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神秀。
与慧詹当初来岭南的方向正好相反,十几辆雕龙描凤的皇家专用宝辇,载着神秀大师以及数位随侍他的重要弟子,浩浩荡荡,从襄阳一路北上,到达了东都洛阳——许是忌讳李氏皇族的列祖列宗吧,自从十年前,则天大帝登基之后,一直居住在东都洛阳,原来的京城长安,俨然成了陪都。
宝辇一直驶进金碧辉煌的皇宫。神秀大师从车上下来,赫然发现,头戴金冠、身穿蟒袍的女皇武则天,竟然站在长生殿外亲自迎接他!
他一愣之后,刚想趋向前去拜见,一个宫中专用的两人小轿停在了他跟前。
不由分说,他被扶上小轿,径直抬到了皇宫中的小道场。
而则天女皇手扶轿杆,率领太子与文武百官,簇拥在神秀的小轿周围,一步步迈上高高的台阶……
尽管九十多岁高龄的神秀大师见多识广,但仍然热泪盈眶,模糊了视线……
或许,是早年出家当过尼姑,或许,是从小受笃信佛教的母亲的影响,武则天,这个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不但真心实意信奉佛教,而且亲自修行。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佛教八大宗派中的华严宗,就是在她的大力扶持下诞生的。
华严宗的创始人法藏大师,正是在她的激扬之下,才写出了光耀千秋的巨著《金狮子章》。
宫中的道场里,神秀大师被送上了高高的法座。
武则天已经换上了便装,与太子等宫中内宾双手合十,肃立在神秀面前。
静,极度的寂静。
不仅仅外面世界的喧哗停止了,连人们内心的骚动也完全平息了;
而这种静,不是死寂,不是呆滞,不是冷凝,而是充满了勃勃生机。
这时候,你的心分明能感觉到,有一种潜流正在悄然运转着……
忽然,一声天籁破空而来——是她,武则天!贵为皇帝的她,居然亲自吟唱起了她即兴创作的偈子: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解如来真实义。
从那一天起,这首武则天所作的偈子,就成了《开经偈》,刊印在每一部经书前面,诵经或讲经之前,先要唱诵此偈……
更令人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吟唱完毕之后,则天皇帝倾金山,倒玉柱,五体投地,跪在了神秀大师座下……
……
武则天作为大唐第一个女皇(公元624年一-705年),她曾经出家为尼,皈依过佛门。后出于自身政治的需要,极力扶持佛教。
当时,有一位名唤法明的高僧,当面说武则天前生来历不凡,乃是天上的弥勒佛转世托生,还煞有介事地敬献上《大云经》四卷给她。
为此,武则天将佛、道、儒三教经过反复对照,还是将佛教确立为三教之首,主要是利用佛教中的《大云经》,大肆鼓吹“女王承正”,为她当中国第一个女皇大作理论上的准备。
其后,出于经略西域的需要,在东都洛阳造大毗卢佛,令各州县都建大云寺,支持法藏创立华严宗。捐“助脂粉钱二万贯”,充当龙门奉先寺雕刻佛像之用。由于她当女皇之时,任用酷吏,屡兴大狱,年轻时淫逸过度,年老时感到体力虚损,走路时脚步浮浮,为了能够延年益寿,她便将希望寄托于佛法之上。
于是,广招高僧进宫说法。武则天为此对佛教更加大力倡导,还拨巨资在各地的名山兴建寺院大刹,使全国的寺院星罗棋布。
武则天在宫中听那些高僧说佛多年,听来听去,都是那个版本,犹如天天吃鸡肉,逐渐感到厌腻了。
后来,她听到近臣推荐,世间的真正高僧当数慧安大师与神秀大师。
武则天听后,龙颜大悦,久视元年(公元700年)武则天遣使迎至京,并赐为国师。
......
据张说《大通禅师碑》记载:当神秀到京城之时,自视以天同高的武则天竟然不计君臣之别,亲自跪地施礼迎接:“诏请而来趺坐觀见,肩上殿,屈万乘而稽首,酒九重而宴居”。
每当神秀在说法之时,“帝王分座,后妃临席"。神秀被招至东都洛阳时,已是九十四岁了。
在洛阳宫中,修行极深的神秀一向来谈锋甚健,又是巧于辞令;来到宫中,知道武则天这位骄奢残暴的女皇,一点儿也怠慢与得罪不得。平日,神秀深入浅出,鞭辟入里,频举例证,来宣讲他那“拂尘看净,方便通经”的渐悟禅法。
武则天多年来,听惯了枯燥无味、行文晦涩的佛典经义,如今顿觉眼前豁然开朗,每天都乐于听神秀说佛法,听得如痴如醉,觉得这位高僧不仅是年岁高,而且是道行高,对神秀恩宠有加。
后来,武则天返回长安,又将神秀召到长安的内道场供养,武则天每次都是以最高的格局亲加礼拜,优敬有加。
及后,至唐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唐中宗执政,他也是深信佛教的君主,封神秀为“帝师”,常常在宫中与神秀谈论佛法与禅说。
在一段时期,神秀所受之恩宠可谓是天下无人可及:乃洛阳、长安的“两京法主”,又是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三代皇帝的“帝师”。
虽然得到隆盛的礼遇,神秀毕竟经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洗礼,在宫中的内道场,面对鎏金耀彩的祭礼法器,身享着旷世荣华,昔日与众师兄弟在山溪野林中辛勤劳作,在清风明月夜共作参禅的情景,常常历历在目。禅林的争端是非,不时在他的心海中沉沉浮浮,难于平静。
神龙元年(705年)初春,京都的积雪尚未融化,四周是一片银白色,世界显得纤尘不染。
武则天听神秀讲解完《华严经》后,与神秀在大殿前的石板地面上边行边谈:“帝师,你是禅学的宗师,誉满四海,听说先祖菩提达摩西来时带有袈裟金钵,代代相传,传到你,该是第六代了。朕倒想一睹那圣物的风采。”
一阵朔风吹来,神秀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连头上的僧帽也吹落地面。
此时的神秀,已须眉皆白,岁月的风刀在他的脸庞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他毕竟已是99岁了。
神秀捡起了僧帽,再戴到头上。蜡黄的老脸上忽地涌起一阵红潮:“这……”
武则天见他这副局促的模样,以为他不愿拿出袈裟金钵给自己瞻看,脸露愠色:“是不是朕配不上观看你那些高贵无比的圣物呢?”
神秀见武则天动怒之态,连忙趴在石阶之上,道:“圣上,您为天下之尊,并不是您配不上现瞻那些圣物,而是……”
“而是什么呢?”武则天追问道。
神秀支支吾吾着。
武则天的眼睛盯住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神秀嘬嚅了半天,才说:“老纳怕讲了,圣上会……”
武则天明白他的意思,用手将龙袍正了正:“帝师有什么话,直讲无妨。朕绝不会怪罪于你的。”
神秀仍没有直言。
武则天看了看趴在石阶上的神秀,将手往上挑了挑:“帝师平身。”
神秀听到武则天的口气没有刚才那么严厉,才站了起来。
神秀终于鼓起了勇气:“圣上,老纳并无先祖所传的袈裟与金体。”
“啊,你没有祖传的圣物?”武则天吃惊地望着神秀,“你不是至高无上的法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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