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屏依然守在煮茶的炉火旁,刚才突然困意袭来,有些像没听清林阔的话一般,并没有立刻起身去执行他的命令,只能突然抬头看着他,希望他可以把刚才的命令再说一遍。
正在看书的林阔突然意识到这个婢女并没有任何行动,突然将书轻轻放在桌上,用一种不耐烦的眼光抬头去看她,这也算是今晚看她的第一眼。
他看向她,发现她正看着他,此刻四目相对,煮着的茶水也正在炉火上沸腾。
林阔突然感觉今晚的她和早上摔倒时看到的有些不同。大概可能是衣服,胭脂,发饰的不同,也可能是今晚烛火映衬下的不同,总觉得这张脸有点不一样,总要比早上的时候要白皙精致美丽很多。
秋屏此刻身着一身浅紫色绣芙蓉花的长衫,发髻用一根紫色丝绸的发带系着,发带的尾端垂着两颗珍珠,发间簪着两根精致的珠钗。虽比不上京都女子的气派华贵,但有一点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韵味了。
此刻林阔恍惚觉得若是她就一直坐在那里,娴静之中倒也有几分京都贵女的样子了。
“我说,你去内室帮我去铺床。夜已深,我准备就寝了。”
“铺床?哦,好的,公爷,婢子这就去。”
林阔看她刚才盯着自己的目光,又有点呆呆的起身走开,这一瞬间竟觉得这个女人此刻又有一点可爱。
他用眼睛余光看着她走进内室,又拿起了刚才放下的书,无奈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林阔心想,早上还那么机灵聪慧的一个人,夜里竟变得有点笨拙,想来是白天关在墨狱,晚上叫来绛雪轩侍奉熬的太困的缘故吧。
秋屏在内室帮林阔很快铺好了床,轻轻走了出来。
“公爷,床铺好了,请您就寝吧。”
林阔合上书,放在了书案上,转身朝内室走去了。秋屏行礼,准备走向绛雪轩的门口。今晚她是做好准备要在廊下的寒风中守一晚的。
“你要去哪里?还不过来帮我宽衣。”
听到林阔的话,秋屏瞬间停住了走向门口的脚步。竟然还要帮公爷宽衣?一等女使不是只端茶倒水,点烛磨墨吗?秋屏只得转身走向了内室。
林阔此刻正在那里站着,秋屏来到他的面前,她感觉自己的额头高度正好到他的下巴那里。她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帮一个男人如此近距离小心翼翼的宽衣,她用手轻轻帮他解开披风的系带,解开锦袍长衫的扣子,在这亲密的距离之间,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阵阵很是好闻的檀香气息,帮他将衣服轻轻脱下,整整齐齐放置在旁边的木制衣架上。只是秋屏全然不知,林阔一直在仔细看着她。
帮人宽衣本就是近距离的接触,林阔让她帮忙宽衣,也是计划着或许可以近距离的从她身上查到一些线索。他可以闻到她涂抹在发间的桂花头油的香味,清晰看到她脸上清晰的五官和微微发红的耳朵。清楚看到她那双虽然纤细但虎口处有打磨掉茧子的痕迹,指腹处还有薄茧,手背上还有几条细小的刀疤。
林阔即刻明白,这哪里是一双乡野村妇的手,明明就是一双杀手的手,一双擅使刀剑的手!如此心思缜密,一个伪装极好的女杀手,或许她可能还是个顶尖的高级杀手。
若是在旁人眼里,应该看不出什么破绽吧。这几天,她把一个乡野村妇的习惯模仿的很是到位,否则阅人无数的何管家不可能一点破绽没看出来。
甚至林阔开始有个大胆猜测,她那张脸可能都是假的,很可能是一张精致易容的脸,因为这是职业杀手的习惯。
那么,她到底是谁?她来林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究竟听命于谁?若她真的易容了,那她面具之后的脸又是什么样子?
林阔想到这里,愈发对这个女人起了兴趣。此刻他还不想打草惊蛇,他只想利用她们这些人一步步接近事情的真相。
毕竟一切都要为他想图谋的那件大事让路和服务,自然是要尽可能的保证,一步都不能走错。
“公爷,您早点休息吧。婢子出去了。”
秋屏突然觉得这样的气氛对于奴婢和主人之间,有点尴尬,便行礼借故退下。林阔站在那里,侧眼看着她,看她从自己身旁匆匆走掉,像计谋得逞似的,轻轻坏笑了一下。
林阔转头看着秋屏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往大门口走去,猜到她这是要推门出去,八成她是听到了一些下人们说起了前几日菱歌被自己赶到廊下值守的事,估计也是认为绛雪轩所谓的值守就是到廊下待着。
“外厅雅室靠窗的地方有木榻,旁边的柜子里有被褥,你自己拿。”
秋屏闻声停了下来,心中不禁惊觉,“什么?这就是夜间值守的规矩?今晚我需要住在这里?”带着有些吃惊的表情,转身看向内室的方向。
“公爷,您的意思是,婢子今晚要住在…这里吗?”
