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的是太可惜了,罗队长。”李雾笑眯眯地说。
罗述没接他的话茬,顺势转守为攻:“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指了指天花板四个角落的监控摄像头:“如果今天我对你的审讯很成功的话,这段审讯的视频将会被收录进公安内部系统,供全国的警察乃至所有公安人员观摩,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会被警校的老师拿去做教材,让成千上万的学生——即使他们以后未必会成为警察——观看,这种普及程度,不亚于你想上的那个直播节目吧?”
“罗队长,你想靠这个诱惑我?”李雾笑了笑,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以为我不知道么,即便真像你说的那样,这段视频传播出去,主角也是你,我只不过是个陪跑的,实话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喜欢陪跑。”
“谁告诉你主角只有我一个?”罗述慢条斯理地道,“我读大学时,上的第一节刑侦课,老师就跟我们讲,一场成功而精彩的审讯对主审和受审双方都有很高的要求,主审的能力不够,就是纯粹浪费时间,被审讯者如果心理不够强大,很容易就和盘托出,也没什么意思。精彩的审讯需要双方势均力敌,是下注、是博弈、是伴随着文字游戏的心理战。”
李雾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深,他斜睨着对面的人:“你是说我和你旗鼓相当?”
罗述伸了下手:“你觉得呢?”
“好。”李雾低下头又抬起,坐得更端正了些,好像在拍证件照一样,“您请。”
罗述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鱼儿上钩,开始收线。
“为什么要杀肖见山?”
李雾佯装压抑地稍稍睁大眼睛:“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原本要杀的不是他,他只不过是我计划被扰乱后随机选中的倒霉蛋而已。”
“不。”罗述干脆地反驳,“你原本就是想杀肖见山。”
她向前倾身:“只要仔细调查了你,人人都会觉得你想杀的是考了全校第一的那个孩子,但是能被人猜到结局的剧本配不上好的表演者。你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这个出人意料的剧本,难道不是吗?”
李雾挑挑眉,不知是对罗述猜到他的用意而略感意外,还是想表达别的什么。
“是又怎么样?”
“肖见山在高考出成绩当天,以及录取结果出来时,分别发了一条动态,有很浓的炫耀意味。”罗述道,“你杀他的原因,是这个吗?”
“是。”李雾毫不避讳地承认。
“代表他的神,是什么?”罗述问。
李雾笑了一下:“这我怎么能告诉你?”
“行,你不说也罢。”罗述点了下头,又问,“你是怎么进入那个组织的?什么时候?为什么?”
“罗队长,你这么直白地一问,我要是就回答出来,岂不是很难彰显我的水平?”李雾笑道。
“那我换个问法。”罗述说,“为什么你有资格给孟修竹和容悦两个人传递讯息?你比他们两个在组织里地位高?”
“是啊,我地位比他们都高。”李雾回答。
“谁的地位高是按什么衡量的?”罗述看着他,“米雯、孟修竹、容悦……我是没猜到,他们的上线会是一个刚刚高考完的学生。”
“当然不是按年龄算的。”李雾说,“我比他们都更早认识vita。”
“vita是谁?”罗述反应迅速地抓住这个陌生的关键词,“是你们这个组织的最高统治者吗?”
李雾狡黠地眨了几下眼睛:“vita就是vita,是我们的神。”
“你们所有人信仰的神,就是vita?”罗述不自觉皱起了眉,“那掌管整个组织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李雾歪了歪头,跟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子一般,“很聪明的罗队长,你可以自己去查一查。”
“你是几岁的时候认识vita的?”罗述问道,“vita是你们的神的话,他象征着什么呢?”
“我初中时就认识vita,那时候的信徒仅有几个,vita的能量不够,无法庇佑他的使者,所以大家只能将神明藏在心中。但现在不一样了,”李雾的眼睛亮起来,嘴角咧得更大,“vita收获了更多的信徒,也因此得到更强大的能量,可以拯救更多的灵魂!”
他这副样子,这张脸上的表情,绰绰显露出一种虚浮且微妙的癫狂,仿佛一个真正的虔诚的信徒,向全世界诉说着他心目中的神明。
罗述耳朵上的通讯设备震了一下,里面响起邹朝飞的声音:“罗队,vita是一个英文单词,意思就是‘生命’,不知道李雾说的是不是这个。”
“是他让你们去拯救迷失的灵魂吗?”罗述看向李雾的眼睛,“是vita吗?”
“是的,是他。”李雾说,抑制不住地兴奋。
“那你们是怎么听到他的指令的?”罗述眼神沉炽凝重,“是不是有一个人能够代替你们听到?”
“我们叫他首徒先生,”李雾的手缓缓从桌面上抬起,因为过分激动而颤抖着,“他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听到vita声音的人。”
“首徒先生?你见过他吗?”罗述追问道。
李雾突然冷不丁笑了一声,那笑声听上去极不自然,像是什么尖利的东西在硬金属上划了一下。
“只有牧师才有资格见到首徒先生,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见过首徒先生,而且我是他亲自带来认识vita的。”
“只有你和牧师见过吗?”罗述穷追不舍,“其他人有没有见过?”
“其他人怎么会见过!”李雾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眶里像点燃了一盏灯,“首徒先生的地位如此尊贵,那些喽啰有什么资格见到他!”
问到这里就足够了,罗述想,后面的答案自有别人来回答。
于是她点到即止,重新回到案子本身:“李雾,你为什么没有看着肖见山断气就离开了体育馆?”
