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钺说:“比您熟悉一些而已。老胡,您说,让咱们到这来,是审案,还是旁听?”
听到唐钺如此问,胡晋升不屑地揶揄唐钺:“想的真美,是继续甄别。我纳闷的是,为什么偏偏是咱们几个,那两人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就与咱们儿个有关了?”
“就是”,唐钺忽然被胡晋升提醒:“为什么是咱们,那两人就是什么也没说呀?” 正当唐钺要接着往下说时,胡晋升用眼神提醒唐钺,段秋风也溜达出来了,也拿着一支烟走过来说:“人家的樱木花是真好看哪!”
唐钺急忙跟着说:“可不是吗,怎么段兄也睡不着吗?”说完三人都禁不住默契地笑起来。
直到下午三点,也无人过来通知唐钺等人有什么活动,众人开始议论纷纷,禁不住开始在会议室踱步。唐钺心里却少有的踏实,至少现在日本人的怀疑对象,范围还未逼近自己,那就有周转的余地。当然从宪兵队救人,基本没有可能,每次来宪兵队,唐钺都仔细观察过日军司令部的岗哨部署、兵力分步、房间结构,比76号有过之而不及。下午戈武骏没有出现,最好是没有进行审讯,这样老陈他们也可少受些罪。晚上吃饭时,唐钺照例看见了餐厅一隅的廖锦轩,不过这次廖锦轩却大大方方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唐钺报以微微一笑,挥了挥手。晚上,众人仍被拒绝离开,仍然是待在大会议室百无聊赖。唐钺告诉众人,自己太累必须睡会,遂躺在靠边上的沙发上,用风衣盖住脸睡去。虽然精疲力尽,但睡意全无,风衣下的唐钺,仔细琢磨着一天的情况,分析着为何留下众人,而且,唐钺几乎可以肯定,会议室内这些人,一定在日本人的监视之下,可能有人正用一部望远镜,挨个审视着众人的表情,至于会议室内有没有设置监听,众人谁也不敢伸手检查,只能权当作有。
十一点左右,正当众人已陷入困意时,卫兵叫胡晋升出去了,其余众人一下从困意中清醒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在瞌睡。大约半个多小时,段秋风也被叫出去了,但胡晋升并未回来,余下几人更加嘀咕,这是怎么回事?接着是王泰清、齐椮,每隔半个多小时,就有一人被叫走不再回来,快次日凌晨二点时,就剩下唐钺一人,正狐疑时,卫兵过来叫唐钺了。
近三个小时,唐钺思忖了几种情况,不外乎被提审、单独谈话、设圈套进行继续甄别,继续参审老陈、建云辉的可能性比较小,当然也得做好其它准备。被叫走的人未归,是怕回来告知其他人有所准备,被放走的可能性小。唐钺一路警惕,被卫兵带到一个四壁无窗的封闭房间、看见躺在床上的建云裳时,心里豁然开朗,是让二人单独见面,这么封闭的房间,给人一种无限的安全感,若是熟人难免会有一些私密话语。建云裳被折腾了两天,难免意识混乱,对周围判断不清,若看见同党不免会说出什么,这明摆着就是一个局,周围应该有无数双眼睛、耳朵窥探着里面,唐钺不敢仔细检查墙壁、桌下、床下,但又不得不装作好奇惊恐的样子环顾四周,四壁和房顶光滑难有窥视洞口,那就是布置了监听设备,一定是在床下,唐钺不禁想后退,但又不能。
二人对视良久,建云裳默默闭上了眼睛,他确实没有和唐钺直接照过面。唐钺想总得说点什么,他毕竟是和自己共同战斗了三年的伙伴。“我是你今晚见过的第五个审讯人吧?”唐钺问:“遭了这么多罪,真的不想在说点什么吗?”
