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了不知多久,她们背着医院凄凉的白光,接了一杯热水。
那杯热水被老人握在手里是何其沉重,终于,她站起身坐到门口的椅子上,双手依然在做着祈祷的动作。
孙琬跟程迪说想去外面找点吃的给老人,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体力肯定不济。
程迪也本想等着孙琬回来再去忙,门外却又突然送来了伤者。
医生们高喊着程迪的名字,举手投足间的决定显得是那么无可奈何。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身白大褂如此美丽圣洁,最后只是匆匆回头看了眼老人,疾步消失在了手术室门口。
等孙琬拿着热气腾腾的粥回来时,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重症监护室门口不见了老人的影子,向医生们打听,但似乎每个人都十分忙碌。
更没有几个人能去回答她这个问题。
在偌大的医院转了一圈也没见老人的身影,孙琬赶忙离开医院,去寻找老人。
程迪从手术室出来已经过了三个小时,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时还觉得是孙琬把老人带走,正想去拿手机联系时,才看到了孙琬发来的短信。
“买粥回来发现她不在,转了一圈都没影子,我出去找找看。”
程迪突然就急得满脸通红,匆匆看了眼重症监护室内的男人,换下白大褂,火急火燎得跑出去了。
程迪先去了花店,大门紧闭,门口空无一人,只剩下些许枝叶在风中摇摆,这块花香宝地,似乎比以前平添了更多的凄惨。
附近还有几家开着的店铺,程迪一一上门询问,看他们的样子,应该跟花店一家人是老相识,只可惜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花店老人。
程迪不相信一个老人,步履蹒跚,会突然间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她打了电话给孙琬,怎奈也是无果。
她急得就快要哭了。
尽管没有过多的交集,她总觉得十分理解老人,也经历过亲人的离世,那种万箭穿心的痛苦,已经让她在黑暗的沼泽里走过一回。
她不愿再让老人更加痛苦。
她站在大路中央,注视着每一辆远去的车辆,试图看清车里的人,她觉得,心疼得不行。
兜里的手机被她狠狠拽出,刚要打孙琬的电话,就瞧见前方人头攒动的集市里赫然站着一个瘦弱的身躯,尽显憔悴。
程迪顿时就松了一口气,盯着老人落寞的背影。
足足五秒钟,她才迎着汽车的鸣笛声大步飞奔而去。
老人站在盆栽摊前,颤抖着双手将那一盆盆小仙人掌装进旁边的纸箱里。
程迪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
老人怔怔得看了她几秒,又将视线移回纸箱里,看得出来,老人也十分内疚,像个认错的小孩儿:“我很抱歉,让你找了这么久,我走了很久,才看到这里有仙人掌卖。”
“您买这么多仙人掌做什么?”程迪看了眼纸箱里排列整齐的十来盆仙人掌问。
老人说:“我儿子非常喜欢这些仙人掌,我把它们带回去,我儿子就会醒来了。”
程迪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大道,突然觉得心很痛。
这个集市位于伽弥城的城中心,从伽弥医院过来顺着大道也有两公里多,而老人腿脚不便,却能踩着蹒跚的步履走到这里,只为了买儿子喜欢的仙人掌。
老人将箱子封了口,说:“我这把老骨头了,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
我儿子能醒过来,可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让他上战场,那本就是男儿该做的事情,医生,只要还有一丝丝希望,也求你别放弃,好吗?”
程迪抿唇,竭力扼住发热的眼眶,她重重得点了几下头。
十分钟后,孙琬开来了车,将两人和仙人掌送回了伽弥医院。
程迪扶着老人下了车。
孙琬跟在身后搬着那箱仙人掌,念着:“这挺重的,老人家不会是想自己搬回来吧,这简直太疯狂了。”
程迪将老人送到重症监护室门口,又回去帮忙拖着那箱仙人掌。
孙琬力气大,搬得很稳:“我自己来就行了。”
程迪扭头看着老人:“该怎么办呢…”
孙琬放下箱子,看向程迪:”宣告死亡是医生的事情。”
“手术的确很成功,可是存活几率却极小,子弹的位置太棘手了,能不能醒来,就看他自己了。”
老人听不懂中文,但是也大概知道谈话的内容,她将箱子里的仙人掌一一摆在重症监护室门口。
摆放时还不忘尽量节省空间,不占用太多的位置,将三盆仙人掌上方再叠一盆。
随后,她竟又跪在地板上,右手放在胸前,默默祈祷,还是那堵白墙、还是那盏灯,再次印着老人孤寂落寞的背影。
孙琬有些看不下去,别过头,坐在了另外一张椅子上,默默叹了口气,说:“医院的白墙,一直都比伽弥寺聆听了更多虔诚的祷告。”
程迪也在旁边坐下,心神不定,医院却很安静,连与死神争分夺秒来回跑动的医生都看不见一个。
她稍弯着脑袋,将头搭在白墙上:“孙琬,你知道么?我第一次是如此真切感受到战争给家庭带来的伤害,我有点受不了。”
孙琬扭头看她。
程迪又说:”以前在南岭镇,我遇见过两个小孩儿,他们的母亲已经离去多时,他们却还一直守在母亲身边,还帮她盖被子。
那个时候,我不像现在这般有如此揪心的痛。”
孙琬说:“因为你觉得小孩可能对死亡这个词很陌生,而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半截入土的花甲老人,对死亡的理解,比我们都深刻。”
程迪眉心紧锁,像是陷入了回忆。
她说:“是么?可好像也不全是,我们安葬他们母亲的时候,他们哭了。”
洁白的灯光打在两人脸上,略显苍白。
程迪问:“你有想过去阿罗帝城吗?”
