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卓与龚信回来了,齐烨很开心,掩饰着悲伤。
二人完好无损,下船的人也完好无损。
只是齐烨明明记得送大家上船离的时候,光是小舟就动用了足足七十多条。
可回来的,放下船的,齐烨数来数去,只有二十一条。
去时,七十多条小舟登船,很挤。
归时,二十一条小舟,放了许多木匣子,里面是衣物、甲胄,以及骨灰。
开战之初离开江州的只有四支队伍,阿卓、龚信、周宝、史恭,如今四支队伍回来三个,江州城内压抑的气氛并没有丝毫好转,只因国朝世子殿下整日徘徊在沙滩上,整日眉头不展,整日沉默不言。
越来越多的好消息传了回来,本就安稳的东庆道已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各城张贴告示,百姓可随意出入城镇,大量空闲的土地分发了出去。
因为齐烨的存在,江州如同整个东尚道的权力中枢,直到东云道的知州孙贤达找了过来,拜见齐烨。
齐烨凝望着孙贤达,足足许久,随即吐出了两个字---砍了。
砍了这位堂堂知州知,只有两个原因,齐烨,不认识这家伙。
来东海时,没听到与这个名字任何有关的事。
舟师叛乱,没听到与这个名字任何有关的事。
平定叛乱,依旧没听到与这个名字任何有关的事。
没听过,没见过,风起云涌时,不见其人,不闻其声,战火四起时,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尘埃落定后,露了面,完好无损,毕恭毕敬,整洁的面容连根毛都没掉。
因此,他被砍了。
东海三道一共就三位知州,就这么被砍了。
齐烨甚至懒得让司卫去调查什么,依旧徘徊在海滩上。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去,银票终于恢复了原有的意义,大量的银票撒了出去,大量的百姓来到了沿海区域,大量的海防塔竖立起来,大量的火药分发下去。
正午时分,齐烨蹲在海滩旁,旁边只有旺仔、谭孝二人。
三人蹲成一排,久久无语。
浪花卷过,齐烨侧目望向谭孝,不知该如何安慰,连他自己都是这副死样子,更别说安慰别人了。
“入冬了。”
谭孝没有站起身,而是瘫坐在了地上。
“入冬了,不好回来的,宗儿,不好回来的,海上…”
谭孝早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他是谭家家主,忘记了他应该趁着谭家帮着齐烨守城立下如此功劳需将利益最大化才是,甚至忘记了去拜会从京中来的大人物们。
谭孝,如今只是一位父亲,一位整日徘徊在沙滩上凝望着海面的父亲。
“怎就没察觉到了端倪,怎就没瞧出猫腻,老夫这当爹的,怎就,怎就…”
“察觉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齐烨习惯了叹气,总是叹气,总是唉声叹气。
“偌大的江州,偌大的东尚道,偌大的东海,人们只知谭敬宗是个靠着家族捧上去的都尉,却不知,这年轻都尉雄心宏志万丈高,他是英雄,东海的英雄,国朝的英雄。”
“他…他是英雄…”
谭孝笑着,又想哭,泪未流淌下来,又想笑,笑着笑着,别过头,任由眼泪滴落。
“是啊,英雄,如今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连一艘私掠船都见不到,一个瀛狗都见不到,他们…他们或许成了,或许真的毁了瀛岛船军根基。”
齐烨无法定义梁伯凤、肖浈江、霍志远等人,几乎所有人,所有为了毁掉瀛岛船军根基赴死的那些人,他都无法定义。
因为这些人有“污点”,为了他们心中的大义,背负了太多太多的污点,从律法和道义上,无法饶恕的污点。
唯有谭敬宗,至少齐烨了解这位谭家大少爷,唯有这位谭家大少爷,没有任何污点,他不需要获取瀛贼的信任,不需要获取厉良玉的信任,他只需要留在江州,暗中观察着一切,直到那些战船扬帆后,踏上不归,赴死而战。
“殿下派去的船,这几日,这几日就要回来了吧。”
谭孝任由海风吹干了眼泪,转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目说不出的悲凉、凄惨。
“会稍微晚一些,月泉和贲他们需要沿着我大康天子亲军抱刀司司卫副统领周宝袭击过的岛屿搜查,找到他们的同袍,我的同袍,因此时间会多耽搁一些。”
“好,好,同袍,就不应轻言放弃,寻回来的,哪怕…哪怕只是尸骨,要寻回来的。”
谭孝呢喃着,重复着,寻回来,寻回来,哪怕只是尸骨,哪怕只是一把断刀,至少,立个衣冠冢才是,好歹是我谭家的大少爷,好歹是我谭孝的儿子,一把断刀,一把断刀就成…
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齐烨连头都没回。
李蛮虎翻身下马,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来到了齐烨的身后。
“世子爷,您,您静着呢。”
“说。”
“我家帅爷如今已是接管了东云道舟师,您看…”
“接管舟师?”