“怎么?没人教你值守的规矩吗?”林阔穿着白色中衣站在屏风后面,看着站在外厅一脸带着惊讶之色的秋屏。
“是,公爷。”
秋屏慢慢走向了靠窗的木塌,拿出柜子里的被褥,虽然很不情愿,但作为奴婢又不得不守这里规矩,只能忍着吧,期待今晚尽快过去。林阔见她走了过去,便来到内室自己的床前,脱去鞋袜,准备就寝了。
“熄去几盏灯,别忘了给炉火加炭,否则这里冬天的夜晚会很冷,如果有事可以通知门外的护卫。”
“是,公爷。”林阔听到外面传来她回答的声音,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便自己随手放下了纱帐,并没再叫她进来帮忙,也是想到她这是第一次值守,不懂规矩有点生疏倒也不奇怪。
林阔想到,外厅这个满身充满谜团的女人,既然是个杀手,今晚又和自己共处一室,不知道她是否会突然拿出一把匕首刺向自己。所谓钓大鱼就要放长线,他定要摸清楚她的真实目的。
秋屏按照要求熄去了几盏灯,整个房间光线瞬间暗了下来。这冬夜的月光照着到处还没完全消融的白雪,总显得格外亮些,而此刻廊外值守的侍卫身影,隔着薄薄的窗户纸,在外厅也隐约可以看到。
她猜到林阔此时应该是已经入睡了,此时绛雪轩内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有那正燃烧的炉火偶尔传来一声轻微的“噼啪”,除此之外,这院子里的一切显得格外冷寂。
此刻秋屏躺在床榻上,盖着被子,自然暖和。她一直都没忘记自己进入京都忠肃公府的真正目的,既然她查了多年的那件事,最新得到的线索是指向了忠肃公府,那她必然要亲自来京都一探究竟。
杨秋屏是谁?不过是她用来掩盖身份,一个用完即弃谁也无从查询的假名字而已。
而打碎他的玉佩,只是计划中不得已的变故,她只是不想他死罢了,起码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他还不能死,她也不会让他死。
虽然她还不熟悉林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在江湖传闻中倒也听过他的二三事,但那毕竟只是传闻罢了,少不得添油加醋的成分,她自然懂得这些。近几日和他接触下来,发觉他这人年纪轻轻,却心思深沉,倒也不像江湖中传闻的那般无用平庸。只是目前她还不明白,那些宫里送来的仆婢究竟想图谋什么。
为了保证此次计划的顺利,需要成功模仿出一个乡野村妇和普通女婢的样子,她可是提前做足了功夫,想来一般人是看不出破绽的。
本准备秋屏只打算以普通女婢的身份,混迹京都一段时间,而如今林阔让她做了一等女使,还要与他共处一室,这确实是超出她计划之外的。
毕竟玉佩的事,一旦她主动做了,以林阔的城府心思,她自然也能猜到了,他或已对她起了疑心。就像今天看似自然的问话,却处处充满了试探。只是她还不清楚的是,他究竟已经看出了她的多少破绽。
她不禁感慨,这个男人聪明警觉又善于隐藏,自然不会是个容易对付的。接下来,她只能随机应变,在完全暴露身份之前,她必须尽快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离开忠肃公府,离开京都,这也是她作为一个杀手,多年培养出来的经验直觉。
此刻四处寂静无声,大概因为今天疲累的缘故,秋屏恍惚间也昏昏入睡了。她希望今夜不要有任何动静,也希望林阔不要夜间吩咐她任何事,毕竟她今晚真的很想好好放松的睡上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突然听到从内室传来一声人重重摔倒在地上的声音。秋屏突然睁开眼睛,急忙穿上衣服,拿着烛台走向了内室。
她忽然意识到,或许随时关注主人人身安全,大概也是这京都高门要设置女使夜间值守的原因吧。
秋屏轻轻走到内室,眼前一幕确实让她有些吃惊。
只见林阔从床榻上摔了下来,正满头大汗极度痛苦的捂着胸口,躺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嘴里像是发着呓语,却又听不清在说什么。秋屏拿着烛火照着,他却浑然感受不到有人站在旁边,很像是一种病症,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秋屏本想呼喊外面值守的侍卫,又意识到,既然从没听过下人提起林阔有这种症状,想来应该是甚少有人知道。若自己呼唤侍卫,怕是更多人就要知道,若林阔因此事记恨难为自己,这将会对自己的计划更为不利。甚至想到,这会不会是林阔又在试探自己?但若拿这种姿态试探自己,他这个气度不凡的忠肃公属实代价有点大了。
经过思虑一番,秋屏决定先弄明白具体情况。
“公爷……公爷……”秋屏蹲下身子轻轻唤着林阔,但他一点回应都没有,依然在地上痛苦的捂着胸口,透过烛光,她看到他的脸色极度惨白,秋屏意识到情况不对。
秋屏将烛台迅速放在一边,过去将右手搭在了林阔的左手手腕处,她感受到有一股混乱的内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好似有一条蛇在经脉四处快速游走,狠狠攻击着他的心脉。