孙琬顺势把头靠在她肩上:“想过,可那里是恐怖分子的地盘了,如今反军也在攻打,不知道何时才能收复。”
“北坡城呢?”她又问。
“我们在这儿还经常能听到炮火声,我已经觉得没有哪一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孙琬思索了一番,又说:“没记错的话,伽弥派了很多医生去北坡城,那边设立了一个战地医院,用废旧的学校改造的,但是位置有点偏。”
程迪看着墙上的灯,呆呆张着嘴、支支吾吾,张开嘴又闭上。
孙琬碰了碰她的肩膀说:“北坡城已经开始宵禁了,估计伽弥城也快了。”
程迪忽然就说:“我想去北坡城。”
孙琬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下巴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老人:“你得留下来照顾老人,北坡城太乱了,你还是别乱跑了。”
程迪无声得吸了一口气,眼巴巴得盯着老人的背影,鼻子竟又猛然一酸。
孙琬轻笑出了声:“我原本以为,医生都是铁石心肠,因为他们见证过更多的死亡,病房里,或者手术台上。
…也难怪,毕竟你才二十出头。”
“我就是这么感性的人,高二开始就这样,我以前也很叛逆的,爸爸妈妈叫我起床,还要赖床很久,跟他们发脾气。”
孙琬淡淡点头,想到了什么,又说:“还有一件事儿,刚才我在找老人家的时候,路上碰见了马大头,他们还在伽弥城,不知道又在密谋着什么鬼,你之后要是在路上碰到他们,掉头就走,听见没。”
程迪淡定点头,觉得这事儿与她也没多大关系。
“那家伙,眦睚必报,绝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在记者圈群里发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几次加我微信,我都没理他。”
程迪似乎不太想谈论关于马大头的事情,匆匆别过头,看向不远处悠长的走廊。
走廊里跑来两名中国维和队员和一名伽弥医院的医生,其中一名是江峰。
江峰扶着另一名额头布满血痕的维和兵,将人送入急救室之后,喘息声未定,程迪就站在他面前。
程迪看了眼急救室紧闭的门,问:“江峰,发生什么事儿了?”
江峰双手叉着腰,待平息呼吸声后才说:“程医生,你一定要救救他。”
程迪点头轻拍了一下江峰厚实的肩膀:“你放心吧,我进去看看。”
急救室里,两三个医生剪开伤者的衣服,腹部有两条利刃划过的伤口,还算大,需要缝合。头部也受了重击,有出血。
一名医生举着手在伤者面前晃了两下,问:“能听到我说话吗?”
待那人反应后,医生们已经利落得做好了一切准备。
程迪:“我来缝合,你们处理头上的伤口。”
做好消毒之后,她左手执有齿镊,提起皮肤边缘,右手执持针钳,用腕臂力由外旋进,顺针的弧度剌入皮肤,经皮下从对侧切口皮缘穿出,口罩之上那双眼睛坚韧不拔,丝毫不被其他事情影响。
……
程迪摘下医用手套,走出急救室,看见江峰还独自坐在门口。
江峰一看见她,赶忙跑过来,从她的表情中,心情放松了许多,却依然皱着眉:“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多休息养伤就好了。”程迪慢悠悠得将手插回口袋里,问道:“你们是在附近执行任务受的伤么?”
江峰把帽子摘下来,坐到椅子上:“前面集市后边又发生了爆炸袭击,有栋烂尾楼倒下,里面还困着好几个人,政府军没多少军力在这儿,托我们来搜救。”
“有医生在那里吗?”程迪眼色一变,稍稍瞪大了眼睛。
“有两个,我们医疗队的。”
程迪抿唇吸了口气,想了一下,说:“我去准备一下,你送我过去。”
“好。”
程迪背着医药包坐上江峰的摩托后座,一种熟悉的安全感戛然而生,却又耐不住想起了萧辰。
集市两公里远,后面是一方空旷的土地,一栋三层高的烂尾楼堆成废墟,残垣断壁旁围观了好些民众,每一个人似乎都是以旁观的态度淡然处之。
程迪与另外两名军医打了招呼,随即两名维和军从气垫撑起来的洞口抬出一名血肉模糊的伤者。
可惜的是,经过诊断,很快就宣布了死亡。
程迪握紧了医药包的带子,对着维和兵们说:“让我进去。”
江峰觉得太过危险,上方的墙块十分不稳定,随时会发生二次倒塌。
“不行,程医生,太危险了。”
“没有时间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而且,你们都已经进去出来过了。”程迪语气坚决,似乎丝毫不会退步。
江峰无奈揉了揉脑袋,身后传来罗肖克的呼唤:“程医生。”
程迪回头看他:“罗肖克。”
罗肖克扶着一名头破血流的伤者,正小心得挪动他那沉重的身躯。
程迪二话不说,拎着医药包就过去,查探了一番,从包里拿出了止痛剂和针。
罗肖克唤来了身后的战友:“里面还有一个人,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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