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娟娟在藏书室的窗户旁,看着江芙蓉林招娣说说笑笑离开的背影,气得直咬牙。
把钥匙扔出去的那一瞬间,熊娟娟就觉得自己输了,丢脸都丢光了。
按照她的设想,她应该把钥匙摔到地上才能表达她的不满。
不得已扔在桌子上,是怕江芙蓉当着廖主任的面戳破宿舍突然换锁的小招。
结果,江芙蓉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还在巴拉巴拉的说个不停。
熊娟娟怕廖主任问她怎么回事,就一直躲在藏书室没敢再出去,等到外面开会的人全部走了,才溜出来打扫卫生。
负责给俱乐部锁门的大爷过来敲图书室的门,问熊娟娟怎么还舍不得走:“开会的早都走了你还在这呢?我要是不来看一眼就把你锁俱乐部里头啦!”
每到学习会的这一天,图书室不对外开放,熊娟娟没什么事可做,只要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散会之后把书本报纸归位,再收拾好桌椅就可以下班走人。
可是现在她磨磨蹭蹭的,一点也不想回宿舍。
想当初为了独占四零五宿舍,熊娟娟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舍友面前说硬话,放狠话,甚至故意说丢了贵重物品,没理说不过人家就先哭,要么就假称不舒服,吃药也好不了的那种,利用自己上班的时间优势颠倒黑天白夜的在宿舍各种作,每个舍友都被她闹得不过三五天就不得不主动搬走。
可这个新来的舍友,性子太硬不好对付,她刚刚丢了的面子,今晚回了宿舍不一定能找补回来。
走出工人俱乐部,在黑黝黝的夜色中呆立了几分钟,熊娟娟赌气走向了老宿舍区,她打算回妈妈那里去挤一晚上。
熊妈王二妹已经睡下了,披着棉袄起来开门:“吃饭了没?家里还有几个包子,羊肉馅的,给你热一热吃还是带回去宿舍吃?”
熊娟娟拉着脸站在屋中间:“气都气饱了。”
王二妹一看女儿这副语气就知道女儿又不高兴了,赶紧穿好棉衣,去角落里拖出煤油炉:“我从食堂带了一盆鸡汤回来,里面还有好几块鸡肉,本来想明天给你送过去的,那就现在给你热了吃,回宿舍路上不怕冷。”
“你别总打剩饭剩菜底儿给我行不行!”熊娟娟的情绪爆发了:“人家会看不起我的!”
王二妹低声解释说:“都是干净的,是班长同意给我带回来的。”
熊娟娟气哭了:“干净的干净的,你不带回来就拿去喂猪的!”
王二妹分辨说:“那么好的饭菜谁舍得去喂猪?”
熊娟娟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吧嗒掉在地上:“就知道薅猪食,也不知道去学习,你看看你,还是一口的乡里话!”
王二妹慌了,伸手去给女儿擦眼泪:“咋又哭了呢?又跟谁置气了呢?”
“你就知道怨我不团结!”熊娟娟不满的甩开母亲的手,不满的低吼:“你要是有本事,谁敢欺负我!”
王二妹只好蹲下来继续点煤油炉:“好好好,那就不热鸡汤,我给你煮挂面,正好还有两个鸡蛋,给你卧荷包蛋,溏心蛋好不好?”