建云裳可能是真的困了,闭着眼睛如死亡一般,毫无声息。唐钺上前为其整理一下粘在眼上的污痕,转身欲离开,建云裳却一把抓住唐钺的手:“不要走,你走了,他们就会进来弄疼我”。
唐钺明白,建云裳已经撑到了刑讯的极点,这时候人的痛觉特别敏感,唐钺有点担心,建云裳还能坚持多久:“那就随便说点什么,比如你的任务,你的朋友、你的家人,或者你的希望。”唐钺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不得不按照76号的审讯模式进行,否则,自己会陷入麻烦中。
建云裳有气无力地回答:“那就聊聊希望,当然是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能够实现”,这是军统人员求死的一句暗语,下一句则是“我想去见先生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求救,建云裳是在无目标试探,他撑不住了,他求速死,希望这些人中有自己人,能够帮他。
“我小时候是个神童,又是独子,加上父亲三房姨太太,生了7个姐妹就我一个男丁,什么好事都是我的,上大学时遇到我太太,一起投身革命洪流,上司器重,一帆风顺,应该到最危险的地方,革命嘛就是流血牺牲,不是温情默默的小布尔什维克,该遭罪了,革命就要流血要牺牲,不是温情默默……建云裳断断续续不停重复着这些话语,唐钺心如刀绞,这个26岁的年轻人,本可以在重庆度过他尸位素餐、勾心斗角的办公室生涯,可如今却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唐钺可以十秒钟让他解脱痛苦,可山崎等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嘛,唐钺只能无助地低头听着建云裳反复呢喃低语……
三点四十分,卫兵带唐钺离开,顺着黑暗的走廊,走向另一个房间。后面关门的一刹那,同样封闭的房间和陈设,只是床上躺着的是老陈。唐钺轻轻走上前,看着老陈慢慢暖起来的目光,良久不敢出声。多么健壮的老陈,若干年来都是唐钺如山一般的依靠,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动转不能,连抬手的力气都只剩了一点点。但老陈逐渐严厉起来的目光,分明在提醒唐钺,这不是儿女情长的地方。唐钺闭上眼睛,以最快的速度憋回眼眶里的泪水、整理好心绪,捂着鼻子干咳一声,觉得声音回归正常了,才缓缓问道:“老陈,咱们相处几年,关系不错,要好好配合宪兵队的调查,咱们这待遇不错,何苦走这条路呢……” 唐钺一面说着这种劝说的话,一面将藏在衣服褶皱处的桤木粉粘在手指上一些,借着整理老陈脸上的血痕涂在老陈嘴唇上。唐钺顾不得可能来自门后面的眼睛,只能冒险一试。老陈微微哆嗦着嘴唇,慢慢发出微弱的声音:“唐处长,谢谢你的照顾,我有不能说的顾虑,您就别费心了。”
“老陈,这么长时间,还真不知道你的家、你的朋友、你的一些情况,不愿意说同党,那咱们聊聊这些吧,比如亲人、朋友、信仰、希望,或者春景阁的姑娘”,唐钺开始76号的审讯流程,但最后一句“春景阁的姑娘”,倒是给老陈逗得微微一笑,春景阁的姑娘,是给老陈预先设定的一个瑕疵爱好。在桤木粉的镇痛作用下,老陈慢慢活动着靠近唐钺身体的右手,与唐钺聊起春景阁的姑娘,那个姑娘骗了自己好多钱跑了,自己原想再挣点钱,带着一个侄子和她,去欧洲投奔自己多年不见、发大财的儿子,结果她跑了、钱没了、侄子自己去了欧洲……老陈絮絮叨叨,右手却在床板上写着一些字,唐钺一面应和着老陈的絮叨,一面看着老陈的右手字迹:盛婉真变节,唐钺点头示意明白;老陈又写:通道暴露、快走。唐钺点头,又摇头。老陈又写:药,走。唐钺明白谈话时间差不多了,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自己马上也得要离开,如果救不出老陈,也要减轻他的痛苦,唐钺将一枚黄豆大小的黑色桤木药丸,放入老陈口中,只待老陈轻轻咬破,老陈就可以无痛苦地睡过去了。唐钺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说好地养老送终,既然不能养老,送终总要办到。老陈的目光重新严厉起来,用右手写:明天,李主任,密电术,毛又林,惊得唐钺眼里的泪水全无,二人相互对视良久,直到卫兵进来带唐钺离开。