秋屏意识到林阔体内竟然会残留“醉黄泉”的瘴毒,虽然他一直在努力修炼内力,但瘴毒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平时靠内力不断在加固牢笼,但他本身基础薄弱不是练武之才,自然加固效果并不乐观,一旦思虑过度,不能及时控制思绪,就如同释放唤醒猛兽的血腥,好比一道并不坚固的堤坝根本承受不住洪水的巨大冲击,必然要堤防溃败。
可他一个京都世家的贵公子又怎么会中醉黄泉的瘴毒呢?醉黄泉这种毒并不常见也很难得到,寻常大夫甚至很难辨别出来。传闻此毒并无直接解药,极其难解,中毒之人有的直接丧命,有的要终生承受噬心之痛的折磨慢慢痛苦死去。
林阔一直嘴里发出呓语,秋屏凑近,只能模糊听到“父亲”“等我”“大事”这些词。不容多想这些,秋屏明白或许当下有一种办法可以帮助缓解他的痛苦。
只见秋屏慢慢将他扶了起来,将身体一侧轻轻靠着床边,秋屏则坐在其身后,抬起了右手为其输送内力。
此刻只觉得林阔体内的瘴毒遇到了她那强大的内力,就如同老鼠遇到了猫一般,瞬间逃窜到了一个角落里不敢出来。虽然他体内的瘴毒得到了暂时的压制,但还是难免经常旧事重演如今晚这般痛苦的折磨他。
此刻她也不明白为何突然会对眼前这个并无任何交集的男人有如此考虑,像她这样一个常年行走江湖刀尖舔血的女人,早已习惯了冷漠没有感情。可今晚看到他如此痛苦备受折磨,竟发出了一点真心,只想帮助他,不想他死。
于是秋屏思虑再三,决定兵行险着,想用另一种方法尝试或可化解此毒。即使不能化解此毒,起码也可以让瘴毒维持冬眠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很大程度上减缓痛苦,不至于时常复发这噬心之痛。
这于林阔来说自然是有利的事,但对她来说,却很可能要承受反噬,因为她决定使用的是——“寒山祭”。
寒山祭很多年前曾是一种江湖传闻的至高武功心法,想修炼此心法的人有很多,但能修炼成的在这江湖中更是屈指可数。因为此心法极难修炼,不仅需要极度优秀的练武之才,更需要异于常人的天赋异禀和武功绝学的超常领悟力。即使突破重重困难,修炼成功后,大概率也要承受反噬,轻者内力渐渐消退武功尽废,重者经脉逆行自断而亡。况且此武功只可用来自保,不可用来救人,自保可延缓反噬,若用来救人只会加重反噬。
而其之所以称为“寒山祭”,大概是“清明寒食山间自会有你一祭”的意思,用来形容此心法的高超卓绝和凶险异常。后来此心法渐渐失传,被列为不可触碰的禁术心法,放眼整个江湖,目前能习此心法的寥寥无几。
只见秋屏似乎已下定了决心,或许她只是因为还没从忠肃公府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才想救他,好让他活的长一些,从他身上找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也或者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有着很多秘密,对他产生了兴趣;又或者听闻过这个男人少年成长的不易,在一定程度上像极了当年那个艰难求生的自己……
总之,这一刻她决定救他,不想他死,让他尽可能的活下去。
在烛光的微弱光芒下,只见她在林阔的几处重要穴位上用寒山祭至寒至冷的内力将其体内的瘴毒打散,压制其进入冬眠状态封在各处经脉中,这样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个人思绪对其的干扰。因瘴毒已被分散固定住,即使以后在日常修炼中用内力加以压制,也会更容易有效。
秋屏看到林阔渐渐平静下来,脸色也不似刚才惨白,手脚也不似刚才冰冷,便将其扶到了床榻上,为其盖好被子,想来他今晚是可以安心入睡了。
或许是刚才使用寒山祭运功的原因,秋屏此刻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虚弱无力感,她感到体内的力量瞬间被抽净榨干,看来传闻中寒山祭的反噬都是真的。
她太清楚当下她必须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休养调整了,否则此刻随便进来一个人拿着一把刀都可以杀了她。
她正准备撑着虚弱的身体离开床边,刚站起身来,突然林阔抓住了她的手,随手轻轻一把将其拉了过来,而她正摔倒在了他的身上,她睁大了眼睛,她的唇正紧紧贴在了他的唇上,而他右手放在了她的腰上。
此刻在那跳动闪烁的烛光里,她如此近距离的看着眼前这个昏睡的男人,他的睫毛很长,像一只林中的鹿,浑身还散发出一种特别好闻的淡淡香味。
“他是疯了吗?还是我疯了?”
秋屏突然惊醒,瞬间攒足了一把力气,猛的推开了他,竟忘记拿起地上的烛台,只顾努力拖着虚弱的脚步朝外厅的木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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