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羡己小的时候非常闹腾,白天晚上精力都充沛异常。他和哥哥住在一个房间,是一张上下床,他睡上面,哥哥睡下面。哥哥作息规律,到了该休息的时间,就安安静静躺下睡觉,而他不行,常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天花板,等把天花板上所有的星星贴纸数完,还是毫无睡意。实在太无聊,他就会偷偷爬下床,趴在哥哥床边,小声问他有没有睡着。
大多数时间宋敬予是懒得搭理他的,于是习惯性装睡,装得多了,宋羡己就能看出来,久而久之,他仅凭直觉,就能判断出哥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宋敬予缓缓睁开一半眼睛,露出木然无神的瞳孔,看向宋羡己。
宋羡己凑得更近了一些,笑着压低声音,手指指着自己的左耳:“哥哥,我左边耳朵听不到声音了,怎么办呢?”
听到这句话,宋敬予的眼睛顿然睁开,手指无法控制地颤了一下。
飞机坠落的瞬间,爸爸和妈妈把他们抱在一起,充当了人肉缓冲垫,又怕他们俩分开,所以让他们捂住了彼此的耳朵,那轰鸣声太响,他甚至看到了妈妈耳朵里流出了血。
但是宋羡己的力气不够大,捂不紧自己的耳朵,他还是很痛苦,本能地松开一只手想自己捂着,松开的瞬间,他就听到了弟弟的尖叫。
那么几秒的事,还是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宋羡己看着他动了一下的手指,笑道:“哥哥你可别动,你动了他们就发现了。”
宋敬予的呼吸抖了一下,氧气面罩发出一点不同的声音,就像端水的手抖了一下,水从杯子里撒出几滴一样。
“哥哥你装得好像,他们都没有发现。”宋羡己嘟哝道,“我猜,全世界可能只有我看得出来你在装睡。”
宋敬予一直没有开口,他就当他还在昏迷,自顾自地说话:“他们说你受的伤比我要严重,严重到需要做手术,为什么呢?我们明明是一起被爸爸妈妈抱住的……”
提到父母,他终于笑不出来了:“哥哥,爸爸妈妈死了……他们真的死了……那天有人带我去看他们了,他们的脸上都是血,我好怕……”
“飞机坠毁不是意外……”宋敬予张了张嘴,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爸爸妈妈的死……不是意外……”
“什么……”宋羡己的表情僵在脸上,“不……”
宋敬予咬了咬牙:“他们想把事情遮掩过去……爸爸妈妈的命……飞机上所有乘客的命……就被轻易抹去了……”
宋羡己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喃喃道:“哥哥……”
“羡己……”宋敬予想去抓他的手,但还记得自己不能动,“只有我们活下来了……我们要报仇……”
“我们……”宋羡己茫茫然地学着哥哥的话,“……要报仇。”
宋敬予深吸一口气,因为疼痛而本能地颤抖:“你听我说,羡己,不管他们问什么都不要说……我要逃出这里,你跟着他们的安排走……我会去找你……我想了半个月了,我知道怎么报仇……”
“好……我听你的……”宋羡己跪在地上,双手扒着床沿,奉若神明一般看着他的哥哥。
大人们总说他聪明,说他比一般孩子要聪明太多,长大以后绝对能有一番大成就。但他最清楚,他哥哥比他聪明,从小就是。哥哥只是不爱说话,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和正常小孩不一样。
哥哥在三天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医院,那天他在睡梦中被一个小护士摇醒,惺忪地坐起身。
“小朋友,你知不知道你哥哥跑到哪里去了?”对方惊慌失措地问他。
“哥哥……”他揉揉眼睛,“哥哥不是睡着了吗?”
小护士“哎”了一声:“你哥哥不见了!”
他顿时醒过来,仓惶跳下床,鞋子都忘了穿,小护士拦也没拦住。他跑到那间重症病房,里里外外站了很多大人,他在大人中间踮起脚往里看,病床上空无一人。
哥哥说他会走,但没说什么时候走,现在真的丢下他走了。
宋羡己怔怔愣愣地站了许久,一个陌生的大人认出了他,过来问:“你知不知道你哥哥上哪儿去了?”
他眼神空洞,摇了摇头。
那大人叹了口气,走了。
那年代病房里没有监控,谁也不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刚刚经历过昏迷、手术,带着一身的伤,能跑到哪里去。
他们找了他很久,都没有找到。
慢慢地逐渐有人相信,那样的情况下,或许那个孩子早就已经死了,甚至有可能是到了刚好能理解死亡的年纪,父母双双离世,只留下一个相当于拖油瓶的弟弟,一时想不开跑去自生自灭了。
那几天里宋羡己又见到了穿警服的人,他随便拦住一个,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姓傅的警察?”
那人挑了下眉,略显惊讶:“你是说傅警官?他调任了。”
“调去哪了?”宋羡己抓着他不松手。
“交警大队。”那人回答。
他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姓傅的警察好好地会突然被调去做交警,难道是因为没有解决飞机坠毁这个案子吗?最后他松了手,放人走了。
那之后宋羡己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他感到很奇怪,明明自己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为什么还不能离开。于是他问每天给自己送饭的小护士:“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这个要看上面的安排。”小护士说。
他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人,但想起了哥哥的话,想起爸爸妈妈的死不是意外,纵使缺少生存经验,冥冥中也意识到了什么。
很快从夏末走到深秋,时间进入十月份,某天又来了一个警察,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个大人,他们帮他把东西收好,领着他出了医院。
他坐在警车后座,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车窗外,那两个人在前排坐着,都没有说话。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没穿警服的那个人回头看他,面相很慈祥:“带你开始新生活,孩子。”
“新生活……”宋羡己呢喃着重复这三个字,小声道,“为什么要开始新生活呢?我原来的生活明明过得很好。我为什么不能一直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生活在一起呢?”
