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大风雪。堂屋,门内豆光莹莹,门外风急雪骤。三人被同意进来取暖,正和孩子们嬉乐,貂屠夫一人在角落独坐。突然,有人叩门。
貂屠夫打开门,来人卸了雪帽,眼含泪光。貂屠夫愣愣的看了半天,才喊出来:“是小梅?回来了?进屋进屋。”
让进屋来,貂屠夫给了她个炭盆子。
“伯伯,你还记得小梅?”
“记得记得,六岁捡的你,我已养了几年貂。你十五岁走的,走了八年了,对吧?”
“是,是。”
“面貌好大的变化。是不是受委屈了受不了回来了?”
“是,也不是。”小梅的泪珠子已经下来了,说不出一句整话,貂屠夫手足无措。他让敏儿给小梅倒热水,自己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给拿了些饼子,刚炒的鸡蛋和貂心。
小梅吃了一会子。从包裹里给孩子们拿出来拨浪鼓啊,小虎头一些玩具,还有蜜饯什么的。这些孩子小,不认得小梅,但是她们之间好像没有隔阂,很快就融洽了起来。小梅情绪缓和了,就给貂屠夫说这八年的经历,大剌剌也不避讳三人,孩子们懂也不懂得就围着听。
原来,她走后去长湘镇上,先在小饭馆里打零工,开饭馆的夫妇对她颇好,她在饭馆听各路的客人闲聊,觉得十分有趣,但饭馆生意日益凋敝养不起她了,她又转去一家贩马的商户家里做丫鬟。那老爷看上她强行纳了房,她想虽然不是自愿,但是从了人,就安分为妇,但是大太太不饶人,三番两次要她性命,她只好扮了男装,远离庭院,跟着老爷往西川和镇西贩马,学了一手好骑术,也见略了中州西部风光,有次贩来的马全被镇西郡府扣下了,说违反了朝廷法令,老爷在市掾那里疏通钱财后,马匹还不放还,老爷又打听到他爱美色,不管她的哀求,把她献给了市掾,马匹才得到归还。市掾明面上也是收了她入府做丫鬟,但晚上却爱拿鞭子沾盐水打她,在她身上穿刺,以看她嚎叫滴血为乐,她夜夜哀嚎,可是府里人却充耳不闻,不管是太太姨太还是丫鬟府丁,都只躲着她。六年前,她终于瞅了时机跑出来,打算回貂丘,宁可与貂为伴,再不见人的丑恶。没成想路上被西川的龙虎山山匪绑了,她又成了当家的婆娘,那当家的也不是个善类,打家劫道,只是避强欺弱,她不愿意跟这样的人,跑了几次都被逮了回来,结实挨了几顿打,跑不是办法,她就在山寨拜了武教头林挺为师傅,练习武艺,笼络人心,日日勤练,到今年,几个山匪一起上,打不过她,寨子上下好多人服她敬她。今冬,她趁酒醉杀了当家的和几个为首不端的,她让她师傅林挺接管寨子,起誓不欺弱小,就告别悄然遁走了,于是才有了今日归途。
孩子们听了一惊一乍的,在这貂丘真没有人给他们讲这么精彩的故事。三人听得世道如此,都是唏嘘不已,更加坚定了各自除妖的思路。貂屠夫就是低头默默听着,只有他能懂故事里的苦泪。“小梅,你吃苦了。”
“伯伯,我只知道我伤了人命,违了当初在貂祠立的不伤人性命的誓言,这次回来,我第一个目的是为了领罚。”
傻孩子,比起她的苦难,她最先想到的是违背了誓言。貂屠夫丑丑的脸上,目光柔和,心底柔软,细语到:“你没有违背誓言,貂丘的誓言从来不是不杀人和救人,是不杀良人和拯救良人,你为救良人而杀坏人,哪里来的违背誓言呢?小梅啊,千万不可过度自责。”
小梅被解放了心头的执念,舒了一口好长的气。
然后谁都没想到小梅接了这样一句,语气半是责怪半是怜惜:“你都懂这样的道理。那你为了自救和救人杀貂,又为什么要这样自责呢?甚至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常人的生活和情爱?我也要告诉你,你没有罪孽。你若责备自己,你就连我一起责备,你若原宥我,你就必须原宥自己!”
