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已经记不清我是如何说出赐死的话的。
齐安走后,我的胸口开始一阵一阵的疼,我猛然意识到,是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她。
于是我发了疯似的奔向薤露宫。
可是太迟了,她已经喝下毒酒,我抱着她,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六年前乞巧节宁可不救我。可是,救我的明明是阿暖啊!
“六年前乞巧节见她一身湖绿色罗裙出现,我想她的性子很配这样一支簪子,便在她及笄时送她了......”
“焉瑾,如果可以重来,六年前乞巧节,我一定不会救你......”
我抱着她一动不动,四哥的话和她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似是魔音,淹没了周遭所有的声音,眼前天旋地转,一股血腥之气涌入喉间,我喷出一口血,随即不省人事了。
醒来已是两日后,二哥、七弟和阿暖守着我,还有无数太医,见我醒来阿暖上前扶我坐起,阿暖眼里已有喜悦的泪花,她说母后之前也一直在,怕母后年纪大了熬不住才让母后先回了慈心宫。
我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严老,又喊来了梁平,我让梁平去查,六年前乞巧节究竟是谁救了朕。
严老面露忧色,说我是心病,让我不要多想,我知道我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严老走后不久,母后来了,我再次吐了血,母后落了泪,我说我想以皇后之礼葬了夏夏,葬在皇陵,没想到母后竟痛快地点了头。
这件事当然遭到了一众以方综为首的朝臣的反对,可我仍旧坚持。
我日日都在吐血,太医束手无策,我知道我恐怕不行了。
五日后,我把二哥和七弟喊来,问他们是否想要这个皇位。
二哥自然是不肯的,七弟也只是抱着我哭,说皇兄你不会有事的。
当日,梁平说没查到六年前乞巧节是谁救了朕,只是查到那夜现皇后一直在城西,并未出现在城东。
原来,是我一直找错了人、爱错了人。
原来,我错了这么多年。
我开始大刀阔斧地削弱方家的势力。
几日后我再次把七弟喊来,摸着他的头,很认真的问他,是否想要这个皇位,七弟坚定地摇头。
于是,只能去母留子了,否则这个天下可能就要姓方了。
几日后,我带人去了凤仪宫,阿暖封为皇后那天便搬了进去,我冷冷地看着她,肯定地说:“六年前朕落水不是你救的。”
我看见她眼中有一丝闪躲,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是笑了,一如她往日的柔和妩媚:“陛下说笑了,提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朕那么爱你,你为何要骗朕?”我痛心疾首地看着她,我从未想过我爱了这么多年的姑娘,竟然骗了我这么久。
她却又笑了,笑得讽刺:“陛下爱我?陛下何时爱过我?”
“朕还要如何爱你?六年前相遇至今,朕给了你朕能给的一切,朕给了方家极致的荣宠,若不是对你的爱,你以为你何以会有这母仪天下的一天,你以为方家何以会有今日一手遮天的权势!”
她呵呵笑着,那神情讥讽中带着凄惶,她说:“陛下何时爱过我?陛下只是喜欢我的听话懂事、温柔乖巧罢了,陛下爱的是一个影子,而闻夏来了之后,便和那个影子重合了,陛下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她的话刺痛了我,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我喜欢栀子花,陛下便命人栽了满院子的栀子花。闻夏喜欢荷花,陛下又命人送了满屋子荷花,陛下的爱真是平等啊!”
她终于不再笑了,眼里已有泪光。我看着她,有些心疼,毕竟这是我爱了那么多年的女子,陪伴了我那么多年,又为我生儿育女,今日赐死她,我真的忍心吗?
“可是平等的就不是爱,陛下从未爱过我,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苦苦求来的!
你以为我喜欢栀子花么?
栀子花代表纯洁、永恒的爱?
那只是为了迎合你少年时的纯情罢了。
我只是为了博得你的欢心才喜欢的。
我没有喜欢的花,花都开不长久,我只喜欢权势,只有权势才能长久!
不过,我最讨厌绿色!
只是陛下喜欢湖绿色,所以我才穿给你看!”
似有无数双手在撕扯我的心,我看着方暖说话时眼里出现的厌恶和愤恨,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她。
我忽然感觉我在看一个陌生人,母后说的对,她是我的枕边人,我却一点也不了解她。
我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并未用力,只是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所以,夏夏的第一个孩子,真是你动的手脚?”
“我若说不是,陛下信么?我若说是,陛下信么?
陛下可曾真心爱过一个人?信过一个人?
从未!
这便是生于皇家的人!
这便是帝王!”
她的眼里有讥讽、愤恨,她说出的话让我不辨真假。
她说的是真的么?我从未真心爱过一个人,从未真心相信过一个人吗?似有无数的针不断刺进我的胸口,血气上涌,我松了手,侧过头又吐了一口血。
而方暖只是站在那里,冷漠、绝望、不甘地看着我,眼里没有一丝关切。
原来,她不爱我。
难怪,夏夏眼中的星星,我从未在她的眼里见过。
原来,是我一直爱错了人。
是我对夏夏动了心却还不承认。
是我亲手杀了我爱的人全家,我亲口赐死了她。
我好后悔。
可是后悔已经无用。
好在,夏夏,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去陪你了,你可愿意等我?
与母后和七弟商量后,八月三十日,现皇后方暖“病逝”于凤仪宫,皇子焉慕轩立为太子,七弟封为摄政王。
方综一家残害忠良,夷三族。兵权由摄政王执掌。
赐摄政王免死金牌,以保七弟未来性命无虞。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我同母后说,也以皇后之礼葬了方暖吧,只是,葬入妃陵寝吧,我死后只想和夏夏合葬。
母后同意了。
最后的时候,我坐着御辇来到了薤露宫,这个宫殿很小,坐在院子正中,便可看尽薤露宫了。
正殿一间房屋,左边一处小小的偏殿,院中俱是杂草,无一丝景致,薤露宫历来住的便是极不受宠或犯了错的嫔妃,与冷宫无异。
她喜欢看荷花。
可惜,这个宫里没有荷花。
我不知我坐了多久,灰蒙蒙的天开始落雨,淅淅沥沥的,梁平忙拿了把伞给我遮雨,我推开了。
我抬眼看着天,任由细细密密的雨珠打在脸上,定是雨落得太重了,痛得我流下泪来。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的呼吸愈发困难,像是溺水的那种窒息感,可是现在的我已不想去挣扎求救。
无孔不入的水泽将我吞噬,伴随着悲哀、悔恨一齐深深地涌上来,雨雾蒙蒙中,我仿佛看见那夜我与她初遇……
流年魂断,往事移转......
焉盛二十年乞巧节夜,溺水的白净少年被勇敢的绿衣少女所救。
少女没有立即走掉,少年也看清了少女的样貌。
少女想到什么便直接说了出来:“你长得真好看呀,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也不知为何,一向被教导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他脱口而出:“我叫焉瑾,是当朝太子,你是谁?”
少女笑着,声音犹若百灵:“我叫闻夏,镇北侯闻知吾是我父亲。”
少年眸中惊喜更甚,刚刚还苍白的脸上早已爬上红晕:“那……你做我的太子妃可好?”
少女眸中星辰熠然,月华流转间,并无太多娇羞。
她笑着爽快回答:“好啊。”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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