唐钺被带回会议室,只有胡晋升、王泰清在。见了唐钺,三人一起琢磨,那二人呢,是咱们过关了,还是那俩过关了?不置可否之后,唐钺建议先睡会儿,三人遂各自躺下。唐钺没有睡意,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想不出解救老陈和建云裳的办法。盛婉真变节,那这一切就好解释了,自己这条物资通道是从重庆暴露的,是重庆有人透漏给盛婉真小组的信息。只是,她知道的还不多,可能仅仅晓得M计划的负责人战隼,1939年后潜伏在76号,精通密电,以此排除了老陈,而将目光聚集在1939年后,来到76号的胡晋升、唐钺、段秋风、齐椮、王泰清身上,这几个人都精通莫尔斯密码。程立和刘秘书当然也符合,只是他们经历太单纯,年龄也小。现在日本人的怀疑目标又缩小到自己和胡晋升、王泰清身上,如果建云裳挺不住,再透漏出什么,恐怕自己难逃此劫。明日,估计会有一次更缜密的盘问,如果躲过盘问,估计就是酷刑,不死也是残废。老陈的字,唐钺明白,但愿能救自己,但老陈如何救出,唐钺只剩下两天时间。
不到七点,三人被卫兵通知自行去吃早餐。唐钺看到胡晋升二人还在磨蹭,自己先行溜达到餐厅用餐。看见餐厅角落的廖锦轩,唐钺拿了面包和咖啡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廖先生,在日本人这里过的不错嘛”,廖锦轩狡黠地一笑:“至少保住了小命”。看着餐厅的人越来越多、胡晋升和王泰清分坐在不同的桌前,廖锦轩忽然趁低头喝汤,小声说出一句“我可以帮你”的话,唐钺佯装没有听到,心里却快速盘算这句话的含义,是试探、是圈套、还是利用?片刻之后,廖锦轩又小声说了一遍,这次唐钺玩笑一般小声回复:“去杀了那个年轻人”。唐钺用戏谑的眼神瞧着廖锦轩,廖锦轩小声一句“好”之后,站起来走向餐厅门口,唐钺这才发现廖锦轩的脚上带着镣铐,所以他走的很慢。路过王泰清身边时,廖锦轩晃动的身体碰掉了王泰清椅子上的外衣, 廖锦轩捡起外衣,重新搭到椅子上,向王泰清小声说着什么,唐钺看着应该是道歉的话。廖锦轩看着望着这边的胡晋升,又走到胡晋升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才离开餐厅。
八点,唐钺三人又被分开在不同的房间里,如唐钺所料,是关于和老陈谈话以及之前关系的反复盘问。审讯人一句一句地回放着唐钺和老陈谈话的录音,唐钺一句一句地解释,唐钺的回答滴水不漏,尽管已经两天没有合眼。十点多种,戈武骏进来,拿着一支墨水笔,问是否是唐钺的,唐钺仔细看过,说不是自己的,这次来的匆忙,没有带公文包,所以墨水笔未曾带在身边。那是一只来自日本的3S墨水笔,价格昂贵,做工精良,是王泰清的,76号大部分人用的都是稍微便宜些的英国产墨水笔,唐钺有一种预感,建云裳可能死了,这只笔上还有血腥的味道。唐钺告诉戈武骏,想不起来谁有这种笔,其实这种笔,宪兵队应该有很多。
问询匆匆结束了,唐钺回到会议室,只有胡晋升。二人无声无语地抽着烟,心中忐忑不安。戈武骏来到会议室,告诉二人,山崎队长马上回来,等着有新的事项宣布。快12点时,山崎良久才在戈武骏的陪同下走进会议室。山崎良久向二人表示了歉意,认为这种问询只是例行的程序,没有任何不尊重。但是依靠此次问询,抓到了反叛分子的同党,就是王泰清。王泰清利用谈话的机会将墨水笔交给建云裳,建云裳用墨水笔尖割喉自杀了。现在您二位可以回去了,但还是希望二位可以留下来协助陈振山、王泰清的审理,直至李主任回来。唐钺、王晋升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胡晋升老谋深算地说:“非常愿意留下来,但是两天来脸未洗、牙未刷,想回去取些换洗衣服。”山崎良久老道地笑笑说:“当然可以,二位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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