熊娟娟没说话,坐到床边继续哭。
王二妹一边煮面一边唠叨:“阿妈学不进那是没办法,会读书是大本事,你两个叔叔也不会读书,还不是要种田?全家就只有你阿爸会读书,读的进,阿妈最大的本事就是嫁给了你阿爸。”
熊娟娟吸了一下鼻子:“烦死了,嫁人算什么本事,你自己有本事才是真本事。”
王二妹自顾自的唠叨下去:“哎呀,自己有本事哪有那么容易?你读了那么多年夜校,厂里还培养你去读中专,给你安排工作给我安排工作,哪一样不是凭着你爸的本事?嫁个好男人才是正路,我跟你讲,那些拿扳手的你都不要找,你要找个当干部的。”
不提爸爸还好,一提起死去的阿爸,熊娟娟的眼泪流的更凶:“我爸要是不死的话,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读书读的好有本事又怎么样,还不是没顾过家。”
刚上班那会儿,熊娟娟可高兴了,在图书室整天跟书打交道跟读书人打交道,比在食堂里择菜切菜洗涮碗盆要好太多太多,每餐都能吃得饱算什么好日子,被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那才叫幸福。
熊娟娟知道很多职工都羡慕她的岗位,上班时间短,工资高,每天跟书打交道跟读书人打交道,真的是又轻松又体面。
这份工作滋生出的优越感,洗掉了她刚来时的无措和自卑。
只是上班上久了,生活总会有一些变化。
熊娟娟看着那些不如她的女孩子在工人岗位上一步步成了熟练工成了劳动能手,看着那些原本羡慕她的人开始在领导那里提她的意见。
后来有一次,她给一个工人办借书证的时候写错了人家的名字跟人家吵起来,对方梗着脖子怼她,说要是没有你爸就靠你自己,你能有这份好工作吗!
熊娟娟那时才知道,图书管理员这份工作还真的是厂领导看在死去的父亲面上才安排给自己的。
虽然享了阿爸的余荫,但是熊娟娟从没有跟父亲一起生活过,只知道阿爸有饱饭吃的时候自己还在乡下咽糠。
要是阿爸早早的把她接出来,她早点读书,不就能和那些真正的中专生一样读的进书咯。
王二妹往锅里敲了个鸡蛋:“哎呀,双黄的!我家娟娟就是命好!找对象我敢担保能找个大学生。”
熊娟娟气死了,什么都怼:“你在食堂里看谁吃双黄蛋就嫁给大学生了?食堂里打饭是把双黄蛋都打给大学生吗?”
王二妹拖了个方凳子到床边给熊娟娟当饭桌,把鸡蛋面条小心翼翼的端过去:“这个双黄蛋煮的好,一点也没破,快吃快吃,蛋黄要吃整的。”
熊娟娟把脸朝旁边一扭,不拿筷子,也不说话。
“趁热吃,你奶奶你叔叔你堂弟堂妹他们想吃还吃不到呢!”王二妹把筷子硬塞到女儿的手上:
“你阿爸是不在了,那这些年逢年过节的,厂里领导还有你啊爸那些徒弟不还是念着你爸的好吗?你阿爸的照片还印在报纸上挂在宣传栏里,那些新进厂的小伙子见到我还喊我一声熊妈妈。
你阿爸要不是大学生,我们娘俩个还留在乡下跟你三婶四婶抢野菜根呐。”
“又忆苦思甜!厂里早都不开忆苦会了!”已经习惯了被捧着被宠着的生活,熊娟娟哪里听得进这些话,还带着几分嫌弃的说:“妈,你看你,进厂这么多年还是洗菜扫地收拾卫生,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也去夜校学习学习,把乡下口音改改,你一口乡下话土得掉渣,别人听都听不懂,想安排你去窗口打饭都没人要你去!”
“我就喜欢洗菜切菜,干着蛮好!老老实实的上班领工资,我一不跟人吵架,二不给领导添麻烦,班长说今年底给我评个先进呢。”王二妹想想就高兴,脸上露出喜色。
熊娟娟不屑的翻个白眼:“我年年都是先进!”
她的先进当的太容易,图书室只有一个名额,不存在竞争,只要保持书架上整整齐齐,室内窗明几净,年底就稳拿一个先进工作者的称号。
王二妹见女儿不流泪了,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我就说好命才能吃到双黄蛋,今年我们都拿先进,到时候我的照片和名字也能挂到宣传栏里头,可以跟你阿爸近一点。”
熊娟娟恼火死了,看着面条鸡蛋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就知道,自己在外面不管受了多大委屈受了多少气,在阿妈面前都没机会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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