“你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那人告诉他,“只有你乖乖听话,好好长大,他们才会回来看你。”
“不,他们不会回来的,他们死了我知道。”宋羡己戳穿了他的谎言,“你们总是喜欢编瞎话来骗小孩,以为小孩都是笨蛋吗?”
对方被他这段话问得愣了一下,不作声了。
接着两个人把他带到了民政局,那个警察拿来一个小盒子,递给他:“这里面放的是你爸爸妈妈的骨灰,你要好好收着。”
他微张着嘴,脸上表情僵住,怯生生地看着对方,眼睛大得吓人。
“拿着吧孩子。”
宋羡己伸手接住,手指扣着盒子的棱角,有些不知所措。
接着又有人递来三张纸,让他在上面签字。他看着上面的内容,或许那些大人不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能认得几个字,所以放任他怎么看。
但是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虽然没有认全,也能明白大概的意思。
这是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的死亡证明,哥哥那一张上的死亡时间,写的是7月30号——飞机坠毁的那一天。
“在这写上你的名字就好啦。”那个大人热心地给他指点。
宋羡己一句话没说,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名字,他写的字不如他哥写字漂亮,但现在有资格签名的人,只有他。
大人们看着三张签好字的死亡证明,各怀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羡己扬起脸,直勾勾地盯着拿着死亡证明那个人的眼睛,说道:“我哥没死。”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被这个孩子与年龄全然不符的阴郁惊到,他们相互看看彼此,其中一个人笑了笑,安慰道:“只要你一直记着你的哥哥,他就永远活在你的心中,不是吗?”
“是啊,”宋羡己笑了,“他永远活在我心中。”
稚嫩的童音响在那个房间里,让在场的几个大人都感觉莫名悚然。
那天下午有人给他拍了照,让他签了很多名字,最后只有一开始那个看着很慈祥的男人带他走了。
在走的路上,那个男人说:“我是市立福利院的院长,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在福利院里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生活了。”
然后他被带进了那个叫做“市里福利院”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孩子,看着都脏兮兮的,恶劣又幼稚,他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玩。
宿舍的后面有一堵矮墙,矮墙边上种着一棵杨树,他喜欢坐在墙头,靠在树上发呆。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脚底下有声音,宋羡己低头看了一眼,是个脸上黑黢黢的小女孩,扎着一对羊角辫。
她上不来这墙头,只能仰着头说话。
“你怎么都不跟我们一起玩?你为什么会来这里?”羊角辫问,“你爸爸妈妈也不要你了么?”
宋羡己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没回答,继续眺望远方。
“走吧,他不跟我们玩,我们也不跟他玩。”不知从哪又冒出来一个小男孩,把羊角辫拉走了。
宋羡己又往下瞥去一眼,发现两个人都走了。他心里毫无波澜,觉得没意思透了。那时候已经是十月中旬,坐在上面被风一吹,身上冷飕飕的,他裹紧身上的外套,还是不想下去。
一直到太阳落下去,气温降到了接近零度,他打了个寒颤,准备从墙上跳下去,一抬眼,看到福利院的院墙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眼睛变得湿润润的。
宋敬予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他多久,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才挥了挥手。
宋羡己迅速跳下去,跑到院墙边上,踩着墙面上剥落出的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哥哥说过会来找他,现在真的来了。
哥哥来找他了,没有真的把他丢下。
宋羡己爬到墙顶,翻身跳了下来,落地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脚踝刺痛,疼得脸都皱了起来。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宋敬予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哥哥你终于来了!”宋羡己丝毫不在意,想冲上去抱住他,被哥哥拦住,“哥哥你这些天都去哪了,好多人都在找你,我还以为……还以为……”
他瘪着嘴,抹抹要掉出来的眼泪。
“不准哭,会叫人发现。”宋敬予沉着声音。
“我不哭。”宋羡己狠狠眨了几下眼睛,把泪给憋了回去,“哥哥,他们叫我签了字,签了你的死亡证明。”
“我猜到了。”宋敬予道,“没关系,我暂时也不需要这个身份。”
宋羡己看着他,好像从未有一刻感到对自己的哥哥如此陌生:“哥哥,爸爸妈妈到底为什么会死……你上次说不是意外……飞机为什么会掉下来……”
说到这个,宋敬予的表情变得更难看了。
他淡淡道:“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们现在都太弱了,能力还不够。”
宋羡己仰头看着他,努力想要读懂哥哥的眼神。
宋敬予看向他,无奈又急切:“你快点长大吧,羡己。”
“我会赶上你的哥哥。”宋羡己一脸坚毅,“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宋敬予说,“好好在这里待着,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会尽量抽时间来看你。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记住了。”宋羡己重重点头。
宋敬予的目光盘桓在他身上,最后伸出手,想要摸摸他,但还是停留在离左耳还剩几公分的地方。
“你的耳朵……”
“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呢哥哥,”宋羡己笑了笑,“我需要慢慢习惯。”
宋敬予张了下唇,欲言又止。
宋羡己看出了他的口型,问道:“你是要说‘对不起’么哥哥?”
宋敬予没说话。
“不用道歉哥哥,”宋羡己笑着说,“毕竟道歉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你最讨厌没意义的东西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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