貂屠夫陡然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家也都是全部惊讶掉。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小梅又说了一句,更加重磅:“我这次回来,第二个目的就是嫁你。”
貂屠夫在极度的道德纠缠里,又瞬间被拉入了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无法描述的复杂情绪里,太强烈了。他大喊一声:“你疯了,我不配”,就仓皇逃跑了。
三人迷惑,萧雨歇忙问小梅想清楚没有。
“这卖貂的买卖可不光彩?””伯伯他杀貂何曾是为了自己享受?这貂皮,是拿来了富人家的闲钱,养落难人养不活的孩子。这营生在我看来,一等的光彩。“
“这貂屠夫形貌可不堪与姑娘美貌匹配。”“跟这貂皮一样,皮囊而已。我见了多少好看的人,也迷恋过,到今日,我才知道美丑在心不在貌。我看着他就是好看。”
“他知命之岁,姑娘桃李年华。这岁数差姑娘也能接受?”“岁数一如形貌,都是虚物,不必在乎。他救了众人,我想救他心苦,续他血脉,不管世人是否理解。”
小梅说到:“我已三嫁,皆不由我,这次便由我吧。” 她意志坚决的三人颇感震撼和感动。
萧雨歇又问询小梅提到的貂屠夫为了自救杀貂,是什么事情?小梅又娓娓道来她所知的片段。
貂屠夫原名郭立,是西川郡彭镇县令掾吏郭兴的独子,长到二十九岁,逢了三州之乱,战事初期,西州军势如破竹,连破西川郡的郦镇、都镇和阗镇,破城后均屠城,以绝后方生变,打到彭镇的时候,县令武都峰吓跑了,不少军民都遁走了,县令府上几个掾吏为了没跑掉的百姓,组织剩余兵将和民众抵抗,硬是守了七天,等来了中州君调来的临江郡的郡兵救援,西川郡被包围歼灭了主力后余部逃窜。秦梵音点头,她记得《五州风云录》里有记载,此战,彭县军民齐上,伤亡惨重,五不存一,援军中有个副将,就是周崇硕。此仗,西州的战损达到了一比二,交代在彭镇城外九万人,此战后,西州再未有存进,直到战败议和,因此后称彭镇大捷。
小梅继续说,战后,县令武都峰回来了,给朝廷写捷报,力陈两人如何守土卫国,不曾有半分胆怯和懈怠,终能不辱官袍,守得国土百姓。两人为混淆视听,掩盖自己逃离的事情,愣是把留守的掾吏里唯二存活的郭兴和邹风,以通敌的名义,灭了门,两家人只有郭立一人逃了出来。郭立一路向南,不敢多做停留,不走市镇,只走荒山,逃到貂丘时候,正是初冬,他已经是身体虚乏,饥寒交迫。正当郭立摊在貂丘,出现幻觉的时候,一只白貂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对他嗅了又嗅,看了又看,呼唤来几个小貂,把他团团围住,慢慢的他暖和了起来,有了一些知觉,他的饥饿占了上风,本能得驱使他杀掉了大貂,烤着饱餐了一顿。他将大貂的皮披在身上取暖,小貂们留恋母亲,一路跟随他。但小貂们总能找到一些鼠穴,小貂们吃鼠,他就从鼠穴里挖粮食吃,勉强活着。后来遇到一个路过貂丘的官奶奶,非要花十两银子买了大貂的皮毛,他又有了过冬的钱,但小貂们依然跟随他未去。经过这次濒死和被救,他决定不逃了,在貂丘盖起了房子,将几只小貂也养了起来,给恩人大貂建了祠。但他心里过不去,是大貂救了他,他却吃了它,他觉得自己和那些恩将仇报的畜生有什么差别?杀我者,我不能杀之,救我者,我却食之,自此噩梦连连,难以安睡,日渐佝偻,最终决定自杀。他赶走小貂,小貂去而复返再三。他投水自杀,却在半死之间听到婴儿啼哭,他寻声找到婴儿,看是被遗弃的,小嘴已经冻紫了,气息一声不如一声。他知道自己要是今日死了,那这孩子也必然活不了。于是决定晚死几日。谁承想养着这个,不断有难民经过,看他养个孩子,又在他门口留下了几个孩子。他只得作罢,算了,不死了,养活他们吧。但孩子多起来,又逢战事荒年,确实不好活,这时候小貂们,长大了,又产下了更多的小貂。郭力选择了继续做貂皮的生意。但无时无刻不在深深的自责之中。
三人不禁唏嘘。萧雨歇问郭兴的事情小梅如何知道,小梅说郭力从不与人说来貂丘之前的事,是她无意找到一张状纸知道的,她翻开堂屋一个椅子的暗格,竟还在原处,她给萧雨歇看了一张写给中州君的状纸,字迹潦草,是仓促间所作,多年陈迹,墨色发灰,小梅解释说应该是郭兴死前的亲笔,被郭立带了出来,只是郭立不相信官吏也不相信中州君,并不认为投告有门。萧雨歇又问她如何知道郭力的自责,她说也是推断,郭力常梦中惊醒呓语,或者在祠堂跪拜求祷,只言片语可拼凑出:“我对恩人食其肉,寝其皮,杀其子。我罪孽深重,愿我终身只能赎罪,不得欢愉。”
秦梵音往貂屠夫,哦,不,现在该叫郭力的屋子方向看了一眼。她禁不住想起了张神医、朱勤、田三,他们为祸人间,便在“神心唤善”烛照之下,都不曾有半分的悔恨,而这郭力,惨受人间不公,还能为善救人,却为了自己不得已伤害了貂的性命,而自我折磨。这世界上,只有好人才会被自己的罪孽折磨,妖人却是不会。
秦梵音好像懂了小梅的坚决,说:“你要嫁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小梅不语,她没有信心。
秦梵音继续说:“得要除了他心里的自责方是救赎,也是成就你们姻缘的前提。”
“可怎么能除去呢?“
“让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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