齐烨想笑,想哈哈大笑。
“舟师还剩下了什么,狗日的叛军,被老子砍光了一大半,剩下进入了山林成了匪,又被小鹿他们砍了一大半,投降的如今都在当苦力修建海防塔,不是叛军的舟师汉子,扬帆起航去了瀛岛,你家大帅接管了什么?”
李蛮虎哑口无言。
是啊,接管了什么。
东云道舟师的几个大营,几乎都空了,留下的,多是一些老弱,要么,是连刀都拿不起来的老骨头,要么,是刚入营连半年都不到的新卒,不过两千多人罢了,白修竹甚至不知该如何定义这群人,是叛军,是棋子,还是弃子?
“人,没有,死的死,杀敌的杀敌去了,船,也他妈的没有!”
提到船,齐烨就如同被点燃了炸药桶似的。
“有那功夫去给本世子找船去,现在所有的战船都在三道拉开了防线深怕高句丽和瀛贼过来,老子的同袍,老子的兄弟们,如今生死不知,就他妈挤出两艘船去搜寻他们的下落,有扯淡那功夫,给我多找几条船回来!”
齐烨霍然而起,指着自己吼道:“我答应过大宝的,答应过那些刁民的,我会去找他们,会将他们带回来,无论生死!”
“卑下,卑下知晓的。”
李蛮虎被喷了一脸口水,微微点了点头:“殿下您也知晓的,军中,最是重信,说出的话,就一定要做到,您更知晓,为何军中如此重信,因很少说,因说了,说了后,兄弟们…很难做到,轻易不敢说。”
齐烨面容一滞,拱了拱手:“抱歉。”
“世子爷您折煞卑下了。”
李蛮虎让开身,躲过这拱手礼,苦笑着。
是啊,军中重信,很少给出承诺,为何重信,因承诺的少,为何少,因做不到,太多太多的承诺,大家做不到,都是与生死有关的事儿,生死,谁又能控制的了。
为了完成对战死同袍的承诺,活着的人,也死了,死之前,也要一句承诺,为了这个承诺,又是没了一条性命,这就是军中,这就是军伍,这更是军人。
“少爷,回去吧,您好好歇息几日,快回来了,您向来运气好,保不齐过上几日,不但周宝回来了,鹰道人他们也成了。”
“但愿,但愿吧。”
齐烨望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谭孝,望向这位双目无神的父亲,欲言又止,最终只能上了马,回到了城中,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熬着,熬到实在熬不住了,熬到大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进入梦乡,浅浅睡去,再迅速惊醒,一夜一夜,一日一日,日夜如此。
三百司卫,如今,只剩下一百一十五人,其中六十七人,包括周宝,下落不明。
齐烨从未想过,与自己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亲军司卫们,又一次成了这副鬼样子,又一次,与他上了刀山下了火海,死,或活着,都不好受。
“少爷!”
齐烨再次惊醒,听到了旺仔的声音,猛然坐起。
“有信儿了!”
“旗船回来了。”旺仔冲进屋内,失声叫道:“成了,瀛岛四方船军船坞、造船库,毁了个七七八八,鹰道人梁伯凤,肖将军、霍将军他们,成了,成了!!!”
“五年!”齐烨攥紧拳头:“五年后,我血洗瀛岛!”
“少爷,还有一事…”
旺仔犹豫了一下:“舟师去了不下万人,并未全部战死,应是折损大半,鹰道人他们,他们应是战死了,倒是还有不少舟师好汉,千余人,被困在了西方船军大营东侧的葵阳山,没船了,回不来,也不想回来。”
“如今谁在带领这些残部?”
“周宝。”
“周…”齐烨脑瓜子嗡嗡的:“他跑瀛岛干什么去了?”
“回来时碰见了舟师的船,说是船上剩下不少火药,都给了鹰道人他们,也不知怎么闹的,又跟着去了,船不是毁了就是沉了,也回不来。”
齐烨瞳孔顿时缩的如同针尖一般。
“确定四方船军造船的地方和船坞都被毁了。”
“确定,瞧见司卫了,瞧见不少司卫了,就带回来一人报信。”
齐烨顾不得穿衣服,下了床来回踱着步。
“瀛岛没船了,没船了,真的没船了!”
齐烨猛然抬起头:“马上将宇文术和白修竹叫来,我在江州等着他们,快,还有吴尚峰,给吴尚峰和谭孝叫来。”
“少爷您是想…”
“我答应过大宝的,要带他回来,哪怕将瀛岛翻了个底朝天,哪怕将瀛岛所有人都砍光了,我也要找到他,将他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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