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楼。
共计三层,每一层都有一个戏台,可以同时开三场戏。
可随着两位京剧大角的到来,另外两层根本无人问津,全部挤在了第一层,这也使得第一层早早便人满为患。
原本一张桌子就坐三至四人,可如今,每一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人。
裴礼穿过已经算不得宽敞的走廊,来到一个空座坐下。
“怎么去了这么久?”
座位旁,叶瑄眼珠子瞥了裴礼一眼,便就再度看向戏台,“事情解决了?”
“嗯。”
裴礼轻嗯一声,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只道一声,“差不多。”
“差不多?”
叶瑄不由得看了过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放心吧,出不了事。”
裴礼转移话题,“这是唱的哪出戏?”
叶瑄望向戏台,轻道一声,“红鬃烈马,武家坡。”
戏台之上,演员身着黑衣,腰系红带,一柄长剑悬于腰间,一举一动,好大的英雄气概。
“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戏曲的最大魅力,不在于韵律,更不在于唱腔,而在于故事本身。
当然,若是既有韵律,又有唱腔,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越是生活阅历丰富之人,就会越痴迷于戏曲。
随着台上的薛平贵与王宝钏相认,叶瑄没来由的湿了眼眶。
他想到了丫丫,薛平贵与王宝钏十八年未见都能重逢,而他与丫丫,再过多少年,也再不可能相见了。
裴礼注意到他的变化,不由得开口询问,“你听懂了?”
叶瑄毫不犹豫地摇头,“咿咿呀呀的,听不懂。”
“那你为什么流泪?”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流泪了?我们叶氏子孙,从来不会流泪!”
叶瑄声音带着哽咽,用衣袖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眶中还未来得及流出的泪水。
裴礼也不再多言,继续看着戏。
而就在这期间,还不断的有人进入翡翠楼,原本空着的过道,很快就站满了。
紧接着又有人进来,就连桌子下面都蹲了人。
好在这些人都是来听戏的,倒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不过,很快就有人不满了。
“不是说有段老板与程老板的戏嘛,我们要听段老板与程老板的!”
随着一人嚷嚷起来,人满为患的翡翠楼立时乱哄哄,皆是催促着两位大角上台。
“诸位稍安勿躁,段老板与程老板是今夜的大轴,唱完这支戏,下一个就是两位老板的戏。”
梨园老板及时上台解释,好说歹说,这才稳住了众人的情绪。
此刻这台戏,名曰马前泼水。
讲的是一名家境贫寒的书生,其妻子不愿跟随他吃苦,遂离他而去,而后这书生考学当上太守,她又找来,想着重归旧好。
那书生将一盆水泼在马前,让她将水收回盆中。
所谓覆水难收,书生这是表明两人不可能回到过去,妇人羞愤不已,自尽而亡。
其中有段唱词很值得回味,书生询问要离开的发妻,“原是般配的,怎么到如今,又不般配了?”
其妻回曰,“世事沧桑,红烛已尽。”
其实,沧桑的从来不是世事,而是人心。
一个人可以吃苦,但两个人不行,因为会忍不住将苦难的生活,怪罪给对方。
虽仅是一台戏,但从不同角度回味,则会有不一样的味道。
随着台上演员陆续退场,翡翠楼掀起了一个十分猛烈的高潮。
所有人都在欢呼,等着两位京剧大角登台。
随着铜锣一响,现场安静如鸡。
此戏唤作霸王别姬,开幕背景便就是一处行辕,虞姬给霸王献舞。
这戏讲的是,霸王不顾众将劝阻,起兵伐汉,可却中了韩信诱兵之计,陷入十面埋伏,被困垓下。
汉军作楚歌,使得楚军溃散,霸王知大势已去,抚乌骓长叹。
这两位大角果真不愧京剧大师,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霸王虞姬在世。
在楚汉相争的大背景之下,展现出了霸王英雄盖世之外柔情似水的另一面,也能感受到虞姬对霸王的绵绵爱意,铭心刻骨。
等这场戏唱到虞姬担心拖累霸王,拔剑自刎之时,整个翡翠楼之人,早已潸然泪下,面露愤然。
“唱错了!”
突然,一道不合时宜的大喝响起。
现场气氛为之一滞,就连台上的两位大角都不由得停了下来,转头看来。
叶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对着台上的两人大喊,“你们唱错了!”
“哪来的小屁孩,你懂个屁的戏!”
“段老板与程老板的这一出霸王别姬唱了二十多年,各方各面早已臻入化境,仿若霸王虞姬重现世间!”
“打扰了老子看戏,我看你小子是欠揍!”
现场群情激愤,过道旁的一名大汉,伸手直接拽住了叶瑄的衣领子,沙包大的拳头大有落下的意味。
“且慢。”
台上,扮演霸王的段老板适时开口,硬生生让那大汉收回了拳头。
段老板面无表情的望着仍在流泪的叶瑄,“这位小公子,以往可曾听过霸王别姬?”
叶瑄衣袖擦了一把眼泪,“我以前没听过,但我知道,你们唱错了!”
“哦?”
段老板惊咦一声,询问道:“不知是哪里唱错了?”
叶瑄大喊,“虞姬不是自杀,是被霸王逼死的!”
此言一出,现场气氛为之一滞,就连台上的两位大角也是愣了愣。
可很快,叶瑄的无理取闹惹了众怒,当即就有靠得近的几人要教训他一顿。
裴礼轻叹一声,站了起来。
而后……他们两人就被一起赶出了翡翠楼。
“两个乡巴佬!你们懂个屁的霸王别姬!”
“下次别来翡翠楼,不然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
“滚!”
小厮还朝门口吐了口口水,旋即无情的关上了翡翠楼大门。
夜深人静,冷月高悬,白日闹市,今宵罗雀。
“要不是霸王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劝,楚军怎么会被困垓下?没有垓下之围,虞姬怎么可能会死?!”
“虞姬就是被霸王逼死的!”
“霸王就是个混蛋!”
叶瑄坐在街头,嚎啕大哭,泪如泉涌,追悔莫及。
裴礼长叹一声,在他身旁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尽管叶瑄离开杨家村后就显得格外轻松,但裴礼知晓,有些痛,不是离得远就会消失的。
相反,随着时间的酝酿,那股痛,会愈发深入骨髓。
哪怕往后白发苍苍,在夜深人静之时,抬头望月之间,会在不知不觉的,泪湿长衫,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有些人,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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