与对术道知识的领悟力便已遥遥领先众人,堪称典范。
在这样的背景下,学生们热切盼望他挺身而出,扞卫学院尊严,防止教职落入外人之手。
“你们为何如此惧怕顾旭?”面对学院学生们的言论,莫厉眉心微蹙,“在我看来,那个名为赵欣然的散修才是最需警惕的对手,另两人修习术道时间尚短,根本不足为惧。”
众学生垂首无言。
莫厉未参与元宵夜的庆典,对顾旭的厉害之处全然不知。
然而学院内一部分学生曾亲眼目睹今年元宵擂台赛,对顾旭那逾两百张改良型“玄冰符”记忆犹新——在他们的记忆中,莫厉昔日绘制的“玄冰符”,无论持续时间还是冷却效果,皆远逊于顾旭所作。
“或许现今莫师兄的符术已有显着提升吧!”学生们心中暗自揣测。
就在这时,龙门学院的李院长疾步从走廊尽头走来。
学生们纷纷退至两侧,恭敬行礼问安。
李院长环视众人,最终在自己表弟面前驻足。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毛笔,递至莫厉手中,紧握其手,注视其双眼道:“此笔唤作‘定神笔’,伴我十载,助我在治事与研读时心境平和,摒弃杂思,专注如一。
“今日我将它交付于你,盼你全力以赴。于我而言,龙门学院的教职,理应由龙门学院之人接掌。”
莫厉接过毛笔,庄重点头。
“我不会令你失望。”
…………
同一时刻,沈丘的马车停在学院门外。
邵管家率先下车,在车门前放置脚踏,而后扶自家少爷缓缓下车。
“金陵,沈丘。”沈丘抬头,对学院守门人言道。
他特意身着新裁的粗布长袍,蹬上新购的靴子,竭力挺直腰背,试图忽视周遭目光。
然而,当守门人目睹这位身高不足一米四、面容怪异的侏儒时,仍不免愣神片刻,难以置信传说中的“金陵沈氏天才术士”竟是这般扭曲身形。
“可有身份凭证?”守门人眯眼询问。
沈丘看在眼里。
腰间其实挂着一块唯有沈家子弟方能佩戴的玉佩——不知对方是真未辨识出,还是故意装作未识。
他微微一笑,未取下玉佩,而是从衣袋掏出几张黄麻纸,一支木炭,开始信手勾勒。
第一张黄麻纸化作蚂蚱,在地面蹦跶跳跃;第二张黄麻纸化作田鼠,噌噌噌地蹿上树干;第三张黄麻纸化作蝴蝶,在路边草丛间低飞盘旋……
“沈公子,您请进。”未待他画完,守门人再度开口,此刻眼神已显惊讶。
沈丘挥手,蚂蚱、田鼠与蝴蝶复归原形,连同木炭一道,悉数收入衣袋。
随后他抬首,大步踏入龙门学院。
…………
顾旭作为第三位到达的候选人,今日行事格外低调。
他未携随从,未设仪仗,未穿“七星袍”,未戴乌纱帽——改换一袭素雅布衣,头戴逍遥巾。
所乘马车,亦特选一辆无任何标识的。
待他抵至学院门前,推门,下车。
飘洒的细雨在他头顶数寸处自行分流,使其衣衫滴水不沾。
薄雾中的晨曦照亮他清逸的脸庞。
围观人群皆不禁发出赞叹,道路两侧议论纷纷。
“这便是驱魔司的顾大人?比传闻描绘的还要英俊。”
“如此俊颜,怎会生得如此?”
“他的气质亦非凡俗,恍若谪仙降临。谁能料想他曾只是偏远小镇的一介小吏?”
“……”
一些龙门学院的女学生,在目睹顾旭容貌之前,皆为莫厉的忠实拥趸,同声共气地誓言铲除顾旭,维护学院荣耀。
然一见顾旭真容,她们竟不自觉地沦为“叛徒”,心底竟暗暗期盼顾旭能摘得桂冠。
“顾大人如此美貌……若他能留在龙门学院任教,倒也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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