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雅也不在意他的态度,有些话不说,误会一直在,父子俩这辈子都别扭。
“我认识你爸的时候是五四年,那时他刚从朝鲜回来不久,在医院养伤,我就是在医院认识的他,没几天他又出去执行了一趟秘密任务,五五年年底的时候才回来。后来被分到了中苏边境去做边防备战指挥员,当时命令下得急,他跟着部队匆匆走了。”
“五八年年底的时候他回京市作报告,我们又遇见了,结婚第二天我就跟他去了中苏边境,一直到六七年你爸才被调回来,还被降了一级,在省城这么多年,他也确实一直没空回家,部队不给他批假,写信回家也从来没收到过回信。”
张星辰抿了抿唇没说话。
“还记得六二年的时候,在边境碰到了一个兵,他说认识你爸,还说你爷奶早就没了,你爸问起了你娘,谁知道那个人居然说你娘早就改嫁了,还生了个儿子。那年你爸回来了,只是还在半路上又被喊了回去,那时中苏关系很紧张,你爸根本走不了,边境封锁,我们这些随军家属都要离开,六三年我就带着星文回了京市,当时还怀着婉清,路上还遇到了冲突,差点没能回去。一直到你爸调回省城那年我们才跟着过来的。”
“这十年时局紧张,你爸也不敢懈怠,虽然被降了两级,好在还算保全了,自从七二年他回了张家湾,听三伯说起你和你妈妈的事,他才知道那个兵骗了他,而他的信,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大家都不知道。回去后你爸跟我说起你,他对你是愧疚的,也是心疼你的。”
张星辰沉默了好一会才问道:“是吗,那个人是谁?”
“叫什么王绍,你爸说是隔壁村的,这我也不知道,前几年退伍转业了,你爸还专门去找过他。”
“王绍啊……”张星辰冷笑了一下,这人他知道。
他哥叫王成,他们是下河坝杨家堡的人,五六年的时候,他爷还没死,那人托了媒人来说亲,想娶他娘,还说不嫌弃他这个拖油瓶,他娘拒绝了。
虽然他娘那时的名声是个寡妇,但是她长得好看,十里八村的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想娶他娘的人很多,上门说亲的媒婆也不少。
第二年他爷死了,那些人几次三番的上门想坏他娘名声,家里孤儿寡母他又小,母子俩也过得不好,成天胆战心惊的,邻居也远,晚上睡觉都不敢睡踏实,那几年流言蜚语的传得难听。
一个寡妇带着个几岁的儿子,在乡下的日子,可想而知有多难。
如果不是大队长和三爷爷一家时常帮衬,他和他娘可能在灾年之前就死了。
那些事他从来不愿意主动去回想,每想一次就是往心口上扎一根刺。
可笑的是,那个王绍,他觉得不说实话,他娘就会嫁给他哥吗?呵,真是贪婪可笑。
人心可笑,命运可笑,一切都像个笑话一样。
也许那些信,可能没有石沉大海,他娘收到了,小时候在半夜时他见过他娘烧东西。
他娘心高气傲,有自己的骄傲和骨气,她不想向生活低头,可她连最后都不愿意说他爹还活着的事,是因为不想让他认张正忠吗?
张星辰眸光暗沉,紧紧的抿着唇,目无焦距的看着炉子里一点一点变红的煤球。
他想不明白。
刘雅看着他,心里好像沉着一块石头。
将心比心,如果眼前这个受伤的人是她的儿子,她会比此刻更难受百倍,人都死了,她自然不会去计较那些,不过是个可怜孩子。
“其实你爸和你妈妈是离了婚的,我并不是在他们婚姻关系续存期间出现的,结婚前你爸也跟我坦白了你妈妈的事,所以当我知道还有你的时候,我也坦然接受,我接受你爸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你,你不用有情绪,你爸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什么恶人,今天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心里能轻松一些。”
“我知道了。”
寒风吹起,刘雅看了看他,轻轻叹息一声,打算回屋去,“你爸不让说这些,但我见你们父子别扭,还是说了,你别跟他说是我告诉你的,你爸这人要面子,回头他得说我多事了。”
刘雅看着他这样,心里也不太好受,“你还年轻,你爸尚有能力,你应该受到他的庇护,而不是自己头破血流的单打独斗。”
说完她就回了屋里去,她只能做到这份上了,她不想看到她的丈夫愧疚难过,也不想看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一辈子横着一根刺。
日子已经很苦了,心里总是要轻松些才能过的。
张星辰一直看着炉子里的煤球完全烧红,他一动不动的站着。
此时心里的内疚感充斥着他,是对他娘的内疚感。
他娘是不想让他跟张正忠扯上关系的吧,可他还是和那个人扯上了关系,她在地下肯定寒心了。
这么多年苦日子都过来了,他居然被一点甜头背叛了他娘的意愿。
如果两个人只能选一个,他是选择他娘的,可现实是,他已经站在了张正忠这一边。
这几年从来没有梦到过娘,她可能是生气了,才不愿意在梦里见见他。
寒风将他眼角的一滴泪吹落。心里的为难和苦涩,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果然啊,不知道的时候还有理由去怨他抛妻弃子,还能理直气壮去指责他不称职。
如今他就像个卑鄙小人,站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简新柔从屋里出来,看到他直挺挺的站着,炉子也烧上了,但他却不动好像没看见,“怎么了?炉子烧好了怎么不拿进来。”
张星辰回过神来,看向她,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他委屈无措的双眸,他勉强的笑容,像受伤的小鹿一样的看着她,这模样就像晏晏委屈大哭时一样,简新柔心中一疼。
她连忙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张星辰摇了摇头,把她抱在怀里,他低声问道:“小柔,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简新柔双手抱住他的腰,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喜欢,有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这样的日子我很喜欢,求之不得。”
“是啊,还有我们的孩子。”张星辰闭上眼睛,抱着她的双手又用力了几分。
是啊,没有张正忠,他凭什么给老婆孩子衣食无忧的生活,在这什么都紧张的七十年代,缺衣少食拼命种地,一家人在一起日子紧巴巴的就是好的吗?
不,他张星辰从来都不觉得种地能发家,也不相信自己靠着种地能给老婆孩子今天这样的日子,村里那些人种了几十年的地,谁家能隔三差五的给老婆孩子吃上肉的?他自问做不到。
他对不起他娘,但他对得起媳妇儿孩子。他要是不负她娘,他只能亏待媳妇儿孩子,两难中,他权衡到最后还是选择了活下去。
而活下去,就得有钱有粮养得起家。
他娘怨他也好,怪他也罢,他都认了,他不孝,他早就不孝了,在选择接受张正忠安排工作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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