李雾脸上的笑蓦然僵住,然后一点点、一点点收敛起来。
“不要告诉我说你听到了外面的警笛声,我们试过,体育馆隔音效果绝佳,即使是在门口鸣笛,里面也听不到声音。”罗述又道。
“当然是因为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啊!”李雾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我预知到你们的到来,所以及时躲避,有什么不对吗?”
罗述抿了下嘴。
看来是不准备说了,不过没关系,知道原因的又不止他一个。
“好,关于这起杀人案我们就先聊到这里。”罗述活动了一下手脚,“接下来我们来聊一聊其他的。”
“哦?”李雾起了些许兴趣,“聊什么?”
罗述面色平静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才开口道:“你对你的父母,有什么看法?”
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上来会问这个问题,李雾怔了一下,敛起目光思索片刻,才重新撩起眼皮看过去:“我觉得他们挺好的,很适合我。”
“什么叫很适合你?”
“因为我喜欢自己站到最高处,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个,所以他们对我的那些要求,我都欣然接受。”李雾口齿清晰,双眼平视着前方,嘴角微微扬起,双臂自然下垂,上身直立,不倾不斜,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接受审讯的犯罪嫌疑人,如同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优雅绅士,“换句话说,就算把我的父母换成任何人,我也不会变。”
罗述没有直接评价他这个回答,而是迂回了一下:“还记得今天上午被你惹怒的那个女警吗?”
李雾轻快地“嗯”了一声。
“她叫韩曦然,是我的同事,更是我的好朋友,”罗述说,“和你一样是松安本地人,从小就出生成长在这个繁华的城市,家庭条件和你家差不多,也是独生女,我之前偶然的机会见过一次她的父母。不严谨地说,她父母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正常的父母。”
李雾挑起一边眉毛,没太理解“最正常”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受封建思想影响严重,大部分都还残留着父母之命大于天的想法,试图用他们落后二十年的观念,替子女决定人生,又赶上计划生育的前浪,很多家庭为了追生二胎三胎,甚至会选择把头胎送走——但是她的父母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生活在松安这样的大城市,所以思想解放得早,曦然跟我讲过,从她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很开明,不会给她任何限制,也不会提任何要求,更不会打骂,她对自己的人生有绝对的自主权,只要不违法犯罪,她喜欢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她的父母也会无条件支持。所以直到现在,年近而立,她依然可以随心所欲地跟自己的父母撒娇,像朋友一样说说笑笑。”
罗述观察着李雾的表情,从那张完美僵硬的面具上窥见了一丝松动的缝隙。
“我不知道对此你怎么想,至少在我看来,这就是充满爱和幸福的家庭,有这样的父母,她这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会是快乐的,焦虑、内耗、痛苦,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说实话,我很羡慕。”她动了动唇,“李雾,如果你有这样的父母,你觉得你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李雾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垂下了眼睛,沉默着,沉默着,沉默了许久,才又扯起嘴角:“罗队长,你是在讲童话故事吗?”
“你如果觉得我是在编故事骗你,那我也没有办法。”罗述耸了下肩,没有正眼看他,“因为很久很久之前我也以为这样的家庭只有童话里才有,在我知道原来身边真的存在时,我的第一反应也是不相信。”
李雾屈起手指扣了一下桌面,还是微笑着:“怎么?罗队长家里也不幸福吗?”
“我的有一对重男轻女的父母,我的出生和存在就是他们失望的根源。”罗述语气诚恳,听着真像在和知心朋友倾诉自己不幸的过往,“其实你看,李雾,你也知道什么是幸福。”
李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罗述于是继续说了下去:“你自己早就清楚,你的表演型人格障碍,你对旁人目光的渴望,从来都不是天生的。”
或许自有记忆以来,李雾所面对的,就是父母无止境的期望。他们希望他优秀,希望他耀眼,希望他夺目。就像牧羊人一样,手执长鞭,驱策他不停往前、不停往前,不给他留任何喘息的机会。
“你一次次地迎合他们的期盼,拼尽全力去达到他们给你定的目标,然后渴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赞许、一句夸奖,但是你慢慢地发现,他们好像永远都不会满意,每一个目标后面还有无数个更难达到的目标,而你不是天才,无论是精力还是能力都是有上限的,你意识到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最高的标准,这也就意味着一辈子都得不到他们的夸赞。”
这样的环境下,原本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全盘接受,彻底丧失主见,永远活在安全圈里,不敢有“我想”“我希望”“我喜欢”,不敢越界哪怕一寸。
另一条是跳起来反抗,离经叛道,怎么过分怎么来,想尽一切办法逃脱,甚至不惜毁掉自己。
“但你走上了第三条路。”罗述说,“你不仅接受了父母的要求,甚至乐在其中。因为得到认可和夸奖简直成了你的执念。你越来越享受在父母的鞭策下,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从而收获来自四面八方的赞美和艳羡。”
他从旁人的目光和关注中,逐渐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感。
李雾的笑容消失了,也不再看向罗述,他挺直的后背犹如天灾后的山脊一般,成为一片废墟中最后高耸的事物。
“如果换成曦然那样的父母,李雾,你会成为一个不拔尖,但是也一样优秀、快乐且笑得真心实意的孩子,更不会一生都困在极端里。”罗述添上最后一把火,将他的面具烧得粉碎。
舞台上高傲的表演者,被人撕掉华服、涂花妆容,无地自容地跪在想象中的观众面前,仿佛